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悻悻然握在手中,低声道:“不过是两块绢帕,何必劳您驾特意还回来。”
    他神色淡然:“我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你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话说的平淡,可是在相思听来,却不知怎的有点惆怅。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她偷偷看了江怀越一眼,他今日恰还穿着初遇时的藏蓝银纹曳撒,盘丝搅花精致深沉,衬着姿容冷冽,眼眸里依旧沉如霜雪。
    明明身在眼前,却总觉得距离甚远。
    马车行驶极快,忽而转弯,相思一时没坐稳,险些撞到侧壁。她吓了一跳,江怀越也不由自主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扶着她。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她的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怎么就开口问:“您身边……从来没有这些吗?”
    江怀越不明所以地反问:“你说绢帕?”
    她惴栗不安地点点头。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皱了皱眉:“绣花的绢帕我身边怎么会有?”顿了顿,又以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相思目光闪躲,含含糊糊地说,“就是,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您的人吗?”
    江怀越微一蹙眉:“问这个做什么?”
    她拨弄着手中的绢帕,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是好奇问问。”
    她这样说,江怀越心里却有异样的不适。他是什么身份,没人不清楚。就算她温顺的时候叫他大人,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无论权势再大,依旧是个与常人不同的太监。可是她现在却突如其来问有没有人专门伺候他,言下之意欲盖弥彰。
    他心里冷了几分。
    觉着她也不过是在窥测私隐,满足好奇之心。
    相思问了这话,自感唐突,生怕他揣摩出用意,可是看着江怀越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都沉默下去,不由得后悔起来。
    “督公不想说就别说罢。”她鼓起勇气道,“按理说,您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也应该有人专门伺候……”
    “是有一个。”江怀越忽然冷冷开口。
    相思心里猛地一抽,好似被人掐住了一般。“……是宫里派出来伺候您的吗?”她努力镇静地问。
    他打量她一下,点了点头。
    相思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怀越,看他承认的样子,心绪一下子坠了下去。马车穿行于街市,外面的酒楼上传来欢笑声,她的眼里酸涩难忍。
    为免被他察觉,她只能转过脸望着窗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正低落时,却听江怀越问道:“你问这个,是为了好奇?”
    她又觉心惊,飞快地扫视他一眼,连忙别过脸继续朝外望。“我……只是关心督公起居而已,实在是,没有其他意思。”
    他安静了片刻,不知为何冷冷哂笑了一下,然后再也没开口。
    *
    马车到了弘法寺附近便停了下来。江怀越嘱咐她:“我还是不便出面,你去找那个侯氏,跟去净心庵。我会派人盯梢,你不必太过害怕。”
    相思此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低落,但还是高兴不起来。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可想想还是别自讨没趣,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自己下车离去。
    因为是一早,弘法寺门前还显得较为冷清,小和尚在台阶前打扫洒水,偶有香客入内,并不像先前那样人头攒动。摆茶摊的侯氏倒是早早地就来了,正忙着擦拭桌椅,一抬头望到了相思,不由喜笑颜开:“哟,来得真早!”说话间又朝四周张望,“怎么,今天不是你表哥送过来的?”
    相思微微一怔,低着声音道:“哪能次次都让他送?”
    她本是不愿多提江怀越这个“表哥”,侯氏却觉得她是害羞不敢说,便笑着道:“好了好了,看你脸红的,还说对他没意思,谁信呐!”说罢,收拾了一下摊位,请对面铺面的老板暂时照管,准备带相思去净心庵。
    相思因问及净心庵所在何处,侯氏大咧咧道:“不算太远,也就四五里地。”一边说着,一边从茶摊后赶出一辆篷车,“想着你这小媳妇肯定走不了远路,今儿我赶着车来的。”
    相思忙道谢,侯氏将她送上篷车,很快便坐上前面离开了此处。
    篷车有些陈旧,相思坐在里面也觉颠簸得厉害,侯氏倒是一张嘴热闹不停,边赶车边闲聊,忽而又问起相思的男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坐在车里红了红脸:“说不准,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才回来吧。”
    “他老是不在家,你怎么能怀上?”侯氏回过头道,“我说,有些时候怀不上孩子可怨不得咱们女人。”
    “啊?”相思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侯氏见骡子正在往前走,便掖了两手朝车里窃窃道:“有些男人呀是中看不中用,你家那一个,怎么样?”
    饶是相思在教坊司长大,忽然间听了这问话,又是惊诧又是尴尬,一颗心乱跳了几下,脸上腾腾得热起来。侯氏压低声音道:“怕什么,都是女人,我又不会笑话你。你可别当我不知羞,我得先问清楚,也好跟师太说明白,万一是你家男人不行,师太给你开方子不也是浪费了?”
    “……这,这叫我怎么说……”她含含糊糊,侯氏看她这神情,窃笑了几声道:“行了行了,看你的模样,我都能猜到,肯定是本事不怎么样,对吧?”
    相思的脸更红了,昏头昏脑的,不知道怎么就点了点头。“是……不太行。”
    第44章
    侯氏叹息一声:“真是老天不长眼, 这样美貌的娘子,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还把生不出孩子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可真是受委屈了!”
