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锟混在人群间,心里直喊倒霉,本以为这个瘟神既然来过了就不会再上门, 故此又轻松起来, 谁会料到都已经入夜了江怀越居然又来太液池巡视!
    “督公……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又来了?之前不是都检视过了吗?”邢锟胆战心惊问道。
    “太后娘娘觉得不安心,自然吩咐我再来看看,免得明日出什么岔子。”江怀越将他呵斥了一顿,又命人赶着他们这些当值的出去再次巡查, 邢锟等人虽然不情不愿,可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只好冒着寒风打起灯笼四处检查。
    江怀越站在长桥上,望着静静停泊在岸边的画舫,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于是带着两名手下从桥头下去,再次登上画舫,从甲板到舱内,再拾级而上登至楼上望台,仔细搜寻了一遍。
    并无任何异常。
    又过了许久,到琼华岛上的各路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岸边,都报告说没什么问题。邢锟更是愁眉苦脸道:“自从您之前检视过后,我们一直都小心谨慎,刚才也是因为到了夜间才回去休息,这附近又没什么危险……”
    “明日一早再出去巡视!”江怀越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抛下一句,带着人转身离去。
    邢锟等人只能送到门口,待等江怀越这群人策马而去,小太监们抱怨不迭,缩着脖子都要往屋里去避风。邢锟亦冷哼道:“什么东西,万岁不过是带着惠妃她们来游玩一次,他就要把太液池给翻过来似的!”
    “要不是这样,能爬那么快?”周围有人嬉笑打趣。
    邢锟啐了一口:“现在嚣张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台了呢!”
    周围人哄笑附和,很快又回到小屋,之前架起的炉子还烧得正旺,有人端来了暖锅,开始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正吃得痛快,却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邢锟愣了愣:“不会吧?又回来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再有所动静。互相推诿了几下,还是邢锟硬着头皮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萧瑟寒风迎面扑来,屋内的火苗亦晃动不已。
    邢锟惊诧万分地看着站在门前的秀丽女子,结巴了半晌:“你,你是?”
    她行了个礼,款款道:“我是奉太后之命来找江大人的,听说他到太液池来巡视的,现在何处?”
    “哦哦,他已经走了……”邢锟这才回过神来,偷偷打量着女子,忖度她的身份。女子略显失望地望了望四周:“那他是已巡视完毕了吗?”
    “对啊,不然怎么会走呢?您是?”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往画舫那边走去。邢锟跟在后边问了好几遍,她才道:“倒不是信不过江大人,但惠妃娘娘这两天又有点容易犯恶心,我特意带来了一些凝神静气的甘草芳花,将它们放置于画舫和琼华岛楼阁内,待到明天应该能起一些效用。”
    邢锟看她手中提着包裹,便随着她上了画舫,她将包裹中的一盒晒干的草药取出,还特意给邢锟检查了一遍,才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细碎草末装入纸包,安插到了桌椅缝隙间。
    待等事情都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屋中向众人道别,这才离开了太液池。这些人素来没被人敬重过,难得有这样一位美人温文有礼又翩然而去,纷纷赞叹留恋,不胜歆慕。
    “这才叫有气度懂道理,哪像刚才那个!”邢锟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区别。
    *
    次日晴空万里,金阳和煦。江怀越依照惯例先去了承景帝那边问安,随后又去昭德宫请荣贵妃,谁料贵妃原本答应了万岁要一同出游的,临到今日却又变了主意,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江怀越知道她还是介意惠妃同往,好说歹说让荣贵妃登上了马车,自己在旁陪同,一路护送着她到了太液池。太后与承景帝早已到来,正在横贯水面的白玉长桥畔赏景。一身蓝衫长裙的金玉音也正在一旁作陪。
    其时天光云影与翠树红枫落映清波之间,万艳璀璨,水波晃漾,好似仙山幻境,美不胜收。
    荣贵妃懒懒散散行去桥畔,拜见了太后与承景帝,瞥视四周虽有几名宫妃,却不见惠妃身影,倒是颇为意外。
    “不是说惠妃也要来散心么?怎么事到临头又不愿来了?”她虽是问江怀越,声音却大得能让承景帝听到。
    承景帝淡淡道:“她说有些疲累,可能要晚些才到。”
    “倒是娇生惯养。”荣贵妃嗤笑一声,抬手搭着江怀越的手臂就往岸边去。太后瞥了一眼,道:“等惠妃到了再一同去乘坐画舫也不迟。”
    荣贵妃却置若罔闻,说岸边风大,情愿待在画舫内。江怀越了解主人的心思,她素来与太后没什么话说,留在那里也是冷清,于是陪着她上了画舫。荣贵妃才坐下不久,便皱着眉道:“这船内什么味道?”
