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伯还是唉声叹息,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二小姐,姑爷……你们还请担待……”
    相思听闰伯如此称呼江怀越,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江怀越面不改色端坐一旁,接过那杯热水,谦和道:“有劳了。”
    闰伯不由又多看他几眼,赞叹道:“二小姐真是好眼光,找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姑爷,就算是云老爷和夫人在世,看到了也会喜上眉梢!”
    相思心内羞涩,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睫。江怀越又回头望了望云岐的灵位,思忖过后向闰伯道:“老人家,其实静琬此次回来,是想要查清当年云大人被卷入案件的真相,可惜故人多数都已不在人世,她也很难打听到什么。那时候云家出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府中?”
    闰伯听闻事情可能会有转机,连忙道:“我从年轻时候就在云家,当年云老爷出事的时候,我自然也是在的。说实话,我们都不信他会跟什么王谋反,从上几代起,云家个个都是读圣贤书考科举的,老爷怎么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相思急切道:“当年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闰伯你仔细想想,我父亲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或者遗物,来作为证据?”
    闰伯皱着双眉仔细回忆了许久,迟疑道:“那时候东厂番子来抄家,不管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抢走或者摔坏,我实在是不知道老爷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
    “他在出事之前,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止?”江怀越问道。
    闰伯使劲揉着太阳穴,忽而道:“对了,你们要不要去找云祥那个狗东西问问?这小子那么多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死在路上了,没想到过年那会儿我回老家,却在街上遇到他!”
    闰伯提及此人就气愤难当,江怀越蹙眉望向相思,相思也一时想不出这云祥又是什么人,不禁打断了闰伯的絮叨:“云祥这人,我现在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去找他呢?”
    “咳,二小姐你当时太小了,他是我侄子,从小也在云家长大的,是伺候老爷的贴身小厮啊!”
    相思努力想了想,这才隐约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瘦瘦的,一直跟着我爹的小个子?”
    “对对!”闰伯愁苦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三月的一天晚上,云祥急急匆匆背着包裹从后门出去,我看到了就叫住他,他只说老爷叫他出一趟远门,不肯多说就走了。我当时还害怕他是说谎,就去问老爷,没想到还是真的。我想着既然是老爷叫他出去,必定是有要紧事情要做。谁能料到没过几天,东厂的大太监就带着手下赶到了南京,冲进府中宣读圣旨,说什么老爷和谋反案相关,当场就把他上了枷锁。那以后的事情,二小姐也是知道了……”
    “那个云祥后来没回南京吗?”相思追问。
    “没有!”闰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当时我们也都被看管起来,后来云府被抄没,下人们全被转卖到其他地方,我是因为年纪大了没人要,在外面流浪了一阵之后,才回到这云家祠堂。我也曾想着云祥不管去了哪里,总该再回南京,可是等来等去没见他回转,向熟人打听,也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他。我那会儿还哭过一阵,觉得他肯定是外出时候遇灾送了命……没想到,就在今年过年,我回到扬州老家探望亲戚,却遇到了云祥!这个没良心的,,穿得人模人样,可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叫喊,他连头都不回!”
    江怀越沉吟道:“那您后来是否知道,他当时为何失踪不见吗?”
    闰伯无奈摇头道:“我也想问个清楚,老爷遭了难,云家被抄没,他总也该听说,怎么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回南京看一看?可他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溜走了,我哪里追的上?后来我向街坊打听,有个丝绸店的伙计说他是从镇江府过来谈买卖的,如今在镇江扬州都有生意,大家都叫他葛掌柜。”
    江怀越双眉微蹙,虽然云祥当初是个小人物,但他既然是云岐的贴身仆人,又在深夜出门,必定是奉了云岐之命去办紧要事情。而他从此消失多年,再出现时已改换姓名与身份,且不去管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厮变成了绸缎商人,当夜云岐到底交待他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办什么事,才是最应该要弄清的关键。
    “您知道他在镇江的店铺名字吗?”他诚恳问道。
    “好像是什么瑞,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江怀越见他歉疚,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找人打听一下,必定能找到的。”他顿了顿,又道,“静琬既然想要查清旧事案,必定得秘密行事。实不相瞒,她原先在京城被歹人陷害,不得已假死逃脱,老人家务必要记住这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还活在世间,来过此处问了你什么。”
    闰伯吓了一跳,连连道:“我明白!我明白!二小姐,怎么你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相思劝解道:“您不用担心,要不是大人相帮,我也不会平安回到这里。”
    闰伯更是感激不尽:“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以后一定前途无量,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合眼了……”
    江怀越淡淡笑了笑,敷衍了过去,起身想要告辞离去。相思随之站起,又低声叫住了他。
    “大人,你过来一下。”
    她朝江怀越点头示意,慢慢走到了祠堂大殿正中,又回头道:“闰伯,还有香火吗?”
