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算是我照顾她吧,我在她那里,也得到了许多。”
    江怀越说罢,起身作揖:“今生短暂相逢,不管曾经立场如何,但终究还是相识一场。愿从容归去,静含若有灵,你们不会孤单。”
    盛文恺拖着沉重的镣铐亦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多谢,珍重。”
    牢门再度开启,江怀越孤身远去。
    那日夜晚,盛文恺在刑部大牢以私自藏起的瓷片自刎,当狱卒察觉的时候,已是满地殷红,一身是血。
    *
    相思在听江怀越带回这个消息后,黯然落泪。
    她本来就曾想过要将姐姐的坟墓迁回故乡南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今又遇到这事,便想到了以前的心愿。江怀越虽知道承景帝不曾知晓他的身世,但是相思现在留在京城终究还是隐藏危机,恰好宿昕也要回南京去,商议之下,便请他代为帮助,伴着相思护送馥君与盛文恺的灵柩回归故土。
    那幅绣品,亦被一并带回。
    临别的那日清晨,江怀越牵着马来到运河长堤。春意初浓,岸边柳枝才泛出鹅黄,大小船只在晨曦之中,正缓缓扬起风帆,准备启航。
    他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那条大船,撩开帘子,相思正坐在窗前。
    一身素白祥云襦裙,不施粉黛的脸上神情略带怅惘,她看到江怀越进来,先是愣了愣,继而才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小声道,“小公爷说今天好像有早朝,你不一定能赶到。”
    “怎么可能?”江怀越来到她面前,“想尽法子也要来……不然你岂不是要恨死我?”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有那样小气?”
    他掠过相思的额角,低声笑了笑:“你说呢?我还想再见你的,今日若是不过来,以后大概是要被你关在院外进不了门。”
    相思这才抬起头,轻轻抱住他,倚靠在他怀里。“大人……”她的眼睫有些湿润,“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江怀越怔了怔,拥着她许久,才道:“你容我再等等,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去南京找你。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离开了。”
    “可是你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南京?”相思惆怅道,“我早上听说万岁有意再办西缉事厂,那你岂不是又要更加忙碌?哪里还能去南京找我?”
    江怀越让相思看向自己,对着她,道:“我会去的。你要等我。”
    相思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外面传来了船夫的声音,说是就要启航南下。船舱外也有人提声道:“差不多了,我可是被风吹得够呛,也该让我进来休息一会儿了吧?”
    说话间,一袭绛紫锦袍的宿昕已背着手踱了进来。
    相思后退一步,向他行礼,江怀越则拱手道:“又要有劳小公爷了。”
    “唉,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她一个人扶棺回乡而不闻不问吧?”宿昕无奈地道,“其实我是一直觉得她回到南京比留在京城好,但是江怀越你可记好了,别空自承诺却迟迟不来,要不然我恐怕相思还得再追回京城!”
    相思小声道:“我可不会再追他!他不来,我就自己在家乡过。”
    “现在说得好听,依我看等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消,肯定又急着来问我有没有京城的讯息了……”
    江怀越淡淡一笑:“不用你着急,我自然会想办法给她书信。”
    “那就最好,我可不想再为你们的事情烦忧了!”
    江怀越道:“确实,小公爷年纪不轻了,此次回府,估计国公爷要催着你完婚。到时候江某会送上薄礼一份,以表谢意。”
    宿昕愠恼不已地道:“别别别,你还是留着家底给相思吧,我可不要你的金玉珠宝!再说,这要不要完婚,也得问问我本人的意思吧,总不能强行将我绑进喜堂!”
    相思不由微笑,又抬眼望向江怀越。
    ——这辈子,还有机会与他共结连理,红烛高照吗?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只是这样的话语,是不能在眼下问出的。
    她也只能看着江怀越与宿昕道别,随后他本该要走了,却又看着她,默不作声。
    不忍别离,不舍别离。
    明日便隔山川,临行才觉时光惊促,相处太短,分别太久。
    泪光不觉盈然。
    但是不愿再在他面前哭泣,流过的泪已经太多,这一次分别,她希望,是以释然的模样在他心底留下模样。
    “大人,我在南京等你。”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着泪,朝江怀越微微笑着。
    “……好。”他声音有些发沉,有很多话语积压心间,然而什么海誓山盟,在相思面前似乎都是虚无。他知道,她在意的只是他本身,这就足够了。
    ……
    春寒料峭,晨风扑面,鼓起的风帆迎着金澄澄的朝阳,耀出了夺目的光亮。悠长的船歌声中,水鸟在白帆间掠行,那两艘船只终于离开了河岸,缓缓前行。
    江怀越牵着缰绳站在岸边,看水浪滔滔,桨影遥遥。远去的船内有人探出身子,似是依依不舍地远望这方,只是水雾隐隐,两岸柳枝蹁跹缭绕,载着相思的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了天际一抹浮影,印刻在心间。
    *
    数日之后,承景帝果然在早朝时宣布西缉事厂重新兴办,江怀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姚康等得力干将也从锦衣卫又抽调回来,一度冷落的西厂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是他的身边,少了杨明顺。
    江怀越始终觉得杨明顺留在宫里不妥,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他回来,总好过待在御马监做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然而这个想法还未及实施,承景帝却将他召到了御书房。
    “杨明顺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静地问道。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是,以前万岁应该也见过的。”
    承景帝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当初纪婕妤在团城的时候,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将她给救了出来?”