    江怀越亦闻出一股草药气息,不由质问船上的人员。那人连忙道:“昨天晚上有一名姑娘过来放的草药,说是惠妃娘娘喜欢……”
    “这叫人怎么呆的下去?!赶紧给我找出来都扔了!”荣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呵斥江怀越,命他速速动手清理船舱。他皱了皱眉,劝解道:“娘娘稍安勿躁,等惠妃来了再说,或许万岁也有此心,娘娘轻举妄动岂不是容易招惹口舌?”
    “那还不如让她惠妃一个人陪着万岁在这船上游玩,何必非要拉扯上我们?”荣贵妃鄙夷地环视四周,越发觉得空气中都满是草药味道,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画舫,重新找了另一艘游船,先行去往琼华岛上观景了。
    江怀越陪着她穿过了广寒殿,正登临楼台远望湖上风光,就见一行乘舆缓缓而来,由宫女们小心搀扶下了盛装的惠妃,迤逦往太液桥行去。
    荣贵妃倚着栏杆不屑一顾,江怀越不由道:“娘娘心里虽然不喜惠妃,在万岁面前何必表露得如此明显?您有意不和她碰面,便也是自己疏远了君王,岂不是正中惠妃心意?”
    “怎么,还要我贴上去笑脸相待?我可不像惠妃那样假惺惺。”
    “娘娘也不想想,惠妃为何怀着身孕还要前来太液池?还不是因为万岁也请了娘娘,她若是不来,兴许万岁在这湖光山色间与娘娘情意浓厚,不知不觉便将她淡忘几分。眼下她是借着怀孕恨不得时刻留在万岁身边,您却反而将万岁推出门去,长此以往恐怕……”
    他还未说完,荣贵妃已经沉着脸转身下楼,往岸边而去。
    *
    还未到岸边,却见画舫悠悠,已将太后送到了岛上,旁边还跟着娴雅文静的金玉音。江怀越因问及太后如何先来了这里,太后笑道:“皇上与惠妃正聊得入神,我还待在边上不是碍眼?因此叫了玉音,先到岛上参拜神佛,免得做个不知趣的老太婆。”
    荣贵妃听完,脸色不大好看。
    江怀越陪着太后走了一程,因问及船舱内的草药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还以为能在这遇到督公,没想到您已经先走一步。这些草药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欢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两次,我担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请她在宫内休息的,但是娘娘却执意要来,并叫我碾了许多药草,连夜带到船上放好。”
    太后听罢,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娇弱,这一趟有孕虽是大喜事,倒也为难了她。”
    金玉音道:“身为女子总是要经历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满意足,甘愿忍耐的。”
    荣贵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药进宫也好多年了吧?什么时候轮到放出宫去?”
