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听到这里,抬目瞥了瞥顺天府尹,那官员面色尴尬,想要赔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难堪至极。“江大人……下官马上再增加人手,重新将枣树林里里外外再行搜查!”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招来了杨明顺:“到你派用场的时候了。”
    “督公要小的干嘛去?”杨明顺跃跃欲试。
    “你不是最爱掺和吗?带上几个人,给我满大街小巷打听去。”
    *
    打听归打听,可不是毫无目的的,两天过后,杨明顺和他的手下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甄氏因为多年未孕,曾到好几处医馆药铺抓药疗治,可惜始终没有效果。近来听说弘法寺求子灵验,便又带着希望多次入寺上香祷告,希望能有所收获。
    又有一人回报说,在街头谈及此事时,有个过路的卖菜人提了一句,说是他有个表妹也是多年没生养,上个月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家里头找得天翻地覆,娘家人认为是被婆家赶走,婆家则认为是跟外人跑了,两家吵闹不休,报官也找不到人影,直到现在还是悬而未决。
    杨明顺道:“这怎么和甄氏差不多?只不过甄氏这边还死了人,那边则是凭空消失了。”
    顺天府尹的下属适时递上了甄氏主仆的卷宗,江怀越撑着下颔细细查看。杨明顺在一旁问道:“督公,那个被杀的小和尚就是弘法寺的,会不会甄氏其实就是在寺庙里出了事?”
    他指着卷宗上白纸黑字:“甄氏和丫鬟佩兰出寺庙时,弘法寺边上的摆茶摊的侯氏跟她说过话。此后天开始下雨,离弘法寺不远有个净心庵,庵堂里的女尼看到甄氏主仆冒雨赶路,便将纸伞借给了她们。最后,金阳河畔有老船夫住在岸边,他那天正好望到主仆两人撑着伞从桥上走过。其后,她们往东而去,再没人见过两人行踪。”
    那下属谨慎地插话:“我家大人也正是因这些供词,沿着甄氏主仆可能行经的路线命人四处查访,才抓到了余四全。”
    “之前他说也曾派人去弘法寺查探,派去的是衙役吗?”江怀越问道。
    “说实话,因为死的和尚是弘法寺的,甄氏又是从庙里出来后失踪不见,所以府尹大人也对寺庙很是在意。他先是派能干的衙役去查探过寺庙内外,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庙里的主持也被带来问话,据说那天小和尚本来是要去城里买油,众僧人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还以为是不是出意外掉河里去了,谁能想到竟死在了人迹罕至的枣树林里。”他顿了顿,又道,“衙役们回来后,小人也曾向府尹大人建议,再暗中派人混于上香的百姓中入寺查看。我们选了几名不常外出的府中小吏扮成香客前去弘法寺,但他们回来后也都说寺内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没了踪影的是年轻妇人,你们派去的都是男子,是否有失考虑?”江怀越略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那下属愣了愣,尴尬一笑:“这倒也想过,府尹大人曾找来几名青楼女子,想让她们装成良家少妇入庙上香。可您是没见到,那几位即便洗去了浓浓的脂粉,换上布衣袄裙,可那走路说话的姿势一看就是风尘女子,要是让她们去了,反而还惹人怀疑。故此也只好作罢了。”
    *
    离开了顺天府衙门,江怀越坐在马车中沉吟不语。杨明顺东看看西望望,几次张开嘴想说话,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这可把他给憋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正唉声叹气间,忽听江怀越沉声道:“你干什么?好像要被拉去砍头的是你一样?”
    杨明顺一激灵,立马笑起来:“哪儿呀督公!我是想到了刚才的事情,您不是说应该找女子去弘法寺上香,说不定比男子前去更有效用吗?他们找不着合适的,可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人能用?”
    江怀越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杨明顺抿抿嘴唇:“就是那个,那个相思……您不打算用她?”
