翠色云袖的遮蔽下,她受过伤的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生疼。
    盛文恺注视着她,记忆里的云静含还只是个柔弱娇小的少女,如今眼前这一袭翠黛衣裙的女子,姿容若清荷映水,眉目间又别有一番轻愁婉转。
    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静含,多年不见,你受苦了。”
    馥君心潮翻涌,眼内酸涩,轻轻侧过脸去,不想在他面前落泪。相思见状,不由问道:“盛公子,你怎么正巧这时来找姐姐?”
    盛文恺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们今日会从西厂回来。”
    相思愣了愣:“难道……”
    馥君抬眸,讶然道:“真是因为你,西厂才把我们给放了?”
    “自从那天得知你被高焕强行抓走,我就寝食难安,但当日我也对静琬说过,我才来京城立足未稳,短时间内要找人帮忙确实困难。”盛文恺看了看相思,又道,“虽说当时未能及时搭救,不过我始终未曾放弃努力,好不容易才托人找了关系,让西厂提督大人将你们放回。”
    说到此,他又看着馥君,深含歉疚:“可惜我能力有限,若是当日就去找高焕把你救出来,你也不会这般憔悴。”
    馥君听了这番话,心中既酸且苦,却又有一丝感动萦绕涌起。她在教坊司沉浮十年,因性子冷淡清高,不仅时常遭遇客人责骂,就连同样身份的官妓乐女们也多以冷眼相待,如今与盛文恺久别重逢,得知他不顾受到牵连的危险,在暗中为自己奔走,怎不令她心间震颤?
    “盛公子,我……”馥君才开口,情绪波动,不由哽咽了起来。
    相思站在一边,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当日情形,见盛文恺正在温言安慰馥君,不禁问道:“西厂提督是个倨傲不逊的人,你是求了谁,才令他改变了主意?”
    盛文恺微微皱眉:“静琬,这毕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恕我不能多说。”
    相思有些无奈,馥君亦道:“官场上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多问为好,想必盛公子也有为难之处。”
    “多谢体谅。一别十年,你们云家的遭遇我有所耳闻,但当年父亲也受到牵连被贬辽东,我跟随父亲离开南京,在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蹉跎岁月……”他苦笑了一下,“不过与你遭受的委屈相比,我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馥君眼含忧伤:“不管别人如何议论,我始终相信先父和盛大人都是清廉为民的好官,定是那些勾心斗角之辈为了一己私利故意诬陷,才使得我们沦落至今。”
    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
    相思道:“姐姐,你身体还没好,既然已经见过了盛公子,不如早点回房休息……”
    “我没事。”馥君低声回应,盛文恺道:“静含,我知道你们安然回来就好。我如今在左军都督府任职,以后有机会自然会来看你。”
    说罢,又叮嘱相思好好照顾馥君,临别前还特意道:“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
    馥君默默点头,脸颊微染绯红。
    短短相见之后,盛文恺告别离去。馥君站在花厅门前,见那飘逸身影逐渐远去,沉默许久犹在出神。
    第18章
    那日午后,相思才与姐姐告别,乘着轿子回到了淡粉楼。靡靡曲声婉转轻扬,她循音而去,在宿云池畔见到了春草。
    多日不见,春草正独自坐在水榭外练习琵琶,远远望到相思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后就惊呼着跳起,连琵琶都扔在一边,冲了过来。
    “你你你,你怎么就回来了?!”
    相思忍不住笑着拉住她:“你也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呸!我可不敢这样想!可你和馥君一去就没了音讯,别人都说你们被抓进了西厂!”春草激动地上下打量她,“看上去好像没被折磨啊……难道那些都是谣言?那你到底去了哪里?”
    相思赧然:“说什么呢?难道我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回来?”
    春草咋舌道:“可我听说那个地方就像是阎罗殿……”
    她话还没说完,水榭门扉忽然一开,从内传来骂声:“吵什么?!叫你弹曲子的,你在这扯闲篇?!”
    “妈妈,是相思回来了……”春草噘着嘴退到一边。严妈妈从水榭中走出,细眉一竖,瞪着春草:“回来又怎么了?姑娘们正在里面演练弹奏,是要她们都出来欢庆迎接?”
    春草没敢多话,相思只得朝严妈妈行礼。
    严妈妈瞥了她一眼,见相思虽然消瘦了几分,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形容枯槁,不由得愤愤道:“哟,当初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一副为了姐妹深情什么都不顾的样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还以为你们姐妹两个真是钻出污泥的莲花,可转了一大圈,怎么还是乖乖地回到这淡粉楼了?”
    相思听着刺耳,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我是教坊司的人,不回淡粉楼,还能去什么地方?当初因为太担心姐姐安危,所以言语间冲撞了妈妈,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相思莽撞……”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不过受令管束着你们这群成天惹是生非的东西!”严妈妈冷哼一声,“是西厂把你放回来的?好端端的姑娘却惹了一身骚,我这里可不收容身上有案子的麻烦人!”
