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因为刚好有免费票啊。”
    “这样啊。”
    金澜与秦岁安专业不同,参与的不是同一个项目,只是在留学生聚餐会上见过,而秦岁安本人又是个十足的自来熟,开朗大方,做事风风火火的,看不惯金澜时常落单一个人默默吃饭,于是有什么事都一定要叫上他。三番五次下来,金澜倒也不愿意拂了她的好意。更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朋友很重要。
    第二次是在图书馆的走廊里,秦岁安正在第一百次地跟他吐槽这里的食物到底有多难吃时,有个高个子男生与他们擦肩而过。
    金澜当时真的惊慌了,那个体型,那个侧脸的轮廓,卫衣加休闲裤的打扮。
    秦岁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你熟人?”
    男生在前方拐角处回过脸来,看清了,不是同一个人。
    金澜摇头,随口说道:“不,只是原来见过……”
    “怎么可能,”秦岁安快人快语,她毫不留情地拆穿:“ken是亚裔,他从来没去过中国,你梦里见过啊?”
    金澜笑了:“嗯,就是梦里见过。”然后又问:“你怎么谁都认识?”
    “哈,那必须,你跟姐姐说实话,是不是看上那帅哥了,你求求我,我就带你去他们那帮人的派对……”
    金澜此后开始热衷于参加各种派对。他没那么走运,所以只有几次蹲到了那位帅哥。有一次他刚结束一个论坛会议,一身西装还没有脱就被秦岁安拉到派对来了。当时他随便端了一杯饮料,然后安静坐在室外的吸烟区,看着不远处ken的侧脸,一支接一支地抽。
    金澜会抽烟,但却不爱抽,也没有烟瘾。但是现在在这里,他需要烟为他将现实与理想之间撕开一条细微的缝隙,让他在缝隙中短暂失神。有时抽得急了,一晚上就能抽完一包万宝路。
    他的眼神太过赤裸,太过大胆,毫不遮掩,明晃晃的,饱含欲望可又十足寂寞,像在滂沱雨夜中独行的车,无尽黑夜里,潇潇雨幕中只有一束孤独的白光。
    像是要把他曾经不敢做的事情,都在这时找补回来似的。
    他只看了十几分钟,对方就注意到他了,毕竟像金澜这样漂亮的青年还是十分显眼的。于是ken也开始回看他,从脚到头打量他。
    鞋子的款式略显普通,上面是一小截白藕似的脚踝,修身的黑色西装裤,细窄的腰,纯白衬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锁骨。一抹火星夹在骨感十足的两指间,白烟聚起又散开,后面是正在吞吐气息的唇。
    ken端了杯酒走过来,在金澜面前站定:“may i sit here?”
    金澜笑笑,掐了烟,一句话也不说,捞起外套就起身走了。
    别人都是喝酒需要配菜,他是抽烟时,需要就着一个侧影来佐味。
    烟里没有酒精,可抽到最后人居然有几分醉意,但在侧影转过身来时如梦初醒。到底不是一个人,正脸看着不像,一开口就更不像了。
    从那之后金澜再未参加过任何派对,他宁愿在假日开着租来的车去乡下兜风。僻静的公路上半天等不来一辆车,两旁是荒芜的草,而他坐在车内,看着一轮太阳缓缓下沉,然后在座椅上闭上眼,试图将血红的落日溶在眼里。
    第三次是给房东太太的孙女carol补习中文。金澜所租的公寓位于城郊,房东是上个世纪移民过来的中国人,老了之后不能落叶归根,于是对他们这些留学生一向热情,试图从相似的轮廓和乡音上找寻故土的慰藉,甚至对自家孙女的汉语教学也颇为上心。只是年纪大了,自己看报纸尚需要举个放大镜,要教carol一笔一划地写字实在过于困难,于是几次登门,希望金澜方便的话能在周末拨上一个小时,来看着carol学汉字。
    报酬实在丰厚,更何况也不费事。carol在旁边费劲地描字,金澜就对着电脑写实验报告。
    “嘿,金,”毕竟是八九岁的小孩,坐久了也厌烦,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金澜说话:“我可以吃个甜点吗?它都要冷了。”祖父母和父母都是华裔,从小在这样的家族氛围内长大,carol的中文口语还是很不错的。
    “可以啊。”金澜说。
    carol的手立刻伸向桌上那盘舒芙蕾,双腿开心地在椅子上晃荡。
    “那我来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金澜停下工作,手伸向carol面前的笔记本。
    “no!”carol手里还拿着勺子,失了先机,没能护住本子,立刻悲鸣一声。
    金澜翻了两页,忍不住笑出声:“太阳的太,你忘了里面还有一个点啊。你写的这个字是大。”
    “它们很像!”
    “差多了。重写吧。”
    carol气呼呼地撇下勺子,重新拿笔,给每个忘了点的“大阳”补上那个“点”。
    “写好了!”
    “不行,你这样是不会记住的。”拿人钱财,忠人之事,金澜露出了严肃的一面。
    “哦,i’m sick of it!” carol试图贿赂他:“你也吃一点吧?”
    “……不了。”
    “为什么?你喜欢其他的吗?cheesecake?”
