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领们的言谈之间,郭绍这才知道那返回的将领名字叫张建雄。此人给郭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由于他是郭绍来到北汉之后第一个交谈的人。在晋阳问“步军哪来这么多战马”,在半道见史彦超滥杀无辜差点出去理论的人都是他。
    张建雄言简意赅地说道:“来了一股辽军骑兵,可能有一千多骑,游骑在城外瞎转悠。卫王下令前锋史彦超率马兵出北门交战,没打多久,契丹人就抵挡不住,向北遁逃。史彦超又得卫王令,尾随追击而去。”
    站在旁边一个将领听罢叹道:“史彦超果然勇猛!”
    张建雄一听拉下脸:“我看多半是契丹兵故意佯退、诱敌之计,好叫史彦超轻敌冒进,让这厮中计!”
    那将领嘀咕道:“史彦超不是得了卫王令才追击的么?”
    张建雄脱口道:“卫王老了。”
    众将听罢遂缄口不言,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卫王。卫王符彦卿毕竟是忻州各路军队的统帅,又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威望,一众中下层将领说他的不是、确不太应该。
    就在这时,便见向训与数骑自北面的中轴大路策马而来。向训回到军中,便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随从。众将也纷纷聚拢过来。
    向训先回头望了一眼北面,才开口道:“史彦超出战,追到忻口,撞见了辽军大队。卫王担心他兵力不足有什么闪失,让我率本部人马过去接应,大伙儿都准备准备。”
    郭绍、杨彪等人和向训的部下不熟,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在忻州城来来去去也听明白战事军情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郭绍心中非常纳闷。
    卫王符彦卿的任务目标很清楚,便是驻守忻州等地,堵住辽国援军救晋阳;通常看来干这种事最明白不过,消极防御就行。就算没法打败辽军,只要卖力经营防务,辽军也别想拿忻州有办法。反正辽军想从这里过去,不仅提心吊胆而且鸡犬不宁,这就对了……这样的情况下,符彦卿叫史彦超主动出击,是何用意?
    难道是见史彦超首战获胜,卫王想趁机攻占忻口?一路上向训不断找当地官吏百姓询问忻州地形地势,郭绍也了解了不少,这忻、代盆地是北方进入晋阳地区的要道,而忻、代之间又有群岭阻隔难以翻越;唯有忻口镇前面有两处交通孔道可以通行,险要的孔道,就如忻州地区向外面通气的鼻孔一般。
    如果周军占领忻口,派兵阻塞就近的两个孔道,则辽军想南下、恐怕就只有变鸟才能飞越重山峻岭了。若是这般打算,符彦卿的主力还在忻州干甚?早该趁史彦超猛将冲前,大军全数掩背跟上,不计代价一举将辽军驱赶出忻口才是……但目前却只叫向训这点人马去接应,实在是看不懂是何玄机。
    向训带来的这点兵马,数量有两千之众,但真正可以干硬仗的就只有三百多轻骑兵。这样的增援,让史彦超前锋与辽军主力决战?还是接应史彦超赶紧往回跑……那么史彦超追出去作甚?
    一时间郭绍觉得这卫王的前后战术策略,简直是缺乏基本的逻辑关系。不过也不好说,符彦卿家到底是三代封王的军阀,这种高位者总是应该有非常人的智慧,也许人家有什么深谋远虑,并不是郭绍这种十八九岁后生能揣测的。
    不过事关自己和二十个长途跋涉走路过来的兄弟的身家性命,这时郭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改之前很懂规矩不多嘴的作风,瞅准机会便开口问道:“向将军,咱们是去救史前锋回来,还是接应他继续作战?”
    向训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郭绍,淡定地回应道:“卫王没说。”
    郭绍遂无言再问。
    就在这时,张建雄便破口大骂起来:“娘的!史彦超这厮一点颜面都不留给主公,想起就来气!还叫咱们去救他?他这么能,就让他一个人把辽人打回去得了!”
