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上前来。”
    她一怔,以为是让她伺候笔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孙寅柯袍袖一扬,风姿卓越,持着狼毫饱蘸浓墨,随即下令:“转过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邹缙从旁提醒:“恩师雅兴大发,要即席题咏,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还是有些茫然,要题咏为什么让她背转身?管家看了不耐烦,主动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过去。旁边有人说:“太傅行书流丽,今日能在此妙龄少女背上题诗一首,更是双丽合璧,风雅十足……”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原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请孙寅柯在她背后写诗!他们自鸣风流,可相思却觉心头郁结。那孙寅柯思虑再三,终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罗衫上落下笔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侧身闪躲,杏白色罗衫间被划出了一道浓黑墨迹。
    众人惊呼,孙寅柯双眉一皱正待呵斥,厅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来。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孙寅柯一抬眉:“谁?”
    “是余公公!”
    众人一听,都不敢怠慢,孙寅柯随即整顿衣衫,带领众官员赶到了正厅。那余德广见了他便连连拱手,说是奉了万岁口谕特来为太傅贺寿,并送上御赐佳酿。
    孙寅柯欣喜万分,收下美酒后,又听余德广说万岁近日对南朝诗产生了兴趣,便兴致盎然要入宫见驾,一则谢恩,二则这南朝诗本就是他的挚爱。家中这些宾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见状也只好纷纷告别,管家见孙寅柯要走,忙问:“那留下的官妓怎么办?”
    余德广的眼光马上扫视过来,孙寅柯面色有些尴尬:“宴席已毕,就不再留了,找辆车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从那空荡荡的轻洲厅里带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门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来一辆马车,三言两语交待了地址,便转身回了孙宅。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
    第34章
    这马车车厢狭窄又简朴, 却不影响江怀越坐姿端正,依旧睥睨众生好神情, 俨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着角落挤坐下来,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督公……这车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还是那样语带傲慢, “我平时不坐这样的车子。”
    “那……那位宫里头来的, 难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说呢?”江怀越瞥了瞥她,心里有点来气。他西厂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叫人伪传圣上口谕。先前宴席结束后,他无意逗留就早早离去, 可到了门外才发觉不见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没看她出来, 便料想定是孙寅科与那群自命风雅的文臣骚客将她留在了府内。
    其实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与他无关, 当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发令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前行, 江怀越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总是盘旋着在宴席上听到的琵琶曲声。
    泠泠如清溪流淌,乱珠飞琼叩响心门。
    他对音韵没什么特别爱好,可那首曲子始终萦绕不绝。江怀越本想清清静静休憩片刻, 结果坐在车内合上了双目也不得安宁。
    烦躁。
    他撩起窗前竹帘,街市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叫卖声声,想借此让脑海中的琵琶曲声就此消失。
    可心里, 还是若有所失。
    他皱着眉,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细细回想,终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没出孙府。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多大用处,可杨明顺收了她作为西厂的探子,这小女子又曾经目睹了不少不该知晓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与朝中大臣们有过多时间单独接触。
    尤其是孙寅科这种城府深沉之人。
    江怀越理清思绪,当即下令车马返回,又想着不能就这样贸然重新登门,因此派出手下说是他丢了随身的玉佩,顺理成章 去孙府寻找,趁机打探相思的处境。此是第一手准备。
    那探子行动敏捷,一来一回间就将看到听到的情形都报告给了江怀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轻洲厅内,有了“丢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够以手下遍寻不着为理由,再度返回孙府。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将相思带出,途中却遇到了从宫内出来的余德广,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孙府贺寿,江怀越心思一转便有了方向。
    万岁最近爱读南朝诗并不假,他向余德广寥寥数语,便让其在见到孙寅科之后随意提及。孙寅科虽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万岁就此遗忘,他又以文坛巨擘自居,欣闻君王爱诗,自然不会失去这个与承景帝再度拉近关系的良机。
    果然,余德广才进孙府没多久,孙寅科便换上了朝服,兴致盎然地随他入宫谢恩去了。他早早换乘了车马,就等在孙府后门外巷子里,仆人出来雇车,车夫一喊就到,这才将相思轻而易举就拐了上来。
    *
    这其中的门道,江怀越可不会对相思讲清楚,更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认为他专门等着她,找不着了,还想方设法将她相思给“救”了出来。
    于是江怀越只是端着双臂,看相思被嘲讽过后,就垂着眼睫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开口说出的话,会让他生气,可有时候她默不作声,他又觉着看不顺眼。
    江怀越打量了她片刻,沉着脸主动开口问:“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来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又听他说话,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这种神游物外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在他江怀越面前,她时不时就走神,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江怀越强忍着不悦,指着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长道黑的。你上来时候我碰巧瞧见。”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哦,那是太傅想在我背上题诗……”
    她还未说完,江怀越就冷哼一声,尽是讥诮:“七老八十了还想着这些,文人就是改不了风流习性。”
    相思红了红脸,看他总是对他人冷嘲热讽的样子也有些不顺眼,便小声嘀咕:“人家也没做什么下流无耻的事,只不过诗兴大发吧?”
    他却横了眉:“你让他题诗了?”
    “没……我闪开了,这不是才弄脏了衣衫么?”
    “呵,既然觉得那举动并非下流无耻,为何要闪避不从?”
    相思哑口无言,其实自己确实是不希望被人那样轻薄,不然怎会闪避开去?可看到他如今这态度,却又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出来了。于是有意肃着脸容,闷闷地道:“只是以前没经历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罢了。”
    江怀越更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不适应?难道多经历几次还会习惯?
