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随后跃上车子, 而年轻男子则又回到车头, 冒着风雪驱驰向前。
    相思只在最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交谈, 被安置到车上后,随着马车一路颠簸,加上又累又困, 便昏睡过去。
    *
    马车在风雪间迤逦前行,穿过荒野穿过冰封河流,抵达了大名府辖下的魏县。大雪严寒,街上人迹稀少,偶有百姓出门,也是缩着脖子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不见。
    马车沿着长街行至一家小酒馆前,赶车的年轻男子跳下车,推门叫道:“三姨!有没有热水,备好些!”
    “怎么了?”布帘一挑,中年妇人从厨房里探出身,发髻光洁,脸容端正,一看就是能干利落之人。年轻男子道:“在雪地里救了个姑娘回来,冻得昏过去了。”
    说话间,车上的少女也已经跃了下来,高声道:“娘,你来看看!”
    中年妇人连忙放下手中锅碗,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便随着年轻男子出了门。来到马车边,朝里面看了看,咋舌道:“这样标致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走?”
    年轻人摇摇头,将相思抱了出来,快步进入酒馆。妇人与少女紧随其后,带着他上了二楼,把相思安置到卧房内。此后妇人又端来热水热汤,与那少女一起给相思擦洗干净,并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待等两人收拾妥当下了楼,那年轻人正在门前扫雪,回头问道:“醒了吗?”
    妇人摇头:“看样子是又冷又饿,气色也不好,我给她喂了点骨头汤,现在摸着手脚才暖和起来。”
    少女叽叽喳喳道:“还是表哥眼力好,隔着很远就望到有人跌倒在雪里,要不是我们路过,这姑娘只怕是要活活冻死在雪里了!”
    “能帮的自然要帮一下。三姨,我还得去一趟衙门,要是有事的话,叫巧儿来喊我。”
    妇人点头,年轻人告别出门,戴上雪笠,匆匆赶往衙门去了。
    *
    相思长久以来疲惫不堪,奔波间居住的都是乡野客栈,成夜里提心吊胆不敢安睡,才使得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一次昏睡了许久,直至夜晚时分才微微睁开眼,恍惚中,望到烛火摇曳,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怔了半晌,见四周布置简洁,蓝花布的帘子半掩半遮,桌上摆放着白瓷茶壶与杯子,便慢慢地撑坐起来。正在此时,房门一开,一名圆脸大眼睛的少女惊喜交加:“呀,醒了!”
    正在楼下打扫卫生的妇人闻声赶来,少女早就在围着相思问长问短,相思窘迫地不能应对,妇人这才一合手:“行了巧儿,你还是让这位姑娘先休息好,有什么话等她恢复了再打听!”
    巧儿无奈地应了一声,妇人又吩咐她去厨房找些点心送来。过不多时,巧儿果然端来包子与热粥,看着相思小口小口喝着粥,又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相思愣了愣,低声道:“岑蕊。”
    巧儿又追问是哪个蕊,怎么写,是什么意思。相思在她手心写了再解释,巧儿听得津津有味,赞叹道:“我跟表哥还打赌呢,说你肯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出身,果然没猜错!”
    相思脸颊微红,低头不语。这时中年妇人问起:“这大冷天的,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赶路?”
    “……我,我是想回扬州。”
    “扬州?”巧儿一脸茫然,“娘,扬州在什么地方?听着很远的样子。”
    “当然远了!得坐车,坐船!”