    “那这样的话,继贞师太岂不是也帮不了我?”相思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着急问道。
    “那倒不是,师太神通广大,你就放一百个心!”
    *
    篷车行了一程, 四野更显静谧。前方河流蜿蜒, 两岸农田成片,尽是金黄。再往前去,竹林萧萧,碧叶细细, 翠影掩映间, 净心庵白墙黛瓦, 宛如私家园林。
    侯氏招呼相思下来,随后便上前敲门。过了不久, 院门从内开启,一名身材高挑,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尼朝她双手合十,又向相思看了看, 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这是继贞师太的徒弟,善莲。”侯氏说着,先迈进了大门。相思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入。
    与人来人往的弘法寺不同, 净心庵恰如其名,幽静古拙,就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浓郁的檀香味。善莲在前引路,带着侯氏与相思路过了供奉着观音的幽深大殿,又绕过清浅澄澈的放生池,最后来到了雅致宁静的厢房。
    善莲到了门口,朝相思再次行礼,相思朝侯氏看看,侯氏忙道:“善莲请你进去休息,她也是个可怜的,不能说话。你先进去坐会儿喝口茶,我去找继贞师太。她应该还在给菩萨上香呢!”
    “那我跟您一起去找师太……”
    “不用不用。”侯氏凑近她道,“我要先跟师太说一下你男人的事情,师太是出家人脸皮薄,你也是个爱害羞的,要是面对面的反而尴尬,懂我的意思吗?”
    她这样一说,相思又脸红起来,于是便跟着善莲入了厢房,侯氏则风风火火往另一边走去。
    *
    厢房虽不大,却也干净整洁,设有蒲团佛珠,想来是给上香的客人预备的。相思坐在临窗的位置,善莲为她送来茶水,又静静地在一旁点燃线香。
    轻烟袅袅,弥散如透纱。幽幽香息在室内浮沉婉转,相思倚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枝,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发困了。
    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房门轻响,这才骤然一醒。
    “女施主看起来很是疲惫,莫非路上太过劳累了?”继贞师太语声慈和,正站在她面前。相思连忙起身行礼:“真是对不住,大概是起得太早,坐在这里不觉就困了。”
    一旁的侯氏笑道:“师太,您看她一片诚心,大清早就到我茶摊前,就等着来见您。今天庵堂里正好清净,您给她想想法子,也免得她白跑一次。”说着,又挨到相思身边,拽拽她的袖子,低声道,“我把你的事都跟师太说过了,这里虽不像弘法寺那样要你专门出钱做道场,但你也得……”
    话说了一半没讲完,相思也不蠢笨,自然明白其意。“师太,我家里虽不太富裕,但这些香火钱还是能给的。”她取出之前江怀越留下的银两,轻轻送到继贞师太面前。继贞微蹙眉间:“贫尼不是为了香火钱,之前也说过,本来是不愿管这闲事的,只是机缘巧合,又见你处境堪忧,这才答应让你过来一试。只是刚才侯氏已经将你的事情说与我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太一片仁心,怎是贪图钱财之人?我如今被婆婆嫌弃,只求师太帮忙!”相思情急欲泣,侯氏见状,一把将钱袋握住,塞到善莲手中,“师太不管这些俗事,添加香火的事都由善莲去做。”
    善莲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目细细端详相思,朝她微微一笑,随后走到继贞师太身边,朝她做了个手势。
    师太垂目一看,淡眉微蹙,神色为止一沉。过了片刻,她才敛容叹了一声:“既然善莲都为你说情,那也只能尝试一二。这样吧,你先去沐浴更衣,我自会教你如何礼佛。”
    *
    金阳河碧澄清亮,从净心庵后环绕而过,又沿着幽幽竹林流向远方。距离净心庵不远的河上,有船只从上游缓缓驶来,清早便停泊不前,直至午间也未曾离去。
    岸上有身材高大的男子行来,跃上船板进了舱内,朝里面的人跪拜道:“督公,卑职刚才派人去查探过,净心庵今日早上先后有六名香客入内,其中一对老夫妻和一对母女已经离去,还有两名妇人仍未出来。”
    “那么久,知道在做什么吗?”
    “卑职的手下刚才也扮成香客进去转了一圈,但各个供奉菩萨的大殿内并无她两人身影,后院乃是女尼居住之所,没能进去。”
    江怀越蹙了蹙眉,侯氏带着相思进入净心庵已有半天时间,篷车还在门外,人却去了女尼内堂,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挥手屏退了部下,思前想后,还是起身出了船舱。
    *
    午间云层渐厚,遮蔽了秋日,净心庵的门前来了位身着月白锦衣的年轻人。应门的小尼姑还从未见过这样有气派又年纪轻的香客,不由结结巴巴道:“施主,是,是来烧香的吗?”
    江怀越收敛了平素的霜冷,温和道:“是,莫非不允许男子入内?”
