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心兰点点头:“那就好。”
    “丁姨,”陆景行问,“那您现在愿意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吗?”
    丁心兰深吸了口气:“好,你想知道什么?”
    陆景行:“全部。”
    丁心兰沉吟片刻,起身在店门外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示意牌:“那就从头说吧。”
    “我是十六年前被太太……就是瑭瑭的母亲,招进方家做事的。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家人特别幸福,太太是书香门第的才女,温婉又和气;方先生虽然家境不好,但勤奋上进,而且对妻子关怀备至;还有瑭瑭这么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可谁能想到,方峥居然在外边养了人。”
    “瑭瑭九岁那年,太太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后不到半年,那个小三就堂而皇之地领着私生女进了门。”丁心兰仰头靠在椅背上回忆,“瑭瑭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本来就难过的不行,唯一可以依赖的父亲却丢下她不管,整天没事人似的带着那对母女到处玩。那段时间,瑭瑭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爱笑也不爱闹了,每天一放学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经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陆景行眼神微沉。
    “阮家人来找过很多次,说要把瑭瑭接走,方峥不同意,瑭瑭的舅舅阮霁还差点跟他动了手。瑭瑭那时也死倔着不肯走,非要留在方家,每天就硬逼着自己着跟方峥李蓁蓁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央求方峥接送她上学。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外公家,她说……”丁心兰哽咽了一下,“她说要是她也走了,这个家里就彻底没有跟妈妈相关的东西了。”
    陆景行闭了闭眼,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疼。
    才九岁大的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懂得爱与被爱,就先被迫学会了委曲求全。宁可自己难过,也要努力让爸爸把妈妈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丁心兰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当初李蓁蓁进门时,大家只当方峥是没良心,没想到他俩之前会有什么龌龊。直到有一次,方琰拿着方峥和李蓁蓁抱着她拍的周岁照玩,被我撞见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方峥早就背叛太太了。我当时又着急又生气,也没多考虑,拿着照片直接就捅到众人跟前了。”
    “唉,都怪我这个猪脑子!”丁心兰懊恼道,“要是我那时候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就能意识到那照片根本就是李蓁蓁故意漏出来的!她就是想让阮家知道,她就是想把瑭瑭逼走啊!”
    陆景行:“瑭瑭当时是什么反应?”
    丁心兰抹了抹眼角:“瑭瑭要气疯了,哭着喊着追问方峥为什么有了妈妈还要和其他的女人生孩子,为什么妈妈走了他不难过。方峥避而不答,瑭瑭就扑上去拽住他、咬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可她还那么小,哪能跟一个成年男人抗衡,方峥刚开始还注意着不碰疼她,后来被问得不耐烦了,又觉得没面子,就……就动了手。”
    陆景行声音嘶哑:“他做了什么?”
    “瑭瑭咬他,他就扇她巴掌,瑭瑭拽他,他就掰开她的手,拎着胳膊把她甩出去……”丁心兰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他不回答,瑭瑭就不让他走,然后就一次次被扔出去,一次次爬起来再扑上去,再被甩开,直到……站不起来为止。”
    阮瑭当时太小了,根本不清楚很多人是受不了被人一直点着痛处戳的,尤其是方峥这种懦弱的男人。她幼稚又天真地想讨一个说法,却被痛骂、被责打,直到筋疲力尽。
    陆景行双目赤红,垂在桌下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就没有人帮她吗?”
    丁心兰摇头:“李蓁蓁一直冷眼旁观,方家老爷子和老太太以前是靠收废品维持生计的,没有存款也没有退休金,完全仰仗着儿子的鼻息过活,嘴上劝阻了几句无果后就不敢吱声了。还有我……我当时被反锁在厨房里,只能干看着……”
    陆景行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呢?”