    相思隐忍道:“要是还有案子,他们也不会将我放回。那高焕才是罪有应得,已经被关进监牢秋后待斩了。”
    春草忍不住道:“哼,真是恶有恶报,谁叫他那么嚣张,这种人就是自作自受!”
    “轮不到你们议论!”严妈妈斥责了春草,又睨着相思道,“西厂是什么地方,成日里不是死人就是动刑,我看你在那呆了好些天,全身都是晦气!给我回去梳洗干净,待在房里哪也不准去!”
    严妈妈发泄了一通之后就又揪着春草回去演练,相思只得独自回了住处。对于她而言,被罚在房里不准出去完全没什么可怕,本来就不喜欢赔笑卖弄,如今落了个清净。谁知才躺了没多久,春草又抱着琵琶前来敲门,一脸沮丧的样子。
    原来五天后就是京城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这一天之中,客人们都会从十六座酒楼中挑选心仪的官妓,带去京郊高粱桥畔游乐。期间文人墨客携妓各显风流雅韵,各酒楼中的官妓也趁着这时候争芳斗艳,大有比拼之意。春草此前正开始练习弹奏琵琶,却总是不得进展,如今严妈妈见相思回来了,又记恨着当日她们两人不听话不驯服,故此特意让春草前来,要相思在五天之内教会她弹好拿手的江南曲调,否则就要让两人去后院洗衣一个月。
    春草苦着脸道:“这不是有意刁难人吗?我以前只会檀板,这才开始练琵琶,就算把手指头磨烂了也学不出啊!”
    相思心里有怨,可是如果因此再和严妈妈顶撞,更会连累春草。她挽起长发,整顿了衣裳取来琵琶:“走,我带你练去,你又不蠢不傻,我就不信教不会。”
    她带着春草又去了水榭“月缕风痕”,严妈妈自己回去休息,派了两名心腹在旁监督。那两人得了命令,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相思与春草,不容得她们有一丝喘息。
    相思为了不让春草受罚,殚精竭力地教她演奏琵琶的技巧,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得空闲。才三日下来,两人的指尖就已经肿胀,却也只能忍痛继续弹奏,到了第四日夜晚,那两名心腹回去禀告,过了一会儿,严妈妈带着其他官妓款款而来,有意让她们看看相思和春草的狼狈样子。
    谁知推开水榭大门,却见两人趴在案几上居然已经睡着了。
    “谁允许你们在这睡的?!”严妈妈一声厉喝,将春草吓得几乎跳起来。
    “我……我实在太累了,想趴一会儿,就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她结结巴巴解释。相思捋了捋发,起身道:“妈妈不是说要春草学会‘采荷令’吗?她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我们才想休息。”
    严妈妈冷笑道:“说得轻巧,就凭她,能弹成什么样子?!”
    相思看了看春草,从桌上取来琵琶,交到她手中。“那就请妈妈听听看,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我再与她演练。”
    说罢,朝春草使了个眼色,自己则退到一边。春草战战兢兢坐在桌边,在众人注目之下拨弦调音,起初还有所凝滞,但几声轮转之后,铮铮然弦音灵动,如汩汩清泉自山间跳跃流涌,虽还未到绝妙境界,却自有水乡清韵。
    两旁乐女小声议论,严妈妈拉长了脸,听得她弹至快要结束,忽然怒道:“弹成这样还有脸睡觉?相思,这就是你说的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春草怀抱琵琶涨红了脸,想要争论又不敢,相思抿了抿唇,道:“相思以为春草已经竭尽全力,妈妈还不满意的话,还请为我们指点迷津。”
    “别跟我拽什么文!你以为自己以前是娇小姐就了不起?”严妈妈恼恨她这不卑不亢的样子,扬着袖子一指四周官妓,“这里有几个不是出身大户人家?还不都乖乖服软,磨灭了性子!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开始你们两个就给我去后院洗衣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能真心诚意听话驯服,再到我面前跪着讨饶!”
    “妈妈,您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春草忍不住要争辩,相思却咬了咬牙,拽住她衣袖,“有什么好争的,她既然存心不让我们好过,吵破了天也没用。”
    严妈妈朝着众官妓故意扬声道:“瞧见没?还是相思懂事,知道跟我作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明天就是卉珍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机灵点,别在众人面前丢了我严妈妈的脸!”
    说罢,下令将相思和春草今夜先关在月缕风痕内,明日一早送去后院。
    她带着众人出了水榭,有官妓大着胆子问:“妈妈,明天要是有人想点相思的花名,您会告诉客人她挨罚了吗?”
    “蠢货,她才从西厂回来不久,有几个人知道?再说了,在那阎罗殿里待了好些天,又牵连上了高千户的案子,寻常人还愿意来找她出游?你以为京城的男人都是没脑子的色胚?”