    “笨头笨脑的,去了也会误事。”
    “啊?上次对付裴炎,您不是说她还挺机灵泼辣吗?”
    他又不说话了。杨明顺没法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拢着手靠在窗户边发愣。马车穿行于京城街巷,喧哗的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有靡靡丝竹、巧笑唤声交缠,杨明顺好奇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叫道:“督公,正好到明时坊了!”
    江怀越皱眉:“想下去就直说!”
    “我又不想……”他又撩开窗纱,满脸喜悦掩饰不住,忽而朝着刚出炉的糕饼做出垂涎三尺的模样,忽而望着街面上卖艺杂耍的哈哈大笑,令坐在对面的江怀越不胜烦扰。
    当杨明顺再度大惊小怪地想要告诉江怀越某事的时候,江怀越一把推开车门,将他给拽了过去:“滚下去玩个够,别来烦我!”
    “哎哎哎,督公,我不是要去玩……”无辜的杨明顺抓住车门边框,半个身子落在外面,吓得直叫,“您看那边,那不是孙太傅府里的管家吗?!他怎么也去淡粉楼了?”
    江怀越一皱眉,抓着杨明顺的肩膀又将他拽了回来。马车正经过淡粉楼前,他透过淡青色纱窗朝外望,果见孙寅柯府中的管家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往里去。
    江怀越略一思忖,把杨明顺提溜到窗前:“你去打听。”
    “为什么又是我?”杨明顺誓死不从,“被人瞧见多不好!要是谁再多嘴传到了小穗那里,我还活不活?”
    “你以为京城人人都认识你杨明顺?人人都像你一样话痨?停车!”江怀越趁着马车速度减慢,一下子把他给扔了下去。
    杨明顺“哎呀”一声摔下车去,幸而身手敏捷,踉跄了一下没摔倒,身边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板着脸整整衣衫,便朝着淡粉楼而去。
    *
    马车停在了离淡粉楼不远的巷口,人来人往的明时坊几乎就没有宁静的时候,淡粉楼附近更是最为繁华靡丽。江怀越独自坐在车中,听着外面肆意谈笑纵情欢闹,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幸好等待的时间不算长,随着车门一声轻响,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钻了上来。
    “打听到了?”江怀越冷淡发问。
    杨明顺用手扇着风,一脸委屈:“督公真是好不体贴,让我去教坊里打听,这不是为难人吗?幸而小的机智,躲在门口给小厮塞钱,说我是那管家的跟班,奉了大娘子的命令来跟踪,看他是不是在外面养妓。”
    江怀越正想叫他长话短说,杨明顺倒是机灵,话头一转叹了口气:“督公您是有所不知,原来这管家不是自己要去喝花酒,而是替孙太傅来送东西。”
    “……送什么?”
    “琵琶。”杨明顺比划了一下,睁大眼睛道,“听说看上去就价值连城,连那个匣子都是用红木精工雕刻的。”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杨明顺看看他,问道:“督公不想知道孙太傅要将琵琶送给谁?”
    他瞥了一眼,脸上尽是鄙夷神色,似是懒得回答。杨明顺见状,又哀叹道:“唉,这样精美绝伦的琵琶,哪个乐妓不会喜欢?要说孙太傅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可在风月场上却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江怀越被他啰啰嗦嗦扰得没了清净,横眉问道:“送给相思?她果真收下了?”
    “那当然了,谁还能拒绝太傅大人的赏识不成?”
    他冷着脸望向外界繁华,过了片刻才道:“去淡粉楼传话,说我有事找。”
    *
    淡粉楼内笙箫绵绵,孙太傅派人送来的琵琶引得众多乐妓围拢赏玩,相思颇为尴尬,想要将琵琶收起,却被严妈妈制止。
    “难得孙太傅这样的高官能看得上你,你还害什么羞?也让姐妹们开开眼,这琵琶可比那些年轻公子们送的金珠玉器值钱多了!”