    “那倒不是……”小尼姑红了红脸,“不过男客只能在大殿上香,不便到处走动的……”
    “无碍,我就是来上香的。”江怀越说着,顾自背着手跨进了大门。小尼姑迈着碎步在前引路,许是已到午时的缘故,庵堂内悄寂无声,唯有风过竹梢幽幽细响。他跟在小尼姑身后,目光扫视间,已将行经路线两侧房舍大致审视,等到了正殿,为避免引来怀疑,江怀越亦庄重下跪,再三叩拜。
    小尼姑站在一旁诵经,他起身端详佛像,不由皱了皱眉:“小师傅,这佛像似乎已经陈旧了。”
    “是的,这是前朝留下的古佛,听我师傅说,几十年前曾经修缮过一次。但这些年都没给大佛重塑金身,所以看上去不怎么亮眼。不过……”她顿了顿,一副认真的样子,“只要施主心怀虔诚,佛像是新旧都不碍事。”
    “那是自然,越是年代久远,理当越是灵验。”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头环视殿内摆设,时不时地向小尼姑询问这净心庵的由来与大佛年代。当得知庵堂曾遭受战火侵袭,大佛也差点毁于一旦,被全庵堂女尼誓死护佑才幸免于难,不由慨叹道:“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起眼的庵堂竟有如此惨烈动人的往事……小师傅,我本来也只是游玩途中偶发奇想,才进来参拜一番,听你细细诉说,倒真是不虚此行。小师傅妙语连珠,慧根深种,他日定能有所成就。”
    小尼姑不过十三四岁,哪里禁得住这年轻俊秀男子的由衷称道,慌忙回礼道:“施主谬赞了,我,我只是说了一段往事……”
    江怀越却不住称赞其兰心蕙质,又请小尼姑带他参拜各处殿堂与其他古迹。小尼姑被他温言款款哄得心跳如鼓,带着江怀越四处观赏,每到一处便又引来他赞叹夸奖,直将净心庵说得好似京城第一古刹一般。
    从最后一处古井畔走过,江怀越不胜喟叹:“小师傅,原来看似普通的水井竟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实不相瞒,家父久在京城为官,家母则在家中礼佛,时常叮嘱我遇庙必入,遇佛必拜,因此我才进了这净心庵。今日有幸到此,在下不胜感动,只可惜大佛陈旧有失尊贵,为表寸心,在下愿意捐助一笔钱财以助重修金身,你看如何?”
    小尼姑又惊又喜,全然没想到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善男信女的公子居然有这等大手笔,激动之余连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得请师傅过来与您细细说道,施主请回大殿等待片刻,我这就找师傅过来!”
    说罢,攥着手腕佛珠,飞也似地往后院而去。
    *
    小尼姑跑回后院禅室连连敲门,过了许久,继贞师太才开门蹙眉问道:“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师傅,大好事!”小尼姑将刚才的事急急忙忙说了一遍,又催促道,“那位施主正在大殿等您呢!”
    继贞也颇为意外,这净心庵虽年代久远,但地处幽僻,作为庵堂也不便大张旗鼓吸引香客,从来都没什么富贵子弟前来参拜捐赠,今日竟有这样的机遇,倒是所料未及。她正在思索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随后有人道:“那人长得什么模样?说话是哪里口音?”
    小尼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道:“是个俊秀的公子,看上去就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说话是京城口音。”
    那人又问:“你说他跟着转遍了前面各处,这人对殿里的佛像都认识?”
    “认识啊,看样子挺懂的,他不是说家中母亲常年礼佛吗……”小尼姑不明所以,“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继贞回头看着说话的人,那人思索片刻,道:“我去前面看一看。”
    “别去。”继贞当即阻止,“这事还得我出面,你去算什么?”说罢,便叫小尼姑回大殿去,她随后就到。等小尼姑的身影远去后,继贞一把攥住那人的袖子,低声道:“既然起了怀疑就不要露面,万一被人认出就大事不好了。还是我去会一会这位有钱的施主,若发现有异常,你马上从后门走。”
    “走?”那人笑了笑,“干脆把他也办了,剁成几块埋在庵堂里,叫他有来无回。”
    “别胡闹,你当这里真是阎罗地狱?!先前一直纵了你,如今你倒越发轻率!”继贞强忍住继续斥责的念头,交代了几句便朝大殿赶去。
    *
    江怀越目送小尼姑离开古井畔之后,随即闪身拐进了附近的佛堂,穿过厅门又径直往内院方向去。爬满藤萝的白墙曲折高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他贴近镂空花窗倾听里边动静,隐约可闻小尼姑的说话声,再沿着白墙往里,只能透过墙上圆窗望到院内晾晒着女子衣衫。
    却并非女尼那浅灰色长袍,而是半旧的藕荷七宝如意上衫,与黛绿暗纹长裙。
    他一眼就认出,正是今早相思上车后换的衣衫,为何会晾晒在了这里?
    江怀越双眉一皱,此时见小尼姑匆匆返回,没过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女尼也朝着大殿方向而去,料想应该就是主持继贞。他原是想抄近路赶在她们之前回到大殿的,但因看到了相思的衣衫被晾在院中,不由得改变了主意。
    隔着白墙又听了一阵,没听到什么动静之后,江怀越略一思忖,正大光明地走进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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