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云岐是预感到大难临头,因此希望将装着罪证的匣子转交给故友得以保存,而如今再贯穿前后联系起来,一切才水落石出。
    “因此云岐当年急着要把东西送出,并不是为了保存证据,而是希望借由他人之手呈交给太后,由太后出面力争推翻新帝,再立你为君?”他审视着辽王,缓缓说道。
    辽王扬起眉梢,笑了笑。只是这笑意虽然还带着骄傲,却掩不住疲惫之感。
    “正是,因为他惶恐、后悔,当年毒害先帝,自以为是做了为国为民的大好事,结果我皇兄上位后对他们暗中斩尽杀绝,国舅爷第一个感受到危险以死逃遁,才保住全家性命。杜云冰犹豫不决间被流放驱逐,而他作为近臣中的最后一个,自然也难逃劫难。他将东西转交给仆人,却把开锁的钥匙留在身边,目的是希望太后得到东西后,能亲自召他入京面谈,保他平安。谁能料到东西还未送到京城,曹经义已经带人杀到南京,这阴差阳错之间,云岐最终还是死在了诏狱,而那证据和钥匙各自流散,长达十余年之久。”
    “原来王爷知道的也不少。”江怀越淡淡道。
    “不然你觉得,南京那么多官妓,馥君和相思为什么会一起被召到京城?”辽王喟叹一声,扶着栏杆,“后来我又将盛文恺填入左军都督府的空缺位置中,还不是希望他能以未婚夫的身份打听讯息,早日找到流散的证物?只是这人做事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才使得事情久久未能解决!江怀越,我今日找你来,一是要看云岐留下的证据,二也是想问一问,你置身在这样的局面中,到底有什么打算?”
    江怀越眸色微沉:“王爷,您与当今圣上到底谁是谁非,这皇位应该如何归属,与我又有多少关联?无论谁登临宝座,我江怀越始终都是皇家内臣。”
    “说得轻巧,你也不想想,我那皇兄只要在位一天,能容许你和云岐的女儿成双成对?相思的父亲死于灭口,你是内侍,每天出入宫闱,你说皇兄会不会猜忌于你,从而斩尽杀绝?”辽王斜睨于他,“我若继位,不会再追究往事,西辑事厂仍旧由你主管,你愿意娶云岐的女儿,跟我也没有半点瓜葛。掌印还有什么好推脱的?”
    江怀越眉间微微一蹙,继而抬眸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问。”
    “说。”
    “是关于金玉音。”
    “金玉音?”辽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嗤笑起来,“怎么,你对她也有兴趣?”
    江怀越不置可否:“臣只是不明白,金玉音原本应该是暗中效力于太后,否则又怎会从司药局被调回惠妃身边……只是惠妃死后,她这一步一步似乎走得越来越远,到如今身怀龙胎位居贤妃,难道也都是太后与王爷的授意?”
    “你觉得可能吗?”辽王脸色一寒,“枉我当日见到她,还觉得此女娴静温雅,举止有度,本想着太后在宫中也需要有人协助,没料到这金玉音居然阳奉阴违。现在听说她还搬去了太液池,只等着瓜熟蒂落了!”
    “王爷若是想要继位,万岁不可有后,当务之急难道不应该全力消除隐患?倘若金玉音生下龙子,就算王爷翻出所谓证据逼迫万岁退位,那皇位到底是由您来继承,还是该归于刚出生的孩子,只怕群臣间又要争辩不休!”
    辽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也想除掉金玉音?”
    “从臣无辜被贬南京,直到调去陕西又不得归京,期间金玉音传来怀孕消息,这一切只怕都和她脱不了关系。”江怀越眼梢流露几分阴柔恨意,上前一步,缓缓道,“臣站在自己的立场,也站在王爷的立场,无论如何,这金玉音,是断不能留的。只是……”
    他眼眸微动,唇边浮现一丝无奈笑意,“万岁如今被她所惑,只怕臣想要回京也成难题。”
    辽王闷哼一声:“我倒不信这金玉音真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你愿意替我除掉此女,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怀越旋即躬身行礼:“多谢王爷,王爷是否知晓,金玉音还有一名得力军师,否则她独自一人身在宫闱,又怎能左右群臣?”
    辽王闻言一怔:“莫非她还暗中勾结了臣子?”
    江怀越微微一笑:“她不需自己出面,自然有人为她以名利引诱众臣,甚至还动用了您的名义,这一点,恐怕您是想不到的吧?”
    “动用我的名义?!”辽王更为震惊,“你的意思是……”
    “王爷手下是否有一名幕僚,叫做程亦白?”江怀越微微一顿,放缓语声,“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个程亦白,当年是如何进入王爷府邸,又是凭借怎样的本领,才能使得王爷对他信任有加?”
    辽王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禁愣怔,陷入了回忆之中。
    *
    不知是哪一天清晨起来,宫墙外的银杏树叶已泛起金黄,薄薄的一层霜覆在草叶上,在晨曦下折射出微芒。
    承景帝昨天刚去探望过金玉音,眼见她身形已很明显,心中自是欣慰。粗略算来,再过三个月不到,她应该就要临产了。
    他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安排妥当,却听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昭德宫那边派人来说,贵妃娘娘凤体有恙,今早都没能吃下一点东西。”
    “什么?”承景帝大吃一惊,“可曾请太医去过?”