    “有!”闰伯很快找来了线香,交到她手中。相思看着走到她身边的江怀越,将手中一束线香分予他一半,轻声道:“大人,难得才能到这里,我想……让我父母,还有云家列祖列宗,正式认识你。”
    她语声轻柔,眼神澄澈,江怀越站在相思面前,心潮翻涌,竟有一丝酸辛袭来,眼眶发热。
    “……好。”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执着线香,上前一步。
    相思如释重负地看了看他,缓缓跪在了云家灵位之前,将线香高举过头顶。
    “父亲,母亲……列位祖先,静琬漂泊多年,尚未能洗清冤屈,然而今时今日,能有良配相伴而归,已是此生劫难之中的万幸慰藉。”她近似自语般诉说,叩拜了下去,在前额触及冰凉地面的一刻,低语道,“无论今后怎样,我云静琬,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父母亲,列祖列宗,恳请你们,也能喜欢我身边的这个人……”
    泪水止不住上涌。
    她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跪在她身边,依照她的礼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又酸涩的心,向云岐夫妇以及云家祖先灵位一一叩拜。
    *
    在离开宗祠的时候,相思仍有留恋不舍。
    江怀越低声道:“以后,我会再陪你回来的。”
    她抬眼看着他,江怀越又道:“希望那时,我是以真正女婿的身份,进入你云家宗祠祭奠先人。”
    相思心生暖流,悄悄道:“那我等着。我爹娘,也会等着。”
    他笑了笑,眉间似乎还有几分慨然,只是没有说出。
    闰伯出来相送,相思对他百般叮咛,约定过后再来看望。正在此时,先前那辆马车遥遥行来,宿昕一脸不耐烦地撩开帘子,叫道:“还在这里难舍难分呢?我以为你们今日是在里面拜堂成婚!要不要再请些吹鼓手来?”
    江怀越慢悠悠瞥他一眼:“小公爷难道是着急看我们成婚?不过也难怪,您本来也算是我们的媒人,有此等心意自然合情合理。”
    “我!你……”宿昕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相思笑了笑,携着江怀越步下台阶,与闰伯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宿昕横眉冷对,不悦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吗?要找的东西呢?”
    相思指指江怀越,道:“在他身上了。”
    “真的?!”宿昕大感意外,“难道这就完事了?快拿出来我看看!”
    江怀越皱眉:“小公爷,您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如此心急难耐,没一点涵养?”
    “涵养?这关键时候要什么涵养?”宿昕嗤之以鼻,“少卖关子了,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坐在谁的车上?再拖拖拉拉,别怪我赶你下去!”
    江怀越无奈至极,只好取出那支盘凤钗,在他面前迅疾晃了晃,还没等他看清就马上收了回去。
    “好啊!你当耍猴呢?!”宿昕气得直拍座椅。
    相思连忙含笑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再细看。还有,我们恐怕得出一趟门了。”
    “什么?”宿昕茫然不解,“还要去哪里?”
    江怀越倚坐在窗畔,望着徐徐后退的青山碧树,道:“镇江。”
    第175章
    三人离开聚宝山后各自分散。次日一早,宿昕收拾得当刚迈出院子,却撞见定国公背着手踱了过来。他连忙笑道:quot;父亲大人,我正准备去您那里问安…quot;
    定国公打量他几眼,诧异道:quot;不是说今日休沐吗,怎么还大清早就起来了?quot;
    quot;有点事要出去……quot;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去。定国公皱着眉,在背后问是什么事,他也只好敷衍道:quot;兵部几位同僚叫我去城外赏花作诗, 要吃了午饭才能回来,说不定晚饭也在外面用了,您不用等我。
    quot;你这一天天的有点正事吗?!quot;定国公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quot;还有,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和江怀越经常见面,你安的什么心?他都已经被贬到南京没了实权,你难不成还要有意结交,套出底细后,再去皇上面前告状?