    “然后方峥就把瑭瑭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我一直到第三天的时候,才找着机会跟一个修理工师傅借了手机给阮家打电话。”丁心兰说,“阮家舅舅和舅妈赶过来要人的时候,方峥还死扛着不肯承认,非说瑭瑭出去玩了不在家。阮家舅舅冲到楼上,挨屋搜了一遍也没找到人,最后是方老爷子衬方峥不注意时告诉他,说瑭瑭被方峥锁在了阁楼里。”
    陆景行的脸色倏地一变。
    “那阁楼又湿又冷,里面连床铺盖都没有,瑭瑭被他舅舅抱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再后来,就是阮家跟方峥打官司夺回了瑭瑭的抚养权,方峥也因为责打未成年被判了三个月的管制,三个月过后,方家就举家搬走了。”
    陆景行:“我在滨江的各大医院都没查到瑭瑭当年的就诊记录,您知道她是在哪治的伤吗?”
    丁心兰:“知道,在江北的私人疗养院。因为当时在打官司,公立医院拦不住方峥这个法定监护人探访。阮家就托人把瑭瑭送到了那里。而且瑭瑭那会……不只是身上有伤,精神也快崩溃了,疗养院的环境更助于她休养。”
    陆景行点点头:“丁姨,有水吗?”
    “有,有!”外面天寒地冻,丁心兰想烧壶水给他沏杯热茶,陆景行却直接从冰柜里拎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灌了下去。
    冰凉的水猛地涮过喉管,好像一路都炸起了冰碴儿,刺得他胸口生疼。不过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反倒能让他舒服一点。
    他现在哪哪都疼,头疼、手疼、心疼,各路痛感愈演愈烈,不见消减,只好以疼止疼。
    陆景行站起身:“丁姨,今天谢谢您。”
    丁心兰摆摆手:“可别跟我说‘谢’,这十二年来,我每次一想起来就后悔,当初要不是我鲁莽,瑭瑭兴许就不会挨打了,也不会落了这一身的伤。”
    “错不在您,您的这份恩,我和瑭瑭都会记得的。”
    门口的铃铛响起,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奶奶,爷爷叫你回去吃饭啦!”
    “好,知道啦。”丁心兰望向陆景行,“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
    “谢谢丁姨,我还有事,下次吧。”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包,放到小男孩手里。
    丁心兰急忙道:“哎,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
    陆景行:“马上就是元旦了,这是给孩子的压岁钱,您别推辞。”
    -
    从丁心兰处离开后,陆景行上车直奔方家旧宅。
    方峥当年离开滨江时应该就没打算再回来,走之前干净利落地变卖了所有不动产。这十二年间,这栋三层的小洋楼虽然陆陆续续被转过几手,但可能是因为设计比较好的原因,一直也没有被翻修过。
    现在的业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说房子是父母买来投资的,房本上写的是他的名。小年轻嫌这楼太老,平时不住在这,只是偶尔叫朋友过来开party。
    当陆景行这边提出想进去有偿参观时,小年轻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北国的冬季夜很长,到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陆景行的车刚开进别墅区,远远地就望见方家旧宅的方向一片灯火通明,屋灯、园灯、街灯跟不要钱似的统统亮着,把那一面的天都擦亮了。小马心想对方八成是对陆董给出的价格十分满意,所以很敞亮地提供了一个夜间豪华照明服务。
    小年轻原本正一脸困倦地倚在院门旁,看见来车后,眼睛顿时一亮。
    “晚上好啊哥们儿!”小年轻自来熟地凑过来,“吃了吗?”
    陆景行随口“恩”了一声,提步往里走。
    “哥们儿,我看你有点眼熟啊,你是明星吗?”小年轻不见外地跟上去,“这就开始参观啦?那我给你介绍一下吧,你看这个花园修剪的多么整齐……”
    陆景行目不斜视地略过他和花园,直奔别墅正门。
    “哇,我说哥们你也太酷了吧,理都不理我!”小年轻越挫越勇,不停地试图建立会话,“你是从哪看见我这房子的?我好像没挂上房产中介啥的吧……你为啥想过来参观啊,我看这整个别墅区的房子长得都差不多啊……哥们,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那车都够买我好几套房子的了……看你这么着急参观,应该是挺喜欢这房子的吧,要不我就直接卖给你?”