    “娘娘不愿叫太医。其实……”余德广迟疑着看看承景帝,“娘娘已经好几天体虚乏力了……只是她不肯让人前来通传。”
    “她真是!”承景帝又是愠怒又是心痛,当即带着余德广前往昭德宫探望。
    本以为荣贵妃见了他还是会使性子摆脸色,谁料承景帝去了之后,贵妃病恹恹歪在床上,连平素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进来,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了安,便再无话语。
    承景帝连声叫人催促太医赶来,又质问宫女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荣贵妃见状,挥了挥手道:“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就算叫太医来,也只是开个药方……”
    “总是身体有恙才会这样!”承景帝端详起贵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息一声,坐在了床边,“你莫不是因为金贤妃怀孕的事情生气?你若身在我的位置,只怕也会心力交瘁……这些天我是去探问了多次,但她如今独自住在太液池,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荣贵妃睨了他一眼,随即撑起身子,向门外的太监道:“给我收拾东西,我等会儿就搬出昭德宫,这深宫之中哪里最偏远最僻静,我就一个人住到那里去!”
    太监手足无措,承景帝更是一脸尴尬:“又要逞强!”
    “逞强?我也是在这里待得无趣了呀,反正到哪里都是独身一人,还不如留出昭德宫,说不定金贤妃以后就要搬到这里住了。”
    尽管承景帝斥责劝解,荣贵妃却像是中了邪似的,非要让宫女们整理衣物,搬离此处。承景帝拿她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等来太医,替贵妃搭脉后,说是肝气郁结、气滞血瘀,需得放宽心思,切不可再妄动肝火。
    承景帝心道,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她哪里还能放宽心思?因此尽管荣贵妃对他颇为不客气,他也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好言开导,哄着骗着才让她将喝下了汤药。
    谁知第二天一早,承景帝正准备派人前去探望,昭德宫那边又有急报,说是贵妃做了噩梦,醒来后神志恍惚,忽哭忽笑。承景帝马不停蹄又赶去昭德宫,这一回,贵妃头发散乱,双眼无神,看到他进来反而失声大哭,拽着他袍袖不肯松手。
    承景帝无奈至极,只能再度劝慰安抚,怎料荣贵妃这病症古怪离奇,时而郁郁寡欢夜不能寐,时而亢奋急躁话语不停,把承景帝搅得不得安生。
    在又一次刚刚回去,昭德宫就传来贵妃不肯喝药的消息后,承景帝无力地坐在榻上,撑着双膝考虑半晌,命令余德广去取纸笔。
    “万岁,是要题诗一首舒缓心情吗?”余德广一边去取东西,一边回头问。
    承景帝烦闷地叱道:“朕是要写诏书!”
    *
    那天午后,一骑信使飞速离宫,从安定门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消息传到昭德宫,本来还在美人榻上的荣贵妃忽而扶额唉声道:“头晕得很,眼都花了,还不赶紧关上门让我安歇?”
    宫女们赶紧放下帘幔伺候她更衣午睡,见贵妃合拢双眼背朝里侧睡着了之后,才敢敛声屏气地轻轻退下。
    荣贵妃耳听四周没有声音之后,才翻身坐起,从描金拔步床内的抽屉里翻出早已备好的糕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
    秋风拂过清澄无瑕的太液池,琼华岛上红枫似火,与碧空白云倒映水中,荡漾出变幻姿彩。
    金玉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在出神,楼梯上响起轻轻脚步声。
    “娘娘,万岁已经命人出宫,快马加鞭赶赴辽东,要召江怀越回京了。”
    她双眉一蹙,攥着梨花梳的手指微微发紧。
    “荣贵妃那些伎俩,万岁竟然还会上当。”她语声虽平淡,眼神里却流露鄙薄之色,“帮我取纸笔来。”
    宫女取来了纸笔,金玉音缓缓搁下梳子,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已经很是显著,行动也有些迟缓,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迅疾写下纸条。
    她取下腰间香囊,还是像以前那样,将纸条塞进了夹层。
    “依照老规矩,把这个交给程先生。”
    “是。”宫女拿着香囊匆匆下楼离去。金玉音缓步行至楼栏前,从此处眺望湖景山色,一览无遗。飒沓秋风卷乱她长长裙带,她撩了撩鬓发,忽记起当年自己在这湖上乘坐画舫的场景,那个时候,江怀越也在身边。
    有些可惜,这样的人,最终是留不得的。
    第199章
    从京城出发的使者日夜兼程, 不知换了多少匹快马, 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辽东, 见到了江怀越。
    江怀越听到承景帝召他回京的消息,只是微微颔首,倒是一旁的镇宁侯按捺不住, 旋即追问有没有叫他回朝的旨意, 当听到承景帝压根就没考虑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叫起来:“我在这鬼地方待了那么久,万岁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都知道我病得起不来床, 还不肯让我回去休养?”