    严妈妈冷眼斜睨,大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随着众人的离去,水榭月缕风痕一下子冷清寂寥,没过多久,窗外风声卷拂,窸窸窣窣下起雨来。春草向相思抱怨了半晌,又想起明日的卉珍盛会,沮丧不已。“我一次都没去过,本来连衣裳都准备好了,还想着今年说不定有机会去见见世面……”
    “有什么好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喜欢逞强斗富,所谓的文人也只是将带了几个美貌的名妓拿来炫耀,显出他们文采风流,有美人红袖添香,依偎作伴。”相思拨弄了几下琵琶,觉得头晕发困,环视四周找不到休息处,只得转到了那扇紫檀雕花嵌螺钿百鸟的围屏后。
    黄花梨描金榻,榻畔有玲珑雅致的几案,案上摆有碧玉莲叶菡萏茶具。
    她揉揉眼睛,实在撑不住,便裹着冰绡素洁衣衫,躺在了微凉的描金榻上。
    细细密密的雨点落在窗纸间,犹如轻蝶扑飞,簌簌悄寂。
    忽而想起那天午后大雨,她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敲开了月缕风痕的门扉,就是那样低首屏息,端着醒酒汤来到这里。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藏蓝色曳撒银纹含光,他合着双目,斜倚在这描金榻上支颐小憩,沉静如无瑕璧玉。
    ……
    “相思,相思。”寂静中,忽然传来春草的唤声,将她从遐思中惊醒。
    “什么事?”她皱皱眉,侧过身子。春草趴在了描金榻边,小声道:“你还记得那天,就是你姐姐被高焕抓走的那时候……你不是代替我,到这里来送了醒酒汤吗?”
    “……怎么了?”
    春草捧着脸颊道:“后来你就被带走,我都没来得及问问,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人,到底是什么官职啊?你当时是不是求他帮忙了?”
    相思的心里划过一阵尴尬之意,她垂下眼帘,简单回答:“是求了一下,但也没什么用。官职么,我没问。”
    春草大有失望之色:“为什么呀,孤男寡女的,你还精心打扮了呢,他眼界那么高竟然看不上?那邹侍郎也算是大官了,看你的眼神都发着亮……”
    “春草。”相思摇了摇头,制止她往下说,“以后不要再多打听那一位的事。”
    春草一愣:“怎么?”
    她避开视线,淡淡道:“虽然没细聊,但看得出,应该并非良善之人。”她顿了顿,见春草一脸惊诧,又道:“所以呢,我们最好别再和他有接触。”
    夜雨淅淅沥沥,濡湿了素白窗纸。紫禁城内已然静谧,西华门秉笔值房里灯火阑珊,江怀越还在有所思量地缓缓研墨。
    一阵急促而又压抑的敲门声扰破寂静,他皱了眉头:“进来!”
    “督公,督公!”杨明顺衣衫都湿了,急切闯入,“余德广说的没错,惠妃今天傍晚果然晕倒了,小的刚才去找了司药金姑娘,她说……”
    江怀越抬目,盯着杨明顺。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道:“金姑娘透露给我的消息是,高惠妃查出有孕了!万岁爷惊喜万分,到现在还陪在她身边。还有,东厂裴炎那边的人应该也知道了。”
    第19章
    江怀越神色不变,过了一会儿,唇边才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
    “看来今晚我特意调来值房,还真是来对了。”
    “哎哟,督公您就不急惠妃本来就对我们恨的牙痒,先前因为高焕的事情被万岁爷冷落,我还以为她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她其实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万岁爷那么多年都没一儿半女,她只要趁着这时机,在万岁面前再吹吹枕边风,那咱们可就糟糕了”
    江怀越不满地看着他“怕什么那些行贿的商人都已被问斩,就高焕一个半死不活的被押在诏狱,还能翻了天不成”
    杨明顺懊恼不已“您难道忘了,那个叫相思的要是她被惠妃那边的人找到,翻了供,把我们交待出去唉当初曹公公怎么就非要叫放了她呢”
    他却嗤笑起来“后怕了你当时不也舍不得灭口如今却担心起来。要不然,明天再派你去除了她”
    “啊明天”杨明顺惊诧万分,“我,我又不会行刺什么的再说了,我这混到青楼去,也不像样啊”
    摇曳烛火下,光影交叠。江怀越站起身,偏过脸来,明丽的眼里含了嘲讽的笑意。
    “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是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吗”
    雨初止,天色才刚刚发亮,宁静的淡粉楼中已有人开窗启门,渐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众佳丽精心梳妆,等待着贵客前来相邀出游。
    相思与春草还没醒透,就被严妈妈的亲信拉去了后院。其他人换下来的衣衫堆叠如山,春草愁的叫苦连天,相思坐在水池边,说道“要不然你去向妈妈求个饶吧,她主要是瞧我不顺眼,连带着把你也给罚了。”
    “我才不去。”春草气哼哼地拎起一条裙子扔到水里,“她总是这个样子,非要把新来的姑娘训得十足十的听话,好显出自己多么威风。你又是从南京来的,她更要找机会磨灭你的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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