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请保重龙体……”那个声音温柔又清甜,滋润了他的心。
    “你……”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摇曳烛火下,那双秋水般纯澈灵丽的眼眸,已经望进了他的心神深处。
    “奴婢,侍奉万岁歇息。”
    *
    惠妃头七完毕,杨明顺匆匆赶到了江怀越府邸。
    一进书房门,他就忍不住叫道:“督公,您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惠妃死了吗?还有什么?”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正色道:“金玉音,金司药,被封为婕妤了!”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万岁爷昭告群臣!”杨明顺到现在还没平复心情,“真是太令人想不到了!金司药本来已经在放归的名单上了,我前些天还和她道别,没想到万岁他……唉,大家都说可能是万岁重情,因为惠妃死了念及她的身边人,就把金司药也收入宫妃之列……”
    江怀越抿着唇,隔了许久才道:“贵妃娘娘有什么动静?”
    “这个,小的没敢过去探问,总不会好受吧……”杨明顺还在絮叨,江怀越又问及惠妃是如何死的,他只好重复了一遍,道:“怎么,您怀疑有人害惠妃?她是自己站在水边,宫女亲眼看到她自尽,这恐怕做不得假。”
    江怀越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外面萧疏的枝叶,道:“明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一起暗中查询在太后寿宴当天,离开大内的人员?”
    杨明顺一愣:“是有这回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怎么还问及?”
    “我们查了一百多人,却找不到脸上带伤的年轻女子,最后事情只好终止。”江怀越想到那之后发生的种种变化,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保持着冷静,继续道,“可我现在回想,如果那人原本就没在出宫的人员名单内,我们当时岂不是理所当然查不到她?”
    “可这得怎么样,才能出了大内,却逃过一重重禁卫?”杨明顺觉得不可思议。
    江怀越继续道:“太后寿宴的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金司药?”
    杨明顺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可怜兮兮地道:“督公,您饶了我吧!过去那么久,当时人又那么多,各司各监全都来回奔忙,再加上一拨拨藩王大臣前来贺寿,别说是金司药了,就连小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江怀越看着他,慢慢道:“回想起来,我好像只在早上见到她一面,后来便全无印象。”
    “您这是……什么意思?”杨明顺心生寒意。
    江怀越没有做声,他往门口走了几步,望着寂寂庭院,忽然想回大内了。
    第127章
    惠妃投水自尽的事情在宫中慢慢淡去, 比起议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消息更着实让其他嫔妃们在意了许久。
    因为承景帝在册封惠妃之后, 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纳宫妃了。
    众人都对金玉音充满窥测, 然而她还是从容淡泊,似乎身份的改变并不是她极力追求的结果。无论是遇到地位高于她的妃嫔,还是对待以前相熟的宫女女官, 金玉音依旧贤淑守礼,丝毫不露骄矜之意。
    或许是为了消除惠妃忽然故去的阴影, 承景帝在金玉音的住所流连忘返,宫内人已很久没看到哪一位妃嫔如此受到恩宠了。
    有胆大的将此事告知了昭德宫的荣贵妃, 想看看她会不会去找金玉音的麻烦。但荣贵妃也只是冷哂了几声, 似乎懒得搭理, 连见都没去见金玉音。
    承景帝得知了她的反应后, 居然有一阵迷茫与失落。
    她竟然,不在意了?
    他越是离不开金玉音, 就越是想知道贵妃对此事的态度,然而贵妃对此不理不睬,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完全没有他像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 杀上门来问罪。
    承景帝又不可能自己送上门去询问原因, 只好将满腹心事化为吁叹,即便是宠幸金玉音的时候,也总觉得远处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春寒虽还料峭,积雪尽已融化, 枝头又染上了新绿。承景帝还未与荣贵妃消除隔阂,马场那边却传来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贵妃独自带着宫女去骑马散心,却不料吐蕃送来的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急奔,使贵妃受惊摔下了马背。
    承景帝惊惶不已,甚至紧急遣散了前来议事的内阁学士,急匆匆赶到了昭德宫。许久没有见面的贵妃显得憔悴了许多,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不睁眼,反而将脸转向了内侧。
    承景帝见她如此情形,怒而质问随行宫女和马场太监,众人皆说那汗血宝马乃是贵妃平日最爱的一匹,从未发生过异常,怎知今天无端嘶鸣奔驰,像是忽然受到了惊吓。
    承景帝知道那匹马乃是江怀越当日带人驯服的,便又赶往马场亲自查探,然而无论是马儿本身还是场地四周,皆查不到有什么异样。但他知道这骏马素来对贵妃温顺熟稔,若无缘故,怎会使得她摔下马背?