    他本不想再在此事上啰嗦,可隐忍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你既然算作我西厂的探子,就该懂得分寸,叫你多接近客人,却也不是什么都由着别人乱来。”
    他说话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在相思听来,不是关切,也不是担忧,更像是责备和鄙视。
    她想到之前几度想走,却被困在孙府,宾客们吟诗作对,而自己备受煎熬。当时他却只是叫了个下人去找什么玉佩,让她忽而心生希望,忽而又坠落千丈。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她都不愿再想起了,可他偏偏还要触及,用的又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话语,让她再一次感到了委屈。
    凭什么总是怪她?
    太傅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下流事,她一个小小官妓,能有力量当面反抗?
    出孙府上马车见了他,本来是有一丝惊喜交加,可现在……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相思抿着唇,别过脸,望着窗户一言不发。
    车轮辚辚,竹帘轻晃,她鬓上金钗垂坠赤红珠子,摇摇曳曳,晃得江怀越有些眼晕。她居然敢对他不理不睬了,之前说的那句话,只不过叫她注意分寸,难道有错?
    这小东西最近真的是越来越过分。
    他盯着相思,硬是克制了恼火情绪,压慢语速道:“为我西厂事情没做一件,脾气倒长了不少。”
    相思迫使自己看着那不断晃动的竹帘,忍住眼里酸楚:“奴婢哪敢长脾气?只是人都有喜怒哀乐,督公不准奴婢有不高兴的时候么?”
    江怀越怔滞了一下,不禁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本该早就回了西缉事厂的,却为此到现在还坐着这破车在城里兜转,我都没抱怨,你倒垮着脸不乐意了!”
    相思张了张嘴,心里被许多奇奇怪怪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可是一时之间又无从说起。细想起来是该感激他,从上一次为她在镇宁侯夫人面前解围,到这一次……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督公的意思是,特意在孙府外边等我到现在?”
    江怀越一蹙眉,打量她几眼:“你觉得可能吗?”
    “那……为何会说因为我,到现在还在城里转?”相思努力理了理思绪,望着他又问,“督公是不希望我被太傅留下,所以才等在那里,又想法子让太傅将我放了出来?”
    真的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江怀越脸色愈加凝滞,若不是坐在车内,几乎就要起身呵斥了。“你在想些什么?!”他骂了一句,决定不再跟相思说话,免得她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让人窝火的话语。
    *
    沉默的时间特别难捱,相思也觉得待在车里太尴尬,时不时朝外眺望,才望到淡粉楼的影廓,就整整衣衫,小声道:“督公,我要回去了。”
    江怀越瞟瞟她,一言不发。她想了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诚挚地向他致谢:“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督公……”
    “谢我什么?”他冷言冷语,“顺路捎了你一程而已。再说,或许也是我多此一举,你并不想着离开孙府。”
    相思被这话堵得慌,想不出如何回应才合适,索性敲响车门,朝着车夫所在位置喊:“前面就是淡粉楼了,请让我在此下去就行。”
    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相思潦潦草草地朝江怀越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车门还没关上,半开半掩间,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她,她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尴尬地后退一步:“大人,又怎么了?”
    他仍旧不说话,光影斜照间,眉峰眼睫愈显幽黑,神色中隐约有些落落寡合之意。这马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喧闹嘈杂声中,相思茫茫然站在树影下,而江怀越则坐在车内不动。车夫等了片刻不见相思离去,不由转身向车内问:“大人,咱们还走不走?”
    “走。”
    江怀越这才冷峻开口。相思闻声,敛容行礼,于寂静中看着他关上了门。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度缓缓起行。
    *
    车辆徐行于闹市,明时坊内歌楼舞肆林立,江怀越闭上眼,不去听外面飘扬流转的靡靡之音。
    回想之前那一段同车时间,又有些后悔。他很少会懊悔、遗憾,做事之前总追求完美无纰漏,事成之后也不纠缠回顾,然而此刻心中却觉得今日的举动,分明是多余的。
    尤其是在相思出了孙府之后,为何还要载着她同行了一程?
    没来由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没用的闲谈,且又不欢而散,何必、何苦?
    ……
    马车驶离明时坊后,在城中绕了一圈,朝着城西灵济宫方向而去。最后在距离西缉事厂不太远的僻静胡同里停了下来,江怀越则下了车,独自闷闷不乐地步行回去。
    才穿过正堂,便见杨明顺一边哼唱着曲子,一边手捧乌木小盒往后院去。见江怀越回来,他忙不迭迎上前笑问:“督公今日去孙太傅府上喝酒,可还高兴……”
    这问话一出口,杨明顺就有些后悔了。仔细看着督公这含霜的眼神,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果然,江怀越冷冰冰地盯着他,毫无感情地问:“近日的密报为何还没送上来?”
    “这,这就是……”杨明顺打了个哆嗦,指指怀中盒子,“本来想今天一早给您送去,可知道您要去赴宴就……”
    “送书房去。”
    他绷着脸,转身就走。杨明顺愣了愣,连忙追上讨好:“那小的先替督公整理一下,把那些没用的处理了?”
    “不用。”
    杨明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回了后院书房。早有番子望到江怀越身影,端来了净水手巾,他一边洗手,一边交待杨明顺把密报按照天干地支顺序排列整齐。待等杨明顺忙完之后,江怀越背着手踱到了桌边,双指拈起其中几张浏览一遍,便丢进了熏香炉。
    杨明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主,虽看着督公回来后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可憋了一会儿实在难受,见江怀越又挑出一张细细审视,终于忍不住问道:“督公可曾发现什么有用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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