    “……我看你自己也不清楚扬州到底在哪里,还装得什么都懂呢……”巧儿向母亲扮个鬼脸,妇人拎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巧儿却已经笑嘻嘻地闪到了一边。
    母女两个有说有笑,相思望着她们,微微出神,垂下了眼帘。
    这对母女皆是开朗善谈之人,相思很快就知道了妇人唤作洪三娘,以前和丈夫一起经营这家小酒馆,五年前丈夫病故后,便与女儿巧儿相依为命,所幸附近的人们闲暇都喜欢来酒馆喝上几杯,点几个小菜,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而之前的年轻人则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在魏县县衙做差役,因为要帮姨母去向赊账的几个人讨还欠债,因此特意向衙门告了假,要到欠账后赶回酒馆,正好望到了相思昏倒在雪地,便将她救了回来。
    面对洪三娘和巧儿的关切问询,相思只是说自己叫做岑蕊,原本就是扬州人氏,之前被歹人拐卖到京城,费尽千万苦才逃离出来,准备返回故乡。
    洪三娘见她长得美丽,又身世可怜,便对她格外呵护。巧儿本来就是爱说笑的性子,难得家里有了个姿容出众的姐姐,且从相思那里听来京城是怎样的繁华盛况,引得她好生羡慕憧憬,将相思视为天仙一般。
    她二人不仅让相思留在家中,见其身体虚弱咳喘不止,还专门去请了大夫为她开药。历经那么多折磨与摧残的相思终于暂时寻得了可以安身休憩的地方,对洪三娘母女感激不尽,怎奈身上钱财不多,便主动提出养病期间帮酒馆洗碗洗菜,以抵为费用。
    洪三娘却大方道:“我这小酒馆虽不十分赚钱,但多你一个人吃饭,还是供得起的。你要是干活劳累了,不是又浪费了喝下的药剂?”
    因此也没让相思多做,相思自己不好意思,只好跟着巧儿在厨房做事,可惜她自小学的都与家务无关,尽管努力去做了,也比不上巧儿手脚敏捷。
    巧儿因问及她在京城的营生,相思自愧,不敢多说,只是告诉她自己擅长乐器。巧儿听了又兴起好奇,缠着相思要她展露,甚至还千方百计借来琵琶,相思略施技艺,就让巧儿大为惊叹,恨不能丢下手里的锅碗瓢盆,倒头拜她为师了。
    相思的身体慢慢康复,在洪三娘家里常见她们母女欢声笑语过得快乐,压抑的心境也稍稍得以缓解。虽然夜间还是经常难以入睡,但至少白天有事可做,不至于总是发呆流泪。
    不知不觉间,新春已至。
    县城虽远远不如京城繁华,但值此佳节,家家户户门前亦装点一新。大红的对联张贴起来,灯笼明照映辉雪光,鞭炮阵阵,回响不绝,身着簇新棉衣的孩童们在雪地奔跑撒野,洒下阵阵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一日,巧儿正帮着母亲在厨房和面,门帘子一掀,一名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春风满面地进了酒馆,手中还提着两大包年货,正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
    相思端着热水从后院出来,撞上戴俊梁的目光,忙打了个招呼,就想回去帮忙干活。戴俊梁放下年货,道:“岑姑娘,前些天给你捎来的药喝完了吗?”
    “还有两包。”相思低头赧然,“多谢你又为我抓药,这次喝完应该不用了……”
    “那天我问过老郎中,他说你还是体虚,只喝这几天恐怕是不够的。”戴俊梁认真道,“你不要怕喝药,需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千万心急不得,趁着有好转的时候要用足用够药剂,这样才能将身体真正调养好。否则前面喝的也浪费了,一旦劳累又要倒下,何苦来呢?”
    “我倒不是怕喝药……”相思小声辩解了一句,戴俊梁看出她心事,因劝解道:“钱的方面你也不要在意,老郎中知道我们都不算有钱人,开的药剂并不贵,你放宽心,别总是忧心忡忡的,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正说话间,洪三娘从厨房出来,笑问两人在说些什么。相思道:“戴大哥在劝我继续喝药,讲得倒是头头是道的。”
    “那是当然,你别看我这外甥长得高高大大,好像只懂舞刀弄枪,其实是个细心人!”洪三娘道,“他那故去的娘,也就是我姐姐,从生下他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他父亲后来也大病一场瘫痪在床,他辛辛苦苦伺候了父母多年,二老虽然常年多病,但逢人就说儿子孝顺懂事。”
    戴俊梁道:“三姨,这有什么,做儿子的不孝敬自己爹娘,那还是人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能将爹妈伺候得那么妥帖,直到他们撒手去了的时候,也没一句埋怨,我看这县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
    戴俊梁笑笑,这时门帘子一挑,从外面进来了两名男子,俱是行商货郎打扮,进屋子后四下打量一番,便坐在了临窗的桌边。洪三娘马上上前招呼,相思见状,向戴俊梁轻声道别,闪身进了厨房。
    戴俊梁因帮着洪三娘给那两名客人打酒加热,听他们口音都不是大名府的,便问道:“二位,这大过年的,也不在家团聚吗?”