    “侯爷你现在声如洪钟, 哪有半点病态?”江怀越让手下送走了使者, 镇宁侯不无愠恼地道:“我还装什么病呀,万岁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不然怎么只叫你回去?”
    “那是因为贵妃娘娘想见的人是我, 不是侯爷。”江怀越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内走。
    “哎哎, 你这个人真的是气不死人不罢休啊!怎么也会有女人喜欢你的, 真是天下奇闻!”镇宁侯忿忿不平地跟在身后, 见江怀越又将门关上, 不由道,“干什么,收拾行囊还要神神秘秘的?”
    江怀越却认真地拱手道:“我这一次返回京城,恐怕会有阻拦,还请侯爷相助。”
    “阻拦?谁敢拦你?”镇宁侯诧异道。
    江怀越略一思忖, 道:“只怕金贤妃不会让我顺利返回。”
    “她还能派人半道拦截不成?”镇宁侯不屑一顾地道,“你尽管放心,区区一个金玉音,难道还能弄得天翻地覆?!”
    *
    朝廷既已有令,江怀越顺理成章 再度离开了辽东,临行前与镇宁侯拜别,相约在京城再会。
    “到时候我请你去喝酒啊……”镇宁侯朝着已经登上马车的江怀越挥手,忽而又嘀咕起来,“你这小子不会也被管得死死的吧……”
    江怀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了笑,向镇宁侯与其他送行的官员再度作别。
    车夫长鞭扬起,这一辆马车驰向前路,后方的两列护卫紧随骑行,很快就远离了辽阳城。
    辽东地界入秋后便已草木枯黄,金风袭来寒意浓重,然而这一行人急着赶回京城,哪怕西风扑卷亦裹紧了衣衫全力驰骋。为了尽快回京,他们一路上除了夜晚投宿驿馆,白天几乎马不停蹄。只是时间一长,与江怀越同行的那位使者直喊吃不消,因此只能在连续赶路的第五天中午,将行速稍稍放慢,准备找个地方休息后再走。
    护卫中有人去前方探路,过了片刻回转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小镇,掌印大人是否要过去?”
    江怀越见那位使者已经面露期待,便撩起帘子吩咐众人去小镇用餐暂歇。
    这一行人飒飒沓沓驰入镇子,街上百姓甚少见到如此景象,皆不住议论猜测。那个引路的护卫打听到了酒馆所在,领着众人到了门口。
    得到了江怀越的允许后,众护卫呼啦啦翻身下马,伸展着筋骨走进酒馆,还未真正喝到酒,便已经满脸喜色。
    这酒馆算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堂中也有两桌人正在喝酒,脚边都放着行李,看样子是过路的客商。
    他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领着那名宫中来的使者一起上了二楼雅座,不一会儿,伙计端着饭菜美酒进来,楼下也已经响起了护卫们的划拳猜拳声。
    “掌印大人,要我说,这次您被召回,必定又要得以重用。”那名传旨的黄太监瞅准机会向他敬酒,“不是我捡好听的说啊,这宫里许许多多的事务,少了您还真是乱糟糟的,有些人总想着跟您争位子,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江怀越哂笑一声,知道他是审时度势向自己示好,便也顺着他的话谦逊了几句。
    两人交谈了片刻,伙计又敲门而入,恭恭敬敬送来一壶佳酿,说是本地的特产。
    黄太监照例要向江怀越敬酒,江怀越却道:“等会儿还要赶路,喝多了坐在车内头晕眼花,我们还是浅尝几口便罢。”
    “谁不知道您江掌印酒量甚好,反正是坐车,觉得困了歪着休息便是。”黄太监殷勤地又给他满上一杯,“难得有机会好好坐着吃顿饭,咱们别浪费了。”
    江怀越有心推辞,但见黄太监盛情拳拳,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又饮下一大杯美酒。
    两人杯盏交错,互有来往,江怀越倒尚未喝醉,反而是黄太监三杯下肚便说话颠三倒四起来。江怀越乘机向他又打听起最近宫中发生的事情,然而黄太监还没说几句话,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幸亏雅间隔里备有竹榻,江怀越将他扶去休息,自己则回到桌边,慢慢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
    又过了不少时候,等在门外的随从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将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又听,忍不住轻轻推开门扉。
    “掌印,咱们是不是要走了?”随从问了一句,仍旧得不到回应,探身一望,原来江怀越早已伏在桌边。再往里一看,黄太监躺在榻上睡得动都不动,两人显然都是喝醉了。
    随从只好匆匆下楼,想要找两个护卫上来,将江怀越和黄太监背回车上。谁知到了厅堂之中,却见原先坐在窗边的那两桌人已经不在,众护卫亦都醉倒,有些趴在桌上睡觉,有些则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随从大为意外,赶紧抓起身边的人大声呼唤,可是那原本躺在地上的护卫首领只睁开眼睛看看他,便双眼发直想要重新睡去。
    “哥几个都是怎么了?这里的酒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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