    严妈妈眼风流转,招呼着其他乐妓过来观赏,大概是想借这机会让她们也好好使劲,从客人们身上赚取更多的花销。
    相思这受礼者倒反而被挤到了一边,她本来也并无喜悦之心,若不是管家强行塞到她怀中,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下的。春草从别的桌上收拾了酒杯挤过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头发都白了的孙太傅?”
    相思点点头,春草咋舌道:“真是人老心不老,七十岁了还想着要哄你开心,他要是有孙女的话估计都比你大!”
    相思瞥了瞥她:“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我得找机会把这个退回去,不然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人家是朝廷元老,送出来的礼物再被退回去,不是丢了面子?”春草还想再发表议论,听到外边有人传唤,只好端着盘子匆匆而去。相思懒懒的坐在了窗户边,撑着下颔发呆,门口的小厮又迎进了好几个公子哥儿打扮的新客,严妈妈闻声,立即带着数名乐妓前去招呼。
    相思见之前那群围拢观赏的乐妓渐渐散开,才起身过去收好了琵琶,将它重新放回红木雕花匣里。正抱着匣子准备上楼,肩臂被人轻拍了一下。才一回头,刚才被小厮迎接进来的某个年轻人靠近过来,没等她开口,便往她手心塞了东西。
    相思一愣,心有所悟,随即抱着匣子往楼上去了。
    *
    下午果然有轿子停在了淡粉楼前,说是有客人要相思去府上演奏。严妈妈打听是哪一家,相思道:“是以前常来的黄大人,您不记得了?”
    “黄大人?他怎么最近不来这儿……”严妈妈还没说完,相思已经拢着袖子坐进轿子,“他觉得叫我去家中更清净,妈妈不必担心。”
    轿子起行,四平八稳往城南去,出了崇文门之后继续往南,兜行许久才又到了之前她到过的那个偏僻小院。相思出了轿子,院门便已经打开,门口有随从打扮的人等候一旁。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了进去。小院依旧宁静整洁,檐下悬着红艳艳的干果,在阳光下投映出斜斜影子。只是庭院空寂,并无人在。她想回头询问,但那守在门外的人却已经将门关了起来。
    寂静之中,院门关闭的声音格外清晰。相思微微一愣,后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音。“你怕什么?”
    语声清冷,带着几分嘲弄。
    相思定了定神,回过身去。晴空无云风轻,庭中枝叶簌动,碧莹莹的透出秋高气爽之意。初秋阳光浅淡,江怀越一身素青竹叶纹的曳撒泛动银芒,站在檐下背着手望向她。
    第39章
    相思敛容, 向他行礼:“参见督公。”
    他微微颔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找你来, 是有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她很是意外。自从那日出了太傅府邸,在马车上和他有过一段交谈,最后又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还未有过任何联系。今日接到消息后重又见面,本来还想着不知是否会有尴尬, 可江怀越倒是冷静如平常, 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天的同车而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了相思:“认真些看,有不懂的看完了再问。”
    相思心存疑惑,只好展开那纸凝神,令她感到意外的是, 上面并不是什么具体事宜, 而是记录了一件离奇的失踪案。她细细看完, 才道:“我在淡粉楼听其他姐妹说起过,督公叫我来, 是为了这事?”
    “有人托我查这个案子。”江怀越简单地道,“我想找人去弘法寺内查看一下,需要年轻女子。”
    相思愣怔了一会儿,眨眨眼睛:“您的意思是……叫我去?”
    她今日倒还不算笨, 也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江怀越难得心情转好,赞许地点点头。相思却不太乐意了,望着他道:“您既然想叫人去寺庙探访, 必定是觉得那里有问题吧?是不是危险的地方别人都不愿去,才找到我?”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板起脸道:“不要胡乱猜测,我手下能人无数,区区寺庙又不是龙潭虎穴,难道会没人敢去?只不过因为此次去查访需要女子前往,西缉事厂内找不到,才想叫你去历练一番,你居然还啰嗦起来?”