    宿昕倒抽一口冷气:quot;爹呀,在您心里,儿子我就是这样的奸诈恶毒小人?quot;
    “这不是奸诈,是没事找事!quot;定国公想到先前让这个宝贝儿子去京城给太后贺寿,结果他把自己故意折腾进西厂大牢,就又气得脑门疼,quot;你不是一直看江怀越不顺眼吗?还说要清君侧除奸佞,现在为什么老是去找他,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人家都已经被排挤出京城了,你就消停点,何必再打落水狗呢?”
    “我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quot;宿昕一顿足,假意着急道,quot;哎呀李大人于大人他们还在城门口等我呢,回来我再跟您说。”说罢,也不顾定国公连声责骂,急匆匆出了府邸,跳上马车直奔城东朝阳门而去。
    这一辆马车出了南京朝阳门,迤逦往东边官道行驶,半天时间就抵达了镇江府。
    镇江虽不及南京虎踞龙盘,然其山屹江畔,林寺掩映,古运河穿城蜿蜒而过,白墙黛瓦的民居依水而建,码头鼎盛,商铺繁华。车夫在入城后打听了消息,回来禀告说城内第一楼街上有一家绸缎庄名叫呈瑞,掌柜的大概三十多岁,正是姓葛。于是宿昕催促马车赶到了第一楼街,正是午饭时间,街面上人来人往, 酒楼中觥筹交错,一派繁盛热闹景象。马车沿着长街缓缓行驶,江怀越先望到了呈瑞绸缎庄的招牌,他思忖了一下,让车夫先进店铺打探。
    那车夫进了绸缎庄,没过多久就回到车旁,却说:quot;小人进去后,说是要找掌柜的,可是店里的伙计讲他出去喝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quot;真是,有店铺不好好守着,喝什么酒?quot;宿昕无奈,又问道,quot;知道他去哪里了?quot;“说是聚香楼。”
    于是他们又转而去往南街,到了生意兴隆的聚香楼前,宿昕道:quot;相思,你就不要出去抛头露面了,在车上等着就好。“相思点点头,问道:quot;小公爷要进去找?”那当然。quot;宿昕说着,便准备下车。江怀越一撇眉:quot;这事不是应该我做的吗?quot;你?还是算了吧。那个云祥既然改名换姓,连自己的亲戚都不认,必定警觉异常。只怕你一开口,他就听出京城口音了!quot;
    江怀越无奈,好歹他从少年时期就为承景帝出宫,在街头巷尾乔装改扮探听讯息,到了宿昕口中,自己就仿佛极端无能一般。quot;……我也能讲一些南京话的行吗?”宿昕却哼哼一笑:quot;又不地道,讲了还不如不讲。再说那个云祥如此狡猾,我还怕你一说话,被他察觉身份呢!quot;
    江怀越狠狠盯他一眼,不愿再开口说话。宿昕好似终于得胜了一次,意气洋洋下了马车,轻衫飒沓着往酒楼内去了。
    相思见他肃着脸不做声,便倚过去悄声道:quot;小公爷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大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不要放在心上。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着繁华街景,似乎是在观察,又似乎只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quot;大人?quot;相思看他还是不说话,不由有点担心,拽了拽他衣袖,quot;生气呢?7quot;
    “……没有。quot;江怀越还是望着外面,似乎还未缓过来。
    相思更心疼了,贴着他肩臂抱怨道:quot;小公爷一点都不沉稳,二十多岁人了还咋咋呼呼的,大人声音多温柔多好听呀,我头一回遇到大人,就爱听您说话了。
    江怀越这才侧回脸,有些好笑地道:quot;胡说八道。
    她一愣,摆出认真反驳的样子:quot;大人不信吗?quot;
    quot;还头一回就爱听?那会儿我叫你滚!quot;他自己说着,都不由笑了起来。
    相思一听,倒是如梦初醒似的,揪住他手臂道:quot;好呀大人,你倒记得清楚,现在还敢笑?!quot;
    江怀越诧异道:quot;不是你自己提及的吗?我要是连这也记不清,甚至忘记了,那你岂不是要闹翻天?quot;
    quot;那你怎么就记得这些不记得别的呢?让我出丑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quot;
