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进组第一天就跟周达非不对付,之前还能勉强维持和平,但从昨天开始,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在拍摄区域以外的地方,卢羽是一句话都不跟周达非说。她总觉得这个初出茅庐的导演会毁了自己的出道作品。
    化妆师不尴不尬,“周导,我在给卢姐卸妆,您...”
    “没事儿,”周达非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卸你的,我跟卢羽说几句话。”
    “你要说什么。”卢羽转回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冷冷道。
    “昨天你在休息室里说的话我听见了,”周达非平静道。
    卢羽年纪还很小。她很努力地想保持高傲而理直气壮的样子,可是紧紧抿着的嘴暴露了她的紧张和心虚。
    “但其实我没有很生气。”周达非说,“我经验不足、作品有限,甚至不是科班出身,你对我有不信任,我可以理解。”
    卢羽在这段话里又抓到了一个信息点,她小脸上眉毛一横,“你不是科班出身?!”
    “那你完成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吗。”
    “.........”
    “完成了。”周达非说。
    “那个,卢姐,”化妆师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周导是个学霸呢。”
    “学霸?”卢羽更震惊了。
    “谈不上。”周达非摆摆手,“这不重要。”
    “我要说的是,你对我有不满,我可以理解,并且我不会因此影响工作,我依然会竭尽全力做好一个导演该做的事。”
    “在工作上,你对我有任何意见、建议都可以直接说。但我希望同时你也能多相信你自己的能力。”
    卢羽偏头看向周达非,“我自己的能力?”
    周达非耐心道,“如果单凭导演就能决定一部电影的好坏,那你作为演员的竞争力又在哪里呢?”
    化妆室里静了静,显得脂粉香气愈发肆无忌惮。
    这里亮堂堂的,卢羽再次望着镜中的自己,褪去妆容后她清丽了不少,更符合她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和迷茫。
    “我从小就想当演员,不是明星、网红、偶像,就仅仅是演员。”卢羽咬了咬嘴唇,“我真的很害怕失败。”
    周达非对此刻的卢羽感到了共情,他说,“我能理解,我也是从小就想当导演。”
    “那你为什么不学导演?”卢羽奇怪道。
    化妆师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似乎也在听着周达非的答案。
    周达非履历奇特选择成谜,对他好奇的人很多。
    “其实你很幸运。”周达非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拥有包容开明的父母的。”
    -
    裴延今天一天看了好几个场地,可结果并不令他满意。
    《左流》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一个小镇,裴延对它的形容是:一个只看一眼就能感到它在空间上与飞速发展的外部社会高度隔绝、时间上发展长期停滞的地方。
    从人到物,一切都旧而缓。
    上海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街道,而裴延这次不想在影视基地里拍,他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地方,让全剧组——尤其是演员都住在那里,更便于把握感觉。
    这是裴延毕业后第一次亲自编剧,他对于故事的呈现严格到苛刻。
    裴延在上海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地,只能转而去外地考察。
    裴延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是他十岁跟随父亲的剧组去的那个江边小城。那是裴延第一次拿起摄像机的地方,因此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回忆里总有一层滤镜。
    可这个城市近十年飞速发展,几乎三年换个样,除了长江没变,其他一切都是新的。裴延时隔多年回到这里,发现它已经与记忆中完全不同。
    于是裴延只能继续探访其他的城镇。春节前的小半个月他一直奔波在外地,最后在大年二十九才找到了一个理想拍摄地。
    这个小镇位于群山谷中,海拔不高,湿润多雨,一年有二百多天都是薄雾笼罩抑或阴雨缠绵,植被丰饶而有特色。
    这里交通不是很方便,与外界联系不多,建筑和生活习俗还较多地保留了本地特色。
    裴延去的那天是大年二十九,离除夕就差个临门一脚。这里春节气氛浓郁,剪纸福字儿对联——高饱和度的红落在一片灰白的建筑和朦胧的空气里,很有视觉冲击力。
    因为临近过年又不确定归期,这趟考察裴延是独自开车来的,连司机都没带。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论过不过节,人到了年终总是要回家团圆的,这或许是一年到头辛勤奋斗的意义所在。
    小镇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忙得不可开交也是笑逐言开的。门口挂上了红红火火的鞭炮,因为空气中湿度过大而有些许带潮,显得红愈发深了几分。
    裴延在小镇里走了一圈儿,他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氛围的春节。
    他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春节。
    不知道周达非有没有。
    裴延站在枯掉的小溪流上斑驳残缺的石桥上,望着远方云雾缭绕下的山峦,忽然想起他和周达非在重庆一起从钓鱼城回来的那天。
    裴延这段时间很忙也很累,他想起周达非的频率比以往略有降低,而思念的深度分毫未减。
    裴延确定了拍摄地,当天下午独自开车返回邻近的省城,他要从那里再坐飞机回到上海。