    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轮到出去了。”
    “出去好,找个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宫大内自在多了。”荣贵妃说罢,转眸望向湖面。
    过不多时,承景帝携着惠妃也踏上了琼华岛,众人三三两两进殿参拜祷告,惠妃这一路果然与承景帝形影不离,意态娇痴,好似又回到了刚被封为惠妃的那段少女时期。
    荣贵妃几次想要冷言冷语讥讽,都被江怀越使眼色制止,或者索性出声岔开了话题。故此她越走越觉得心情烦躁,毫无继续游玩的意愿。
    太后倒是带着金玉音饱览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惠妃行了一阵,又说自己腰酸腿软,承景帝便唤来画舫,要陪着她先回到岸边休息。两人才踏进船舱,却见荣贵妃带着江怀越也跟了上来。
    惠妃眼锋一瞥,冷淡道:“贵妃娘娘不是正在赏景吗?怎么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来?”
    “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腻了。”荣贵妃笑了笑,在承景帝与惠妃旁边落了座。承景帝处于两女之间,言谈举止自然没有之前自在洒脱,与惠妃说上一句,又得假装和睦地与荣贵妃再聊上两句。
    他强行找了些话题之后,察觉荣贵妃神情越发冷寂。正待好言相劝,却见她起身便往楼梯上去。这画舫原有两层,上面是供人登高观景的楼台,雕栏画饰,极为精致。荣贵妃身姿婀娜缓步上行,临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唤道:“万岁,上面风景更好,也没有那股子药味,您何不出来透透气?”
    “爱妃先去赏玩一番,朕等会儿再来。”承景帝瞥了一眼旁边的惠妃,心虚地婉拒了荣贵妃。荣贵妃倒也难得没有生气,顾自招呼了江怀越,两人一同去往楼上。
    惠妃沉着脸不说话了,承景帝亦有所尴尬。两人寂静半晌,楼上却传来了荣贵妃与江怀越的闲谈话语,承景帝听着她那欢声笑言,越发如坐针毡。
    十几年的相伴,他当然知道,贵妃发火的时候还算好哄,一旦连发火都懒得发,还满面微笑之时,那才是最最可怕……
    “朕上去一会儿,你先自行休息。”他终于还是起身,将惠妃留在了船舱内。
    *
    承景帝也去了楼上,惠妃坐在那里,听着上面谈笑风生,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
    自己忍受着身体不适,专门陪着他来太液池,是为了什么?
    可是到现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转而去寻找那个骄纵的女人……
    满船的药草味道,如今也压制不了她的愠怒。
    她站起身,抿着唇,便往楼梯行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并劝道:“楼上风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
    “我在这里闷得慌!”惠妃狠狠说了一句,带着宫女就往上去。
    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她心里虽恼,登上楼梯却还是谨慎,扶着宫女拾级而上,耳听得上面又传来荣贵妃轻狂笑声,不由得心头一怒,而此刻忽觉脚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连旁边的宫女也尖叫出声,连同惠妃一起从半空坠下。
    *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整座画舫都震动起来。正在楼上的三人俱是一惊,江怀越首先冲到楼梯口往下望。
    灰尘弥漫间,通往上面的楼梯居然断裂了开来。
    承景帝这时才魂不守舍地奔了过来,一望到跌倒在舱底,蜷缩身子长裙沾血的惠妃,脸色都苍白了。
    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隔了好久才带着哭音喊道:“来人!来人!”
    而那个时候,江怀越早已跃了下去。
    留在船头的太监和宫女也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大机灵的很快回过神来,朝着岸上呼救。不多时,画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赶来,混乱之间,江怀越俯身检视着断裂的楼梯木板。
    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尘,透过阳光,看到了缝隙间隐约的锯齿痕迹。
    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着,视线朦胧间望到了江怀越的身影,发疯一样叫起来:“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来!”
