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他定会还击对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觉得乏力,再一看这些人瞥视他的轻蔑眼神,从心底里就不愿再多争论,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众臣意见纷纷,几乎在朝堂之上面红耳赤,他站得久了,脸色一阵发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问及缘故。江怀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风寒,加上行程紧凑没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惫。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这样,还是不要再掺和进辽东事务了。”文渊阁大学士冷哂着道。
    他知道对方嘲讽他身体虚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却只笑了笑,不再解释。
    乱纷纷的早朝终于结束,江怀越走出乾清宫,大臣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介怀,有人从身边经过,有意冷冷道:“连开仓放粮需得经由万岁允许的规矩都不遵循了,还真是胆大。”
    又有人道:“权势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边境要务也需西厂插手了?”
    他们议论着,从他身边走过,抛下冷漠的眼神,与犀利的话语。
    江怀越站在那里,等众人都散去后,才独自远离了乾清宫。
    出宫的时候,双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与仪态,缓慢从容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所在。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西缉事厂。
    走进大门,正遇到杨明顺与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提着干货,像是要去厨房。
    杨明顺激动地上前问候,发现他脸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为他去请郎中。
    他摇头,望到他们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做什么?”
    “马上要冬至了,我们交待厨房准备好,到时候一起吃一顿啊!”杨明顺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们也让众位兄弟们好好乐一乐!”
    江怀越怔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又是一个冬至即将来临。
    冬至既至,过年也已经不远了。
    杨明顺察觉到一丝异样,跟在他身后不断问长问短,他皆以沉默应对。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杨明顺无奈叫道:“督公,小的过两天想向您告假。”
    他止住了脚步,诧异回头:“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这里和大家吃顿饭,然后天黑前进宫,第二天再回来,成吗?”他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怀越沉寂片刻,只问了两个字。“小穗?”
    杨明顺尽管已经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谈及此事,还是腼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进宫时候少,已经好几天没遇到她了,还请督公开恩……”
    江怀越看着眼前这个一笑眼睛就弯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多谢督公!”杨明顺喜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江怀越在西缉事厂待了两天,连府邸都没回。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复原,夜间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药,却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黄昏,杨明顺和姚康带着众人来向他敬酒,知道他近来有恙,特意叫下人给江怀越换了热茶。他却执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热闹的宴席还未散去,杨明顺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假,众人已经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问及什么时候真正结为对食。杨明顺红着脸摆手:“我说你们真是闲得无聊了,我结对食又不请客,你们难道还想着要来讨酒?”
    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
    红绢蒙盖的酒坛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开了酒坛。琥珀色的佳酿缓缓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浓郁似梦,迷离荡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帘低垂,黯淡得犹如夜间。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着烛火摇曳晃动,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继而馥郁甘甜,萦绕舌尖。
    他知道,家乡的酒向来是这样。
    甜而烈,在不经意间渗透心魂,让人迷醉沉沦。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妆奁箱,缓缓打开,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将妆奁箱放到了桌上,一个人对着满箱首饰发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银质盒子,手指轻按,盒盖翻开。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样,嫣红的相思子亦变成了暗红近似黑色。
    在那个盒子里,还存放了一叠折得极为狭长整齐的纸条。
    他怔坐许久,终于伸出手,取起一张,慢慢展开。
    一片空白。
    又一张。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
    第132章
    逃难的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酒馆, 相思还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儿看了看她,道:“别太担心了,辽东离这远着呢,女真人打不到魏县。”
    她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皱了皱眉想开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巧儿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却惊见相思正在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取衣服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惊讶地叫起来。
    相思却不回话, 好似憋着一股劲儿,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飞快地打了个包裹。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包裹看了许久,终于转回身,道:“巧儿, 我要走了。”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儿着急地摸她额头,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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