    “寺庙又不是庵堂,为什么非要女的才可以去?”
    “你是个细作,理应服从于我,怎么还问东问西了?”他有点生气了,觉得相思实在僭越。
    “督公既然要我去深入虎穴,总该把内情说与我听,否则我糊里糊涂地去了,查不出真相是小事,把您的周密安排都搞砸了岂不是无法弥补?”
    “……”江怀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如画的眉目明艳的唇,分明最初是那样温吞胆怯,如今却一步步强势起来。可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盈盈软软,内有傲气偶尔流露,只一瞬间刺他一下,旋即又隐藏在娇憨无辜的外表下。
    他不想争执,只好告诉她:“甄氏是因为三年不孕才去弘法寺上香求子,杨明顺等人到街头巷尾打听到,还有两名少妇也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去过弘法寺,后来失踪不见。因为并非是出了寺庙就失踪,所以家人们并没在意这原因,我是听手下说了,才留意到的。”
    相思红了红脸:“那您的意思,就是让我也装成小媳妇去烧香?”
    “有什么不可以?”
    “就我自己一个人?”
    他纳罕地看看相思,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要不然呢?再给你配个丫鬟?”
    他这态度让相思不高兴了。她闷闷不乐地道:“我又没查案的经验,哪会懂得应该去注意些什么?万一那些和尚都不是好人,我岂不是有去无回……”
    “我自会安排妥当。”江怀越觉得自己已经超乎寻常地耐心,换了别的探子接到任务,还不都是规规矩矩竭尽全力去办,哪有人像她这样推三阻四,好像他不是主人发令,而是求着她相思办事一般。
    这样一想,心头忽又冒起火来,旋即寒着脸道:“不要再寻找诸多借口,总而言之这件事由你去做,本督看得起你,才给你这次机会,否则以你之前递交的所谓密报,早就该受罚了!”
    他严肃起来还真是冷若冰霜,相思心里不乐意,可也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不再反抗。江怀越背着手走到她近前,相思大着胆子看他,澄明眼眸里倒映出小小的身影。江怀越微一蹙眉:“你看什么?”
    “……没什么呀……”她低下眼睫,语声轻软,像沾了蜜的青梅水,点点滴滴漾动酸甜。江怀越一晃神,很快收回飘摇的思绪,皱起眉道:“孙太傅的管家是不是送了琵琶给你?”
    忽而出现的问题让相思怔了怔,她马上想到之前那个传话者来找她的时候,正好是她收拾琵琶准备上楼,也许是他将此事告诉了江怀越。
    “是的,督公。”
    “为什么忽然又想到送你琵琶?”
    “那天我的琵琶弦不是被人算计暗中割坏了吗?”相思诧异道,“督公当时也在的啊。太傅叫管家拿了新的琵琶给我,后来你们走了,他把我叫到别处,就说要将那柄琵琶赠给我,但我不肯收下。再后来,太傅入宫谢恩去了,我趁机出来,也没将琵琶带走。”
    “所以他记起此事,专门让管家将琵琶又送来了?”江怀越顿了顿,不悦道,“既然不想要,为何最终还是收下?”
    相思委屈道:“您也知道他是太傅,堂堂两朝元老,我一个小小官妓怎能强硬拒绝?那个管家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将琵琶塞给我就走,追都追不上。”
    江怀越挑起眉梢,慢悠悠道:“那你要小心了,收人家的手短,你既拿了太傅的厚礼,就表明心里乐意,往后他说不定还会盛情相邀,到时候你再推辞冷淡,倒是要落人口舌了。”
    相思着急道:“您说的道理我也明白,这不是没寻到机会亲自去将琵琶送还吗……”
    “需要亲自送还?原封不动退回去便是。”
    “那多强硬啊,不会触怒他?”
    江怀越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要是这样就会动怒,可不是八面玲珑的孙寅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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