    这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小年轻就清楚地在陆景行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他依稀觉得对方不是厌恶自己,但具体是厌恶什么,他也说不清,总不会是厌恶这房子吧?
    “谢谢,但不必了。”
    陆景行给小马递了个眼神,然后独自推门进屋,把聒噪的声源隔绝在外。
    他穿过玄关,在客厅站定,环顾这个阮瑭曾经生活过九年的地方,也是曾带给她致命伤痛的地方。
    屋内的家具和装饰风格不知道换过了多少轮,早已找不到丝毫往日的痕迹了。可他现下站在这里,好像能听到年幼的阮瑭撕心裂肺的哭号。
    陆景行深吸了一口气,提步上楼,径直走到那扇窄小的阁楼门前,停住。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流动的空气终于注入,灰尘在眼前片片升腾。陆景行打开手机照明,终于看清了这个不足三平米的房间。
    粗糙的水泥地面,结着蛛网的墙壁,没有电灯开关,也没有窗。
    陆景行走进去,关上门,再关掉光源,然后缓慢又坚定地躺了下去。
    身下是冷硬的地面,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他的瑭瑭当年就是这样,带着一身深深浅浅的伤,孤独地躺在这里,整整三天。
    她该有多怕啊。
    她有没有拍打着门求救过,她的伤该有多疼啊,她是哭了多久才从心怀期待熬成了心如死灰,她最后高烧到晕过去时,是觉得痛苦多一点还是解脱多一点。
    陆景行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洁白的纱布在紧攥的掌心皱成一团,寸寸染血。
    “陆董,”小马在外面敲门,“陆董你在里面吗?”
    “什么事?”
    “疗养院那边的病历调出来了,您要现在看吗?”
    陆景行撑着地面坐起:“进来。”
    小马开门后吓了一跳,只见一向英挺整洁的陆董无比颓丧地坐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灰尘。
    “陆、陆董,您没事吧?”
    陆景行接过平板,摇摇头:“你去楼下等我。”
    小马立刻转身跑开,陆景行按亮平板,打开阮瑭的病历文件。
    [患者阮瑭,女,九岁。]
    [左侧第二、三肋骨及右侧第一肋骨骨折;左手手腕挫伤;腹部、背部及腿部多处软组织挫伤……]
    [长期营养不良;轻度脑震荡,部分记忆受损;患幽闭恐惧症,有轻度抑郁倾向……]
    陆景行心口一阵闷痛,几乎喘不上气。
    他始终记得五岁的阮瑭,开朗,热情,从不吝于对他人施放善意,也从不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对世界满怀信心。可就是这样的她,在四年后几乎被毁灭殆尽。
    平板倾斜着倒下,荧光打在对面的墙壁上,刚好划过一道人为留下的痕迹。
    陆景行眼神一凝,急忙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石灰的墙壁被指甲划出印子,其中有一道格外清晰。
    那是一个拼音。
    “jing”
    ·
    十二年前的阮瑭,在绝望无助之际,曾在墙上用指甲写下了他的名。
    陆景行心如刀绞,恨不得时光回溯,把自己的骨血融进这水泥钢筋里,然后把那个小小的她搂在怀里。
    手机亮起,是阮瑭发来的信息。
    【宝贝: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你[委屈巴巴.jpg]】
    陆景行切到拨号页面,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发不出声音。
    【陆:宝贝,我也想你,给哥哥发条语音好不好,哥哥想听听你的声音。】
    【宝贝:那我给你打电话?】
    【陆:……我现在不太方便,没办法接电话。】
    【宝贝:噢噢好滴~】
    【宝贝:[语音]】
    陆景行颤抖着点开,女孩清脆的嗓音划破密布的阴霾。
    “哥哥,景哥哥,我好想你啊,好想好想你。”
    不太熟悉的酸涩感侵占鼻腔。
    啪,一滴眼泪砸到手机屏幕上。
    第48章 热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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