    “为了谋生,自然得四处奔波。”
    客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看到相思又端着切好的小菜出来,目光停留了一瞬,随即吃起菜来,不再关注。
    洪三娘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笑着向戴俊梁道:“好外甥,前些天开面馆的张大娘还向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定亲,看那样子像是想给你做媒呢!你有没有中意的,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心里有数。”
    戴俊梁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目光却落在正背对着他,在柜台那边擦拭桌子的相思身上。
    第125章
    相思擦完了桌子, 悄然回了厨房。戴俊梁坐在一边,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帘子后, 才给自己倒了杯酒, 慢慢喝了起来。
    洪三娘见那两位客人已经开始吃喝, 暂时不需要招呼, 便掖着帕子坐到了戴俊梁边上:“怎么不说话?这可是正经大事,要不是前些年你爹娘都一身是病,你的婚事也不会耽搁到现在。你要是心里有看上的,先跟我说一下, 我拜托大娘去替你打听。免得她给你说的,你又看不上,对不对?”
    戴俊梁只是一边喝酒, 一边微笑, 洪三娘看着憋屈,忍不住一拍他的胳膊:“我说你平时也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 怎么现在变得害臊起来?”
    “三姨……”戴俊梁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低声道, “上次我不是叫你帮我问的吗?那位岑姑娘,以前有没有许过人家……”
    洪三娘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我前天就找机会问过了, 她起先不太愿意说这些,后来才告诉我说,还没有订过婚。”
    戴俊梁眼里一亮,高兴地喝下一大口:“那您怎么也不早说!”
    洪三娘面露踌躇神色, 考虑再三悄悄道:“其实我也觉得岑蕊不错,这样漂亮的姑娘在咱们县城都算得上头一号,性子也不张扬,文文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但凡店里来了客人,她都是端了茶水饭菜上来,马上就回去,不像有些不检点的姑娘家,见到长相周正的年轻人就故意娇滴滴说话。只不过……”她顿了顿,不无担忧道,“我总觉得她有很多心事,以前的事情都不愿意说,就像我问她有没有许过婚约,她还愣了半晌,眼泪汪汪的。我是怕呀,她会不会其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
    “对呀,万一她是因为许给了不中意的男人,跟爹妈吵架了才逃婚出来的呢?我看她不像是穷人家出身,又说是从京城来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家里人找来了,你要是现在就跟她提亲,她又答应下来,那到时候可不是说不清吗……”洪三娘为戴俊梁操心起来,两人在那嘀咕了半天,最后戴俊梁还是说:“反正其他姑娘我是看不中,您既然担心她家里有婚约,那我就等着,要真是她家人找来,她又愿意跟着回去的话,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始终没人来领她回去,那到时候再请三姨出面,把我的这份心告诉岑姑娘,就等她点头了。”
    “就这样说定了,要是她真能跟你成,我也为你们高兴!”洪三娘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却发现临窗的两位客人已经吃好,收拾行李准备出门了。
    “两位吃得那么快啊?”她连忙上前,唯恐怠慢了客人。那两人神情平和,只说是急着赶路,将钱给了她之后,很快就出门远去了。
    *
    这一年的新春佳节,皇宫大内照例热闹非凡,大殿前恭贺新春的杂耍艺人们各显神通,蹬人顶瓮跃圈口技一一呈现,两侧锣鼓箫笛欢欣喜悦,众臣对饮笑谈,祥和融洽。
    然而端坐在正中的承景帝却始终不露微笑,等到宴饮完毕,赏赐了艺人们之后,双眉紧蹙着上了华辇。
    往年这时候,都是荣贵妃陪着身边,欣赏完了杂技表演后,若是天气晴好,两人还会再去马场骑马追逐。而今承景帝形只影单,想要说话都找不到对象。
    他坐在辇车中,沉着脸望着前方,余德广踌躇了片刻,大着胆子问:“万岁爷,要不要去昭德宫?”