    第84章
    本为散心的太液池一行以混乱收场, 惠妃被紧急送回宫中, 太医们匆忙赶来。景仁宫中一片肃穆紧张, 除了承景帝不时地皱眉踱步之外, 无人再有任何动作。
    太后沉着脸坐在一旁, 荣贵妃则意态淡然地靠窗而坐,江怀越侍立在她身边, 斜对着殿堂大门, 正好能望到那边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神情焦虑。
    沉寂中, 时间流逝显得格外缓慢, 荣贵妃率先坐不住了, 声称自己乏累, 想要回宫休息, 却被承景帝难得厉声呵止。她忿忿不平地朝惠妃卧房方向盯了一眼,顾自起身出了偏殿, 走到了庭院中。
    江怀越向承景帝瞥了瞥, 见他已经无心再管贵妃举止,便悄悄跟随至院中。
    “娘娘。”他低声道,“惠妃若是有事,情形对您大大不利。”
    荣贵妃冷着脸反诘:“怎么?难道还能怪我陷害了她?我自己上了楼,万岁也是随后再跟着来的,谁知道惠妃她也会上来?她自己不好好在船底坐着,非要爬上楼梯, 也是我的错?”
    “但万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臣觉着那断裂的木板……”他凑近低语,还未说上几句,忽见白发苍苍的太医颤巍巍步入殿堂,向承景帝禀报情况去了。
    荣贵妃抬眸望向那边,江怀越亦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不多时,殿堂内传来了承景帝愤怒斥责,兼有杯盏被砸碎的声音。荣贵妃攥着手心,意味深长地朝江怀越望了望,唇边浮现一丝无情笑意。
    惠妃房中也传来惨叫痛哭声,以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安慰话语。很快,金玉音蹙着秀眉匆忙奔出,进了殿堂跪诉道:“太后,万岁,惠妃娘娘情绪激动,宫女们都快按不住她了!”
    “可怜的孩儿……”太后红着眼圈,带人赶去了卧房,承景帝却还在殿堂怒骂太医无能。
    整个景仁宫陷入了悲戚绝望中,就连来回忙碌的太监宫女在经过庭院时,都对荣贵妃与江怀越投来异样的目光。江怀越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先撇清关系自保为上。”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太液池……”她话还没说罢,却见承景帝已铁青着脸,快步从殿中走出。荣贵妃审时度势,只上前拜了一拜,承景帝骤然停住脚步,狠狠盯着她,道:“整件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荣贵妃抿紧双唇,目光如针,片刻后才冷冷道:“万岁,出游太液池可不是我的主意。惠妃从楼梯摔下,也并非我出手推搡,为何要将罪责推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非要去楼上观景,她怀着身孕会跟上去?”承景帝怒目以视。
    荣贵妃只觉好笑:“万岁,惠妃是看到您上去之后,才逞强也登上楼梯!若是万岁非要找寻原因,岂不是连您自己也要算在里面?”
    “你!”承景帝气极,这时看管太液池的邢锟等人都被押到了景仁宫,一个个都面色惨白,还未等承景帝开口,已经全部跪倒匍匐,浑身发抖。江怀越瞥了他们一眼,道:“万岁,楼梯断裂并非意外,只怕是有人事先将木板破坏,惠妃娘娘与宫女一同踏上之时,木板承重不得忽然断裂,才酿成惨祸。臣之前曾经带人巡视周全,并未发现异常,但臣走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大概只有邢锟他们知晓了。”
    承景帝沉着脸喝令邢锟解释此事,邢锟趴在地上哭诉道:“小的得知万岁和娘娘们要来太液池游玩,从早到晚不敢懈怠,这画舫停泊的地方就在小人值守的屋子附近,若有人潜入破坏,小人怎会一无所知?”
    “那你的意思难道还是楼梯意外断裂了?!”承景帝追问。
    邢锟偷偷抬头望了望,神态惊惶,承景帝捕捉到这一幕,当即冷冷道:“还有什么好怕的?知道什么就如实招来!”
    “万岁……”邢锟咬咬牙说道,“小的有件事要禀告!江提督昨日白天已经带人来巡检了一遍,可是到了夜间忽然又再次来到太液池,小的很是意外。而且……”他再次瞥向江怀越,战战兢兢道,“昨天晚上,江提督独自去了画舫检查,小的并没有跟上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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