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妈妈一愣,马上笑道:“在在,她近日来身子不好,就没下来接客。大人要见她?我马上让人去喊。”
    江怀越想了想,抬手道:“不必。”
    *
    楼下吵吵嚷嚷欢声笑语,即便相思关紧了房门,还是被搅得心神烦乱。
    她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帘幔垂落了一半,也无心打理。阳光从窗棂间淡淡映入,梳妆台上散落着珠钗璎珞,泛出清寒苍白的光。
    自从知道江怀越被关进大牢后,她就好像失去了生机,甚至连强颜欢笑都无法做到。
    宿昕是不可能帮忙的,他对江怀越厌恶还来不及,至于其他人,她也曾想办法向熟悉的官员询问,但事关重大,大家都谨言慎行,谁会愿意掺和进去?
    她急得没法子,连饭都吃不下,头一次感觉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竭尽全力就能做到的。当他遇险时,才意识自己离他真正的世界太遥远了。
    她甚至后悔到哭,觉得自己给予他的关怀和温暖太少,为什么有时候还要冲他使性子发脾气?天知道他平时云淡风轻的背后,独自承担了多少诡谲变幻的重压?
    要是督公被杀了……她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
    呼吸进来的空气如此寒凉,相思直愣愣地望着床帘,眼泪已经干涸。
    她浑身发冷地坐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了藏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匣子。
    掀开盖子,墨黑的锦缎下,是一支明光璀璨的累丝錾金玉兰花苞盘凤钗。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与督公相识以来,还没有得到什么物件能留在身边。她愣愣地坐在台前,想着如果自己跟他而去,应该要带着这凤钗上路。
    可是见到了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他们会问自己为何轻率放弃生命,怎么说呢?
    ——女儿心里住了一个人,他把女儿的这颗心,占的满满的,可是他如今不在了,女儿的心,也空了,死了。
    她甚至还想到父母会不会问,这个令我家琬琬生死相随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啊?
    ……西厂提督,江怀越。
    她似乎都能看到父母亲震惊悲痛失望愤怒的样子了,可还是想着他念着他,哪怕旁人觉得她是痴的,傻的,居然如此挂心一个宦官。
    房门被人叩响,不紧不慢,惊醒了她的臆想。
    相思一点都不想出去,如此憔悴,也难以让客人们满意。
    她装作没听到,也不发出回应。
    外面静了静,又继续敲门。
    她烦躁地伏在梳妆台前,哑声回复:“我病了,起不来床,你找别人去。”
    房外的人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叫我找谁去?”
    声音低微又带着喟叹,却如惊雷疾电刺进了心间。
    她几乎定在了原处。浑身战栗,气息急促。
    是做梦?
    相思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神思恍惚在做梦,可是她都舍不得掐醒自己,哆哆嗦嗦站起来,失魂落魄奔到门口。
    用力一拉,门开了。
    那个熟悉的人就站在眼前,依旧身穿着藏蓝色银丝云雷纹的锦绣曳撒,乌发盘束,网巾飘带轻盈。
    “你……大人……”她声音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才想投入他怀中,却被他一下子带进了房间。
    他没有言语,只反手一关房门,隔绝了所有打搅。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尚且不及开口询问,已被江怀越抵在门背后。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后便扳起她的下颔,迅猛吻住了丰唇。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相思心神震荡,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清醒。
    她的泪水划过脸颊,被他抿进口中。
    不顾一切的拥吻与探索,令得相思呼吸急促,浑身发软。
    可她情愿就此沉沦于这疯狂的,不为人赞同允许的痴缠爱恋间,与君同生,与君共死。
    “我的大人!”她抵住江怀越的眉心,带着哭音喃喃道。
    他的呼吸亦为之顿促,控制着情绪,用嘴唇抿去她温热泪痕。
    “我的……相思………”
    他语声细微,几不可闻,可是她还是听得真切,满心痛苦与焦虑尽数释放,止不住抱住他的肩头,哭着在他脸侧咬了一口。
    第87章
    相思咬的这一下让江怀越稍一顿滞, 随即蹙着眉低声问:“干什么咬我脸?”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轻透纯澈, 本是很简单的问话由他说来, 却让相思沉溺在难以抵御的暧昧里。
    她不说话,只将脸贴近了, 趴在他颈边不肯动。
    江怀越伸手在她腰后轻轻抚了抚, 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我怕是做梦。”
    “……所以你就咬我?”江怀越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不是应该掐自己吗?你咬我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 望着他脸侧轻浅的印子, 犹犹豫豫地问:“那么, 大人您是怎么出了牢房的?不是说被关进司礼监了吗……”
    江怀越静了静, 严肃道:“逃出来的。”
    相思吓了一跳, 看他那神情真的一本正经,可是再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您说实话!”她着急地揽住他催促。
    江怀越这才笑了一下, 道:“洗刷了罪名, 自然就被放出来了。”
    相思还待追问,江怀越却摇了摇头,示意此时不便多说。她心怀疑惑,可是他既然不想说,那强求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低声问:“这两天,等得焦虑了?”
    相思想起这两日来所受的煎熬,乃至刚才还在想着要随他而去, 不由又红了眼睛。
    “大人……”她难过地道,“你出事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帮不到你什么……”
    江怀越怔了怔,低眸看着她:“那本来就不是寻常人能触及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他见相思还是闷闷不乐,便有意往梳妆台那边望了一眼,“拿面镜子给我。”
    “干什么?”