    于是他命裴炎勘察此事,务必要解释清楚汗血宝马发狂的原因。裴炎得知此事后吓了一跳,原本他也正打算去马场见识汗血宝马的威风,只是因为临时有事才没能去成,却不料荣贵妃出了这事。
    他当即带着手下去马场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养马的太监都严厉拷问,就连喂草喂水的也一个都没放过。就这样折腾了四五天,直到承景帝等得不耐烦了,宣召他到南书房回话,他才匆忙赶来,却言语支吾不得要领。
    承景帝紧皱双眉喝问:“絮叨了那么多,是不是还没查到原因?”
    裴炎面色尴尬,叩首道:“万岁,汗血宝马虽名贵,但毕竟也是牲畜。以往对贵妃温顺,却也并不一定彻底驯服,这烈马使性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贵妃那天骑马散心,根本未曾用力操控,四周也没有忽然响起的声音,它又怎会无端发作?叫你去查真相,你却给朕这样的答案?”
    承景帝怒斥一顿,命令裴炎再去彻查,然而此事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宫中流言却渐渐传扬。有人言之凿凿说夜晚经过马场附近,曾经听到女人呜咽啼哭,还有人说蓼花浦旁也有白影飘拂,而马场则正在蓼花浦的对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众人再联想到以前贵妃与惠妃不合的关系,就更加相信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是被惠妃怨魂纠缠的缘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在马场值守的太监们都面色灰暗,到了夜间也不敢轻易出门。承景帝数次前去探望荣贵妃,然而不知是否受到了流言的影响,本就受伤未愈的贵妃更加虚弱,虽还逞强不理君王,但神色之间明显也带了惶惑不安,只是强行镇定着,没在承景帝面前展现出来而已。
    承景帝见荣贵妃身体迟迟没有恢复的迹象,而且询问太医后,又得知她不肯好好服药。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在数日后,寒着脸命人找来了江怀越。
    与先前相比,江怀越虽然没太大变化,但不知为何,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无端给他一种更加冷寂沉敛的感觉。
    以往那双秋池潋滟似的眼睛,如今好似蒙上了薄雾,情愫覆沉,染尽寒凉。
    承景帝却也没空管其他事,只是把前因叙述一遍,道:“叫你过来,一是贵妃对你有恩,如今伤病缠身,你理当前去探望劝慰,叫她放宽心境,千万不要因此胡思乱想!二是坠马之事朕总觉得有些蹊跷,裴炎又查不出什么名堂,反而使得宫内谣言四起,惑乱人心。”
    “万岁若信得过,臣愿意再查询此事,给万岁和贵妃一个明确交代。”
    “好,马场本就是属于御马监管辖的,你对这些事情应该最为了解,若是连你都查不出,那朕也就认了。”
    *
    江怀越在查访开始之前,去了一趟昭德宫。
    贵妃本来正躺在床上发火,耳听有人禀告,说是江怀越回宫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怎奈伤处牵动,只得就这样召见了江怀越。江怀越一见贵妃,便屈膝下跪,伤感沉痛道:“多日不见,娘娘竟伤到了这样的地步,怀越却到现在才来探望,实在罪该万死!”
    荣贵妃素来要强,这些天来憋着一股劲和承景帝冷战,即便受伤了也不肯服软,然而听到他这简单的话语,竟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你总算能回来了!”
    *
    江怀越带着杨明顺赶到马场再度排查,从马鞍、马蹄、蹬踏、辔头乃至马鞭,每一样都一寸一寸加以检查,再到养马的人员也重新进行盘问,场地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然而彻查了两天后,还是没有发现异常的原因。
    他蹙着眉,坐在了马场旁边的围栏上,静静看着场地上的一切。忽然间抬头,望到了正对着马场的一株大树。
    枝叶繁茂,新绿怡人。
    江怀越当即招来了杨明顺,让他爬上树去检查。没多久,杨明顺从大树上探出身来,叫道:“督公,这枝干上,有捆绑过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爬下树来,交给江怀越一缕麻线。
    江怀越随即又赶往昭德宫,询问荣贵妃当日是否看到过什么异常。荣贵妃思索许久,告知他说在坠马前一瞬,似乎感觉眼睛一花,像是被什么闪到了。
    “臣知道了,请娘娘安心养伤,事情很快会明了。”
    *
    经过第三次严密排查询问后,江怀越在回宫的第四天,求见了承景帝。
    “贵妃娘娘坠马,确实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才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道。
    承景帝面色凝重,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做?”
    “万岁还请过目。”他呈上那缕麻线,“这是从马场对面的树上找到的。有人在贵妃娘娘去马场之前,乘人不备爬上高树,用麻绳将铜镜瞄准了骑马的地方,系在枝叶之间。当日晴空无云阳光明朗,那汗血宝马在奔驰之间忽然遭遇强光斜射,一时失控纵跃,因而使得娘娘摔下马背。此后众人皆忙着将娘娘送回昭德宫,那绑在树枝间的镜子则又被人取下,故此并未引起注意。”
    承景帝又惊又怒:“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你又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之所以知道事情的原委,是因为已经逮到了那个始作俑者。”江怀越说着,回身示意杨明顺押进了一名小太监。承景帝见这小太监十分面生,不由怒道:“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谋害贵妃?”