    江怀越心里有些忐忑,这件事发生后,承景帝是知晓的,贵勤等人还因此受到了奖赏,唯独杨明顺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遗忘了一般。而今他再问起……
    “回万岁的话,确实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纪婕妤。不过……”江怀越忖度着,道,“不过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则以杨明顺这样胆小怕事的性子,哪里能做出此等计划?”
    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够胆大的,而且整个过程可谓舍生忘死,朕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道,“纪婕妤以前,跟他有过密的交情,是不是?”
    江怀越下跪道:“万岁……纪婕妤素来内敛谨慎,行事端正。杨明顺又是臣的手下,他的为人臣最清楚,成日里像个孩童一般,只是有些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以前,臣也听他说起过认识了一名小宫女,但两人年纪都轻,只是同病相怜,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顾一些,实在没有过分的交往。要真有什么的话,也早就成为对食,不会一直悬而未决了。”
    “兄妹?别人口中可不是这样说的。”承景帝随意翻动桌上书册,“这后宫里内宦和宫女之间的纷杂纠葛,你以为朕真是一无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但既然纪婕妤如今已是六宫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杨明顺这样的身份留在后宫,你觉得是否还合适?人言可畏,往后倘若有流言非议,不是毁了纪婕妤和皇子的声誉?”
    江怀越叩首道:“臣也正想着西缉事厂需要用人,恳请万岁让杨明顺跟着臣,这样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后宫……”
    “那也还是会回宫的。”承景帝挥手道,“献陵那边人手不足,叫他过去吧。”
    江怀越心头一沉,挺身道:“万岁!杨明顺是臣看着长大的,他……”
    “不用多说,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承景帝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开去。
    江怀越看着冰凉的地面,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臣领旨。”
    第220章
    江怀越寻到杨明顺的时候,弯月已爬上了深蓝色天幕。
    寂静中, 一下又一下的铡草显得格外清晰, 杨明顺独自在马厩前劳作着, 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江怀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转回身看了一眼, 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宫里过夜?”
    “嗯。这些事由小家伙们去做好了, 你还需要亲自动手?”
    “我看他们做得也累了,就过来替换一会儿。”杨明顺将地上的草堆归拢好, 平静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杂事, 谁不是从最底层干起的呢?”
    江怀越听了这话, 心里百味杂陈。杨明顺看看他,试探道:“督公, 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素来不会藏话的江怀越, 此时却不忍直言, 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到另一边,看着高峻森然的宫墙道:“明顺, 你这些天以来, 见过小穗吗?”
    杨明顺怔了怔, 讪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必要一直留在宫里吗?”江怀越转过身,语气放缓,“这样下去, 也只是徒惹伤悲。她自有自己的宫室,你也很难找到机会去往那边,而且……你们先前的关系,其实也有很多人知晓,那么即便你与她碰巧相遇,又能说得上话吗?”
    “可是……我原先就说过,哪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小穗,我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还能觉着自己跟她是在一处的,也能知道她过得平安。”杨明顺神情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我也没什么指望,就想着能离她近一些,确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就已经满足了。”
    江怀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您说的是……万岁吗?”
    “是。”江怀越正视着他,“万岁有口谕,让你……离开后宫,去献陵守墓。”
    夜风吹过,杨明顺站在树影下,竟觉几分寒冷。
    心口坠坠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杨明顺还是有一种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凉。
    可是明明就应该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许他留在后宫。只是由于太过不舍,才自欺欺人,以为能够默不作声地在这深宫继续生活下去,守着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还有什么幻想,更不该在督公面前流露绝望。他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杨明顺竭力镇定着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献陵也不算太远,我本来还以为,万岁会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怀越心里隐隐作痛,低声道:“我试图劝谏,但万岁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转。你先去那边,等过段时间,小穗地位稳固,皇子也长大一些,万岁或许就对此事淡忘释怀了。到那时我再想办法求他……”
    “督公,您为我考虑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多次向万岁提起这事,兴许他还会怪罪你。”杨明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就像您刚才说的,我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小穗。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去守陵,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什么了,督公。”杨明顺摊了摊手,“您劝得有道理,我留下,对自己无益,徒增烦恼。对小穗更是隐患,说不定哪天万岁又起疑心,那我岂不是还会害了她?走,我是得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反正即便是去献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这,都是一样的。”
    江怀越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也算是通透了。”
    杨明顺笑了笑,又问:“我什么时候得走?”
    “……明天。”
    他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江怀越见他很缓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后边。
    杨明顺住的地方有些远,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至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江怀越也没离开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内侍看到了他,略显吃惊地问候,江怀越只是点了点头,和杨明顺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前,他叫人送些酒菜来。
    杨明顺呆了呆:“督公,您要在这里用晚饭?”
    江怀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没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几杯。”
    杨明顺嗓子眼有些发堵,以前从来没有坐着和督公一起喝过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边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欢心。
    他呆滞了许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怀越对面。
    小内侍很快送来了酒菜,随后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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