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又如何?难道不是妇人?!”巢弘大声道:“屠城乃将军和众位副将一起商议的结果,如今军令已下,她说不杀就不杀,那我们刚刚商量的算什么玩意?我们死去的弟兄难道就白白死了?这仗究竟是她打还是我们将军打?!”
    柴震面色发白,悄悄往旁挪了两步,不敢再发一语。
    秦秾华面无异色,充耳不闻,继续道:“若是将军在此屠城,便会坏了将军和真武军一直以来积累的义名。官吏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宁可死战也不投降,百姓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不会真心归顺。为一时之快屠城,后患无穷,还请将军收回军令——”
    “你说收回就收回,你把我们将军的话当什么了?”巢弘怒声道。
    “韩非子有言,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
    秦秾华强忍腹中翻涌和眼前晕眩,竭力使自己一言一语都清晰传遍这片土地。
    她要说服的不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有这数十万真武军,这黑压压一片等着刀刃染血的复仇者。
    “……将军若能听进谏言,收回成命,正说明将军是非常之人。届时,将军的贤名必将千古流芳,民心必将归顺,贤人也会如潮涌来。如此,何事不成?请将军莫要因为眼前利益,忘了长久将来——”
    眼前少年紧抿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只伸出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秦秾华低头,弯腰,双膝向下跪去。
    她没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捞了起来。
    秦曜渊抱着她,面色铁青走向主帐。
    “将军!”巢弘气急败坏地喊道。
    他头也不回。
    秦曜渊把她放到主帐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撑着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来,紧接着又要给他跪下。
    他一把将她提起,双臂如铁箍一般环绕着她,防止着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见,他又高了,秦秾华如今要仰头才能对上他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眼睛。
    少年的青涩已经快要从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窝深邃,一双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残酷的美丽。
    他已经十八岁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觉陌生。
    伏罗十八岁的时候,屠了第一个城,留下第一处尸山血海。
    秦秾华没有见过真正的伏罗,可是她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个让人望风而逃的伏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攥着她一起坠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带,露出毫无防备的前胸,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
    “我宁愿你直接杀了我——”他气得声音发颤:“也不要用作践自己的方法来捅我的心!”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可是已经够了。
    她紧皱的眉心,源源不断的泪水,还有那双哭泣时习惯性闭上的眼睛,不断颤抖的睫毛——她就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无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阿姊……你听我说,我没有冲动行事。”他努力解释,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檀州死守七个月,真武军损失七万余人,我屠檀州,是为杀鸡儆猴,否则此例一开,之后的瀛洲等地必会坚守不降,一旦拉长攻城时间,就有可能等来大夏主力压境,到了那时候,真武军再想拿回其余几州就难了。”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个吓破了胆的俘虏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结局传进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会分化,即便官吏有心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会为真武军打开城门。”
    “阿姊,我并非是图眼前一时之快。”他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么?”
    眼泪淌过秦秾华的面颊,烫得她浑身颤抖。
    她在想,伏罗屠城无数,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样?
    他前期杀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一人敢出面对垒,无一弓敢发一矢的铺垫。
    天下百姓,识字者寥寥无几,他不喊口号,不发檄文,只用炽热的鲜血,就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大字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中。
    他是乱世的枭雄,只能做诡智的暴君。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教他王道,那么是否今天一幕,会有所不同?
    不……不会。
    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她绝不会容忍他活过一月。
    秦秾华终于睁眼,从泪光后看着她的少年:“你说非是图一时之快,那你想过金雷十三州光复之后的以后吗?”
    “我——”
    秦秾华打断他:“你想过,回京之后的以后吗?你想过,大道登极之后的以后吗?”
    “……”
    “民为贵,君为轻。是故得民心者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为诸侯,得诸侯之心者为大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戾不为君。”
    “将军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吗?一个屠过城的皇帝,会有元元之民敢于归顺吗?会有忧国忧民的贤士愿意效忠吗?”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烧杀□□的恶棍还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借着声张正义的名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杀人越货的草寇打个“替天行道”的旗子,难道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忠义之士了?”
    秦秾华苍白的脸上泪光闪烁,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让她摇摇欲坠。
    她泣声道:
    “这样的军队,会是王师吗?率领如此军队的统帅,会是拨乱反正的天下之主吗?”
    帐内雅雀无声,许久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想过。”
    秦曜渊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个暴君……天下人才会需要你。”
    “你为善,我为恶……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为若没有你,我就是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野兽……”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少年的话,让她僵在原地,泪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无穷无尽的羞愧淹没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纵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声传遍玉京,本质上和他说的没有区别。
    只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块遮羞布,美名其曰时机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实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即便是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即便是他们共度了数年光阴,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她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怀疑,亲手给他创造了弱点。
    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她却始终提防着他的反戈一击,她手里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他一有异动,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亲手创造的弱点。
    她有错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羞愧,伤害一颗赤诚而炙热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责自己,或许还能叫她好过几分,可是他从来不曾流露一丝怨言——
    他始终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华泣不成声,全靠少年支撑她的重量才能勉强站立。
    人屠伏罗附着在少年身上的阴影远去了,他又变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仪之人。
    他对她,从来没有变。
    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帐内空气骤冷,针落有声。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箍得她无处逃离。
    然而,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带着一抹悲伤,轻声说:
    “阿姊对我很好……对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对自己却很残忍。我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为阿姊当个傻子,心甘情愿,因为我知道……阿姊虽重天下而轻我,却重我而轻自己,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泪光。
    “莫伤心了,阿姊若是对这檀州百姓心生恻隐,我不杀便是。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阿姊,难道还会因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线的,阿姊要什么,我给你捡,阿姊想杀谁,我帮你杀,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点——别忘了。”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但阿姊若要伤我的宝贝,我就只能伤阿姊的宝贝。”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这次也是一样。”
    “……阿姊,为我活下去罢。”
    第116章
    檀州城逃脱了被屠的命运。
    三十万原本死到临头的百姓在屠城前一刻被人救了回来。
    不但救了回来, 救他们的那人还在三十万百姓里找出了十几个在守城中反水, 给真武军提供了帮助的人,将其立为良民典型, 给了田地银两还不够, 甚至还授了爵。
    田地银两不稀奇,可是授爵——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悔青了肠子的人不在少数, 若是能够重回真武军攻城那一夜,说不得带路党会百倍增加。
    救人和授爵的都是将军夫人, 出言留下檀州刺史一命的也是将军夫人。
    在檀州城百姓眼中, 将他们从悬崖边上救回来的将军夫人简直就是菩萨下凡, 更别提这位将军夫人第二天一早便开了粮仓放粮——虽然只有去义学听了课的才能领上一碗。
    即便是真武军的反对者, 也不得不承认,真武军接管檀州后,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有安生日子不过,谁会去造反?
    除了最初几日有人寻衅滋事外,檀州基本恢复了平常的日子。
    ……敢不恢复平常日子吗?
    那位要屠城的杀神,现在就在檀州刺史府住着呢!经过檀州一战, 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夫人是真仁慈, 将军是真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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