    他更是一头雾水了:quot;我也没说我不记得别的啊.…quot;
    对于相思的胡搅蛮缠,江怀越今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好端端的她自己开了口回忆起往事,到头来却把战火都引到了他身上。说到最后,他无力招架只好退让不言。相思得意地搂住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又教训道:quot;以后警醒着点,什么该记得,什么不该记得,你得想好了再说!quot;江怀越满心忿忿不平,只是不高兴表露出来。
    这时候只见宿昕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并肩走出了酒楼,往这边行来。相思透过窗子仔细观察了一番,见那男子身形瘦削,细眉细眼,鼻侧有一颗黑痣,脑海中便隐隐浮现出过去的画面。
    当年,父亲身边确实是有一个小厮跟随左右,父亲还夸赞他聪明伶俐。尤其是每次她到书房,总会看到那个叫云祥的小厮在旁伺候笔墨。只是后来遭遇抄家,混乱中也不记得他是否还在了。
    quot;这车里的是跟我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兄弟,等会儿你们也见见。quot;宿昕带着那男子来到马车边,又敲了敲车窗,向里面假意道,quot;我和葛掌柜先去找个清净地方相谈,你买完东西后去斜对面街上的茶馆找我们。
    quot;好。quot;江怀越隔着窗户应了一声,见宿昕与那男子走了,才向相思问道,quot;能确定他的身份吗?
    quot;隐约有点印象。quot;相思蹙眉道,quot;我是不是需要当面去问他?quot;
    江怀越道:quot;倘若他就是云祥,既然隐藏了身份,想必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你现在身份特殊,还是暂时先别露面,我与宿昕去想办法让他吐露真相即可。
    quot;小心点。quot;不知为何,相思心里有几分紧张。
    他倒是没多说什么,让马车跟着宿昕与那男子缓缓行进。眼见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馆,叮嘱了相思一番,便也下车而去。
    进了茶馆一打听,伙计就将他领到了二楼最里面的雅间。江怀越推开门走进去,宿昕正与葛掌柜谈的投机,见他进来了,便笑道:quot;葛掌柜,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兄弟,他原先也是南京人,后来跟着家人去了京城,这次回来是想找个合适的绸缎商,好在京城也开张一家店铺。
    江怀越向两人拱手致意,葛掌柜脸上带笑,打量他一番道:quot;公子爷, 我这呈瑞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毕竟镇江不比南京繁华。怎么你们不在南京找绸缎庄,却来到这里?quot;
    江怀越微笑道:quot;实不相瞒,南京的绸缎庄我们也去看过,缎子虽多但价格有些贵。苏公子说他以前来过镇江,这里商铺林立,要价却更合适,所以我才跟着他到了镇江。
    葛掌柜听罢,点头道:quot;倒是这个道理,其实我们这里的绸缎与南京城的都差不多,但南京是旧都,达官贵人多得数不清,就把市价也抬高了许多。'
    quot;正是,我们也多方询问,并去店铺里看过,您那家呈瑞是老字号靠得住,缎子种类又多……quot;江怀越俨然商贾,与他攀谈起来。宿昕也不失时机地高谈阔论,说着说着便谈到了南京。
    quot;葛掌柜有没有去过南京?离这里也不远。
    葛掌柜抬眼看了看他,笑道:quot;以前去过几次,我在南京也没落脚的地方,不曾长住。
    quot;我听您说话带点南京口音,还以为你老家也在那边呢。quot;宿 昕端起茶杯,慢慢饮下一口。葛掌柜脸上笑容有点尴尬,道:quot;您听错了吧,我老家不是南京的,大概我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所以口音也不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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