    金澜对着她笑了一笑:“因为我不爱吃甜食。”
    “真的吗?为什么?我的朋友们都爱吃啊,你是从小就不爱吃吗?” carol托着下巴想到一个自己新学的一个词:“难道你有糖尿病?我妈妈说有糖尿病的人不能吃甜的,所以她从来不让爷爷吃。”
    “你想知道?”
    carol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满脸都写着“我要听故事我不要写字”。
    “那你先改错。要认真写。”
    “……”
    又过了二十分钟,carol重新奉上认真改好的作业,然后期待地看着金澜。
    这么郑重其事地,金澜倒觉得,其实这事根本没什么了。
    “或许谈不上从小都不爱吃,”金澜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那片海:“我的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所以我从小是我妈带大的。那时候她在一家蛋糕店工作,工作很辛苦,不能带我出去玩,也不能给我买零食玩具,我唯一经常吃的‘零食’就是她下班后带回来的、当天没有卖完的蛋糕。”
    “天天吃,于是终于吃烦了,可是不能不吃,我不想让她伤心。”
    “后来习惯了,还带到学校里当早饭吃,然后慢慢地,其他同学都以为我真的特别爱吃甜点了。”
    “然后从小到大,和同学和朋友一起吃饭,他们都很照顾我,总是特地跟我说,这个菜是甜的,特地给你点的。”
    “其实以前我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点菜,但是大家都很惊讶的样子。后来我想,算了,那就吃甜的吧。为了不让别人伤心,也为了不让别人惊讶。”
    carol点点头,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那你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金澜笑眯眯地看着她:“是啊,一开始说清楚就好了。”
    太多的事情,都错在一开始张不开口。
    carol想了什么:“你为什么对我就能说实话呢?”她嘟起了嘴:“你难道不怕我伤心吗?”
    “因为你可爱。好啦,不要不开心了,我可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
    “真的吗?”受到莫名的信任,carol于是立刻开心起来:“你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件事吗?”
    金澜想了想,说:“其实还是有的。我对我喜欢的那个人讲过。”
    “who?他在哪里?他长得好看吗?”
    金澜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carol跳下椅子,蹦蹦跳跳地过来。
    金澜指向窗外海平线上的那轮太阳。
    纤薄的海雾像点滴积累的情绪,它们积聚在一起,时常遮蔽视线,最终凝成靛蓝海面上一片不透明的白,仿佛未坦诚的心绪。金澜觉得,如果把自己的心具象化,那应该就像那片海雾。浓雾下沉,雾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只有一个模糊的灰白剪影。
    但是太阳出来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雾气上升,周遭的景致逐渐明朗,海面重归平静,至多在海风飘荡时略有起伏,像一匹柔顺的缎子,令人想要亲抚。
    “太阳?”刚改完错字,carol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她一脸不悦:“你骗我,人怎么可能住在太阳上。”
    金澜摇摇头:“不是太阳,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
    海风卷起他柔软的头发,顺着面颊掠走了他未说出口的思念。但愿海风慈悲,能跨越陆地,跨越海域,将一句我好想你送致遥远的东方。
    十几个小时的时差,金澜那边还在中午时,洛纬秋正溺在深夜的梦里。
    他梦见蓝天白云,梦见金澜站在海边,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洛纬秋向前跑了一段,两个人近了些,可还是听不清。最后他不得不走了好久,走得好累,才走到金澜身边。
    梦里的金澜示意他低头,他附耳过去,心想这次总算可以听清了,却不曾想在低头的一瞬间,金澜忽然抬头在他脸上轻啄一口。
    一个比蚊子叮都要轻的吻,生生将洛纬秋吓醒了。
    他在黑暗中,从床上坐起来,重头审视这个梦。
    这离广义上的“噩梦”绝对有十万八千里,梦里没有怪兽,没有丧尸,没有无法结束的考试,没有算不出的题。
    蓝天白云不可怕,大海不可怕。难道可怕的是金澜吗?也不对。梦里的他表情温柔,眉目间甚至带着忧伤。
    到底是为什么?
    前两天学校举办校园戏剧节,洛纬秋原本对这类活动毫无兴趣,但那天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礼堂,看了一出戏。
    是学校戏剧社新编的《梁祝》。这次的改编力求新意,主打欢乐,因此改掉了原本那个珠沉玉损的结局,给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一个美满的结局。
    故事的最后,反派退场,佳偶自天成。
    洛纬秋忽然很羡慕这一版的梁山伯。不仅是为最后那个happy ending,还为祝英台是个女的。
    如果,梁山伯在祝英台还是男儿装、二人以兄弟相称时就动心了,那他会怎么选择?
    想必就算是纠结也无需太久,因为祝英台终究是女儿身。
    皆大欢喜。多好。
    一个念头跃入心头:如果金澜也是个女的就好了。把洛纬秋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他是她,他宁肯金澜骗自己,宁肯金澜不辞而别。洛纬秋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他在心中对金澜退步再退步,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最后却发现,只有这一步是无路可退的。
    魏寒早上醒来之时,看见洛纬秋坐在床前发呆。
    他问洛纬秋怎么了。
    洛纬秋面色不佳:“我心情不好。”
    “啊?”魏寒揉揉眼,说:“为啥啊?”
    “学长。”洛纬秋言简意赅。自那件事之后,在他们二人之间,“学长”一词就专指金澜了。
    “嗨,你一提这事我就生气,我上次好不容易给你俩搭了线,有啥仇有啥怨不能当面解释清啊?你俩真行,一共就说了不到五句。你现在好了,你难受,结果人家跑了,你想骂他都没地骂了。”
    “……你又不是在说媒,什么搭不搭线的。”
    “操,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个搭线啊。”
    看着洛纬秋落魄的样子,魏寒也不忍心了:“哎,算了,反正他也快回来了。我记得好像是秋天?还是冬天?我等会再看一眼。”
    这次洛纬秋成功抓住了关键:“你怎么知道的?”
    “啊?”魏寒挠挠头,说:“就,他发邮件跟我说的啊。”
    “邮件?”
    “对啊,难道还是打国际长途啊?那可老贵了,我记得我表姐出国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有他的邮箱?我都没有他的邮箱。”洛纬秋盯着他。
    魏寒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没有水平。“这不废话吗,你不找他要怎么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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