    “干什么?你做的好事!”江怀越指指她的嘴,相思明白过来,这才含着眼泪笑起来。她将江怀越拉到梳妆台前,递给他一面铜镜,他仔细看了几遍,还是叹了一口气:“下嘴真狠。”
    “啊?可我实在没敢用力啊!”相思扳过他的脸,左看右看,“还好,又没咬破,我当时心里又怨又急的,却还是有分寸,也不忍心真咬坏你啊。”
    “我马上还得去水榭!镇宁侯要是发现了,我怎么解释?”江怀越抱怨了几句,无意间望到桌上摆的那支盘凤金钗,不由拿起来看了看。
    相思忙道:“这不是客人送的!”
    江怀越有些无奈地看看她:“我没这意思。”
    “是我母亲,临走前交给我姐姐静含的。去年我十六岁生日,她又把金钗送给了我。”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触碰到的是她不堪回首的往年,相思却很快转移了话题,因问道:“大人您是哪一天出生的啊?”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楼下已经传来了小厮的唤声。“大人,大人去了哪里?侯爷催着您快些过去呢!”
    *
    本来江怀越也不能长久在她闺房内逗留,既然小厮来请,那他也只好准备去往水榭。相思却勾着他的腰带不放手:“原来是与侯爷一起来的,难怪刚才下边热闹异常……”
    说话间,她已转身取来热毛巾敷了一下微红肿的眼睛,随即抱着琵琶向他微笑:“江大人,奴婢陪您一同去那边啊……”
    “怎么?不需要再休息会儿?我看你样子也憔悴。”
    相思却贪恋与他同处的每一时一刻,尽管脸色不好,却还是执意跟着他下了楼,去往水榭。
    还未踏进门槛,就已听到里面传来镇宁侯那洪亮的声音。江怀越朝她递了个眼色,自己先跨进大门,水榭厅堂中正有数名艳丽装束的女子翩然起舞,而镇宁侯独坐于群芳之间,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
    杨明顺则乖巧地在一旁倒酒伺候,俨然已经成为了镇宁侯的贴心打杂人员。
    “蕴之,你怎么磨蹭到现在?”镇宁侯不满地朝他举杯,“迟来的就该罚酒!”
    江怀越微笑着坐到他对面,心甘情愿喝了一大杯,此时门口才传来相思的问候声,镇宁侯见是她来了,不由道:“哎?相思?你也到现在才现身?之前严妈妈还说你病得厉害不能见客!”
    “奴婢确实病了一场,这不是刚刚才有好转,就来为侯爷弹奏了。”
    相思款款行礼,怀抱琵琶意态娇羞。镇宁侯摆手道:“别光看着我,这里还有一位江大人,哦,不对,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杨明顺持着酒壶,躲在镇宁侯身后,忍不住又偷笑。
    江怀越这才略向她看了看,道:“就是上次来的时候见过的。”
    相思顺眉顺眼的,只是询问江怀越有没有想听的曲子,他还是那样故作骄矜,神情高傲地想了想,道:“绞银丝。”
    相思微微一愣,想到这曲子原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台上表演的,因为感伤身世遭遇而唱完就泪眼朦胧,那时还怕被人发现,故此用琵琶遮挡了半面。
    镇宁侯催促着她入座,相思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随后坐在一边,清凌凌拨响弦丝,缓缓低唱起来。
    曲声低婉情挚,过往的一幕幕如浮动的轻纱般缭乱不绝,相思一边弹唱,甚至还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初她感伤自身而泪光濛濛,用琵琶挡住半面的时候,正坐在席间的大人是否曾经注意过呢?
    *
    镇宁侯虽然爱喝酒,可酒量实在一般般。还没等江怀越使出全身本事,他就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说话都成了大舌头,却还拉着身旁的官妓聊起看手相算命这些荒诞话题。
    杨明顺见状,故意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占卜铜钱等物,嚷嚷道:“侯爷,小的是祖传占卜师,您既然有本事,就也来露两手让小的开开眼!”
    “嗬!没想到你小子也会这些?”镇宁侯被激起了斗志,拿起铜钱就开始占卜,杨明顺也不管他说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一个劲儿地震惊失色:“侯爷,您真是神机妙算,诸葛再世!”
    官妓们自然不愿放过拉近关系的机会,一个个凑过去让镇宁侯看手相算卦,不断惊呼着侯爷真厉害,侯爷是不是天神下凡之类的肉麻话,让镇宁侯更加飘忽了。
    江怀越见镇宁侯忙得不亦乐乎,便找了个借口出了水榭。他并未走远,只是负手站在那一泓秋水,望着淼淼荡荡的波纹出神。
    过了会儿,身后果然响起轻轻脚步声。
    他回头,相思正以一种促狭的目光看着自己。江怀越一愣,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穿戴错了,检查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不由低声问:“看着我做什么?”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侯爷怎么没发现你脸上的印子?”
    “……他要是喝醉了都能发现,那我的脸就算是彻底破相了!”江怀越瞥了她一眼,因望着寒波渺渺的水面,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之前你曾叫我帮忙查核一下盛文恺的过去,其实早就查了,只是一直错失机会告诉你。”
    “怎么样?”相思不由收敛了笑意。
    江怀越缓缓道:“你父亲被抓捕后,原兵部主事盛枞因与他有故交也遭受牵连,从而被贬谪到了金州卫。盛文恺那时只有十六岁,便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南京去往金州。盛枞此后曾多次想要离开辽东,却始终没有如愿,郁结惆怅,添了一身的毛病。后来他似是知道自己此生官运已到头,便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盛文恺从十八岁起分别辗转金州卫、山海关、前屯卫城等各处任职,三年前终于凭借努力被调到了辽东都指挥使司,在那里,他深得上司王哲赏识。王哲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视为珍宝,可惜自小有心疾,年过二十还未婚配。”
    相思听到这里,心头不免一沉,着急道:“但我曾问姐姐,她说盛公子还是单身,并没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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