    小太监吓得直打哆嗦,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江怀越看了他一眼,转而道:“万岁,其实这可算得上是一场误伤。因为此人本来想要对付的就不是贵妃娘娘,而是司礼监秉笔裴炎。”
    “裴炎?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江怀越从容道:“这小太监也是司礼监的,素来安分守已,却在前阵子不小心得罪了裴炎,从此总是被呵斥折磨。他万般委屈之下,得知裴炎想去马场骑汗血宝马过瘾,便乘人不备时爬上高树,做了臣刚才说的事情,为的只是让裴炎摔那么一下,也好让自己清净数天。没想到当日裴炎要处理事务,没有按照计划去骑马游玩,倒是贵妃娘娘去了那里散心,才导致了事情的发生。”
    承景帝瞠目结舌,他一直以为是有人针对贵妃才使出手段,没想到这设计的目标原来竟然就是裴炎。此时江怀越踢了那人一脚,小太监才如梦初醒地哀告:“万岁爷,小的对贵妃娘娘真是没有一点恶意,就连贵妃娘娘的面也才见过一两次,哪里会去害她?实在是裴公公待人苛刻,小的只不过是上个月没按他的要求沏茶,他就对小的百般挑剔,让小的几乎要熬不下去了……”
    他说到此,情绪激动,连连磕头,一边又控诉起裴炎傲慢善变,让人难以伺候。
    承景帝阴沉着脸,待那小太监控诉完毕,命江怀越将其押解下去。随后又宣召了裴炎进宫,裴炎还不明所以,一进门就跪拜,并且还主动问及马场之事,恨不得江怀越也一无所获,好让他心里也有些平衡。
    没想到承景帝劈头盖脸将他一顿痛骂,从办事无能到待人苛刻,大有埋怨他自己作死却还害了贵妃之意。把个裴炎骂得昏头转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好忍气吞声承受所有。承景帝骂过之后,又比较起江怀越与他的区别,厉声道:“同样也是去勘察,为何他能留意到你忽略的地方,显然是你做事粗略,或者便是头脑愚笨,转不过弯子!平日里若是没有结下仇怨,也不会招惹他人报复,你可知因为此事,差点害了贵妃娘娘性命?!”
    裴炎有苦说不出,只好连声道歉,恨不能将自已也扔到马蹄下踩上几脚,让君王泄愤。
    承景帝袍袖一拂,让其退下,重新又招进了江怀越。
    一番详谈之后,江怀越辞别君王,转而去了昭德宫。
    荣贵妃正斜卧在榻上,看到他进来,便挥手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江怀越向她叩拜道:“娘娘,怀越又可以回来伺候您了。”
    荣贵妃撑起身子,看着他清瘦的脸颊,不由叹息:“小东西,你走了那么久,要不是这次我舍下半条命,你是不是还要在外面呆一辈子?”
    江怀越震了震,眉间微蹙,低声道:“原本安排着是让人及时控制住那匹受惊的汗血宝马的,娘娘为何还假戏真做起来?万一真伤及内脏筋骨,那怀越岂不是害了娘娘……”
    “怕什么,我还死不了!不这样做的真,万岁怎会发火着急?”荣贵妃从被褥里拎出好几帖外敷的药膏,忍不住笑起来,“那些太医给我开的药膏,我都留着呢,就等你回来再用上。”
    江怀越叹了一口气,接过那药膏,道:“娘娘,您还是悠着点的好!”
    “还教训起我了?”荣贵妃斥了一句,挑起眉梢,“我问你,之前到底是为什么惹恼了万岁?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肯说实话,可你们不讲,我也猜得到——是不是你小子心思野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江怀越滞闷了一下,垂下眼帘:“娘娘,过去的已经过去,往后……是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当真?你可别再出岔子,如果下次再这样肆意妄为,别说万岁了,就连我,也不轻饶你!”
    他无声地喟然,朝她又磕头。“怀越怎会有下次?”
    第128章
    江怀越重新掌权的消息很快传扬开去, 司礼监的那帮人再度感到了危机四伏, 万万没想到他第二次被抓且免职之后, 没过多久又官复原职。
    这一天午后, 裴炎和穆掌印正从南书房出来,走到僻静处低声合计对策,却见远处有人缓缓行来, 朱红蟒袍白玉腰带,容颜清寒不改风采, 正是两人的对头江怀越。
    裴炎冷着脸懒得应付,穆掌印毕竟之前拷问过江怀越, 最近总是心虚不安, 见他行经此地, 便主动上前笑着招呼:“江督公, 今天进宫来有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道:“处理一些事务, 反正不会住到您那司礼监大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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