    承景帝横眉冷眼地道:“去什么昭德宫?她愿意端着架子不理,那就让她顺心如意。”
    余德广挨了批,只好闭口不言。辇车本来要往乾清宫去,行至半程,前面道边有人跪拜迎候。承景帝远远望去只觉其身材纤巧,扬起下颌发问,那女子方才回道:“奴婢金玉音,因奉惠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圣驾。”
    承景帝听其语声清柔动听,又想到先前她曾孤身一人前来觐见,陈述在太液池的所见所闻,言语流畅不卑不亢,便点点头,叫她起来回话。
    金玉音缓缓起身,湖蓝色女官服利落整肃,与其他嫔妃装束截然不同,衬着清丽端雅的容貌,更有一种别样风致。承景帝因问起惠妃情况,金玉音道:“惠妃娘娘最近身体还好,只是新春佳节倍感孤单,想请万岁过去坐坐。”
    前段时间由于惠妃神思恍惚,每次见面总是哭诉抱怨,承景帝在痛苦中也有了回避之心,如今想到她毕竟遭遇流产打击,自己不闻不问似乎也显得薄情冷漠,便应允了金玉音的请求,吩咐余德广转而向惠妃所在的景仁宫而去。
    承景帝驾临景仁宫,惠妃喜出望外,因得知江怀越已被撤职,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念念不放,倒让承景帝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陪着惠妃在景仁宫中散了散心,因见其还是清瘦得很,便嘱咐她多加休养,令惠妃感激不尽。
    金玉音带着小宫女献上了新近熬制的滋补膏方,承景帝等惠妃服用过之后,方才起身离去。金玉音一路送行至宫门口,在承景帝临上坐辇时,谨慎提醒道:“万岁近来身体可有恙?”
    承景帝微微一愣,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奴婢斗胆,见万岁面容有些憔悴,唇色亦泛白,便不自量力询问一句。”金玉音低首温言,意态之间颇有心事的样子。
    “只是有时容易疲惫,其他倒也并没什么大碍。”
    “还是要请万岁保重龙体,夜间若有奏折要批阅,不可过晚,否则容易伤及肝脏。”金玉音说着,款款伏地叩拜,衣袂委地宛如清水芙蓉。
    承景帝颔首,道:“朕记得你入宫已有许多年了。”
    “是的,奴婢已快到可以放归的时候了。”
    “哦?打算回到故乡吗?”
    金玉音眉间微蹙,眼睫剪出浮梦般的怅然。“故乡已无至亲,若是就此归去,也只是茕茕孑立……”
    承景帝默然颔首,片刻后才慨叹道:“时光如梭,难为你在深宫度过了那么多年,所幸朕看你风华比起当年更有胜色,想来也是心境平和不争不抢,才有此韵致。”说罢,又吩咐她好生照顾惠妃,随后登上坐辇,往乾清宫而去。
    *
    荣贵妃因承景帝将江怀越撤职查办之事,与君王产生了嫌隙,加之生性执拗不肯示弱,在这段时间内两人几乎未曾见上一面。
    留在府邸的江怀越从杨明顺口中得知了此事,眉间微蹙,问道:“万岁近来可曾与其他妃嫔亲近?”
    “去看过惠妃,顺带着也去赵美人那边待过。其他倒也没什么新近得宠的。”杨明顺叹气,“要我说,贵妃娘娘就是吃亏在性子太刚硬,不肯低头。要不督公您劝劝她别再为这事和万岁置气?”
    江怀越有些无奈,自己现在又不能进宫,最多也只能由杨明顺等人传话。但有些话只有他在贵妃面前亲口说出才有用,换了其他人都不行,这也是他深知的。
    杨明顺又抱怨裴炎重新上位,比起以前更为阴狠,尤其对他们这些原来隶属江怀越的人员,更是苛刻挑剔,几乎要把“公报私仇”四个字刻在眉间了。
    江怀越道:“你自己小心从事,先度过这段时间再说。”正说话间,门外有人送来一封密函,杨明顺接过来一看上面的标志,神色有些局促:“督公,是魏百户手下送来的讯息。”
    江怀越抬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信件,沉默不语。
    杨明顺将信件恭恭敬敬递上,自己退至门外,不发一言。
    江怀越看着信件,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裁开,取出了信笺。薄薄一页纸上,只有寥寥数行。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个个墨字上,仿佛想要透过横竖撇捺看到更远的地方。可是内容却让他怔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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