    山路崎岖弯绕,裴延到省城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上午,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迁徙大片:春运。
    在机场,裴延的妈妈打来电话,裴延说自己很忙,今年不去北京过年了;裴延的爸爸也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已经很少拍戏,但对业内的情况仍然关注,裴延跟他简单聊了几句电影相关的事。
    这两个电话的时长加在一起都不到20分钟。
    和大部分人相比,裴延与家人的情感牵绊极其微弱近乎于零,对家的感觉也可以基本概括为没有感觉。
    裴延从前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无拘无束。但爱会让一个人变得敏感甚至脆弱。
    除夕这天,裴延独自坐在人潮汹涌的机场,再次开始思念周达非。
    他忽然觉得这个春节格外寂寞,家的概念是伴随着你对一个人、动物甚至是没有生命的物品产生爱与依赖而出现的。
    裴延独自坐了会儿,发微信让闫尤去问周达非今年在哪里过年。
    闫尤不敢违抗裴延,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找周达非卖惨。
    闫尤:「你这几天在哪里呀」
    闫尤:「可怜」「可怜」
    周达非:「?」
    周达非:「你不会又跟去年一样大过年的一个人流落上海街头吧。」
    周达非:「我今年可没空管你,我在外地拍戏。」
    闫尤:「啊?!.jpg」
    闫尤:「过年也拍吗。」
    周达非:「就几天假,懒得跑了,春运太挤。」
    闫尤:「...哦。」
    闫尤完成任务,汇报给裴延。裴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多少有些失望。
    春节假期很快结束,年后裴延比之前更加忙碌。按照计划,《左流》会在二月中下旬开拍。尽管与裴延从前的作品相比,这算是个小成本电影,但方方面面要准备的事情仍然很多。
    即使每天事情都很多,裴延也没忘了抽出时间关注一下周达非那个小作坊一样的青春电影进展到了哪里,以及更重要的:周达非什么时候会回上海。
    年后,周达非的“无限趋近于零”新戏已经步入后半程。
    他能感觉到,自从跟卢羽在化妆室谈过后,卢羽对他的态度比以往好了几分,谈不上友善,可起码不会故意添堵。
    更重要的是,伴随着影片拍摄,卢羽的演技是在不断提高的。扮演男主的演员是个经验丰富但不算多火的小生,开机时,卢羽比他的演技差很多,个别场甚至会接不上戏;但如今,更像是势均力敌。
    某种程度上,周达非是比裴延更会教导演员的。裴延教演员的方式是授人以鱼,而周达非是授人以渔,他更在乎激发演员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共情。
    就这样,三月出头的时候,《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按计划杀青。周达非修改充实了自己的简历,再次开始投各个项目。
    周达非回到上海,自己的出租屋。这里已经几个月没住人,开门的瞬间一股子尘气扑面而来,周达非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把行李箱拖进来,却发现地上躺着个顺丰的文件快递。
    周达非拿起来拍了拍浮灰,看见快递的寄件人一栏是:上汽·上海文化广场票务中心。
    周达非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半分钟后,周达非才缓缓想起,去年冬天的某个下午,他在导戏的间隙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对方说他有个快递到了。
    周达非压根儿想不起来自己买过什么,也不可能回上海签收快递,就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
    可是快递小哥说这看起来是个文件,还标注了贵重物品,不方便交给别人。
    周达非那会儿每天都要跟卢羽斗智斗勇,烦得一脑门官司。他以为是什么银行祝他元旦快乐之类的垃圾件,压根儿没上心,让快递小哥试试从门缝里塞进去。
    快递小哥成功地把快递塞进了进去,而周达非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此时是三月,裴延已经带着整个剧组去了山谷间的小镇。那里仍是隆冬的天气,春意分毫不见。
    周达非拿着这个从文广寄出的快递,若有所思地撕开了封口。一张完整的票从里掉了出来,《叶甫盖尼·奥涅金》。
    就这样,周达非于数月后才收到这张迟来的票。尽管它是从剧院寄出的,可周达非毫不怀疑:这是裴延送给他的。
    这张票上的时间正是裴延被拍到独自去看奥涅金的那个晚上,它的位置是六排,而裴延...周达非记得他被拍到的时候坐在五排。
    周达非不会认为以裴延的能力,连个连着的两张票都搞不到,那么这只能说明,裴延是故意的。
    周达非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现在心里很复杂,就像他对裴延的看法一样。
    纸质票没能得到很好的保存,孤零零在地板上躺了数月。它在上海潮湿阴冷到人神共愤的冬季里变得表层疲软,看起来有些旧了。
    周达非想,裴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拿着手上这张票,周达非觉得,那天晚上如果他可以去,他应该是会去的。
    第95章 用进废退
    认识之初,裴延在周达非心目中的形象打分趋近负无穷。随着他们的相处,周达非对裴延的了解不断深入、全面,他对裴延的看法经历了很多次或好或坏的调整,但他真正认识裴延——或者说真正愿意认识裴延,却是从裴延一反常态放他离开开始的。
    可能直到那一刻,裴延才展露了他的全部;可能裴延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更可能的是,周达非直到那时才放下成见,以一个客观地角度去看待裴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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