    郭绍一听,也想到了半路村子边的那事,张建雄话里“不给脸面”恐怕就是说的那茬。
    当时史彦超杀那些被劫掠的无辜妇女,张建雄差点出面,后来被向将军作势制止的。当时郭绍还以为张建雄是个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好青年,不过现在听他单单骂史彦超不给向训面子,骤然醒悟:张建雄这厮的不满,根本不是因为同情那些无辜的妇女,而是对史彦超在主公面前的态度感到气愤,替主公向训打抱不平。
    五代这帮武夫,恐怕压根就没把那几个被屠杀的女子当人看。
    那时,向训刚一见史彦超,就用官家的命令把史彦超教训了一顿,说得都是道理。合情合理的道理恐怕叫史彦超很难反驳……但史彦超心里应该也不爽,被一个他看不起的武将教训,凭什么?
    所以史彦超根本不和你口头上讲理。不是要问怎么处置么?按照向训的意思,应该是放走无辜妇女,惩罚不守军纪的乱兵。但史彦超很干脆,全给杀了,你能把我怎地?
    他不是在杀人,而是成心要当众和向训过不去,要扇向训的脸,出口闷气。
    只不过可怜了那几个无辜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被人当出气的道具一样砍了。郭绍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主流价值观,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做法当然不敢苟同……但他也没觉得在五代十国这种世道、站出来争个对错是什么明智的做法,所以也做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关键是当时史彦超压根不知道你是谁,又在气头上,见你一个小将,一言不合就拔剑砍过来怎么办?是要和周朝第一猛将在内部就分个输赢死活,还是被杀了之后等着谁来给自己讨公道?况且兵荒马乱的地方,各种惨剧何止这么一件,不是一个凡人能管得过来的。
    ……大家都对史彦超很不满,七嘴八舌在向训面前骂了几句。
    就在这时,向训抬起手制止众将的议论,不紧不慢地说道:“史彦超是有些傲气,不过他是杀了咱们的人、或是做了什么不义之事?都没有!那你和他置什么闲气?都是大周的将帅,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非得计较个长短。”
    张建雄愤愤道:“就怕咱们去救他,他还不领情,怪咱们多事。”
    向训道:“史前锋不是不明恩怨的人。要以大局为重,切勿意气用事坏了战局。你们休得再说了,号令各部兵马,轻装出城!”
    众将这才消停下来,纷纷领命。
    郭绍也招呼自己的人牵好马带上兵器出发。罗猛子问道:“俺们的东西就丢在这地方?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
    郭绍还来不及回答,杨彪就劈头盖脸骂道:“说得好像腰缠万贯一般,你仔细搜搜,除了马身上的东西值几铜钱!”
    罗猛子这才作罢,又嘀咕道:“俺对史彦超也没啥好看法,那几个妇人,还不如等乱兵抢走好了,说不定被军士抢回去还能过得好些。”
    杨彪也冷冷道:“史彦超就不是个东西。”
    第十九章 晋阳之役(四)
    忻口,黄沙漫天。
    传说汉高祖刘邦亲征匈奴被围,死战突围,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脱险。大难不死,刘邦十分高兴,就把这个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兴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这种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纥人、契丹人、汉人都曾来过,古人在此浴血奋战,今人照样前仆后继。
    郭绍一走到这个地方,看见山川形势,立刻就被震动了。两面是山脉,眺望远方,山脉背后还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团团巨大的乌云从空中压在地面上。
    太阳垂在西边,万里晴空,地上非常干燥,一大片的尘雾被人马踏起。
    郭绍追随向训的人马上了一处小山坡,前方的杀声骤然变大。千军万马就出现在眼前,破落的忻口军镇显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叶孤舟,飘摇欲沉。
    北面的辽军明显人多,前面杀的天翻地覆,后面的马兵都一阵一阵地排列没动。而周军则全数在一线,没有任何预备队,整片战场尘烟四起、旌旗涌动,打得不可开交。
    这阵仗,双方交战规模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却叫人莫名生出一种孤寂之感……兴许是除了打起来的一片军队,不见其它人烟的缘故,四下一片荒芜。
    “辽军主力都在此地,咱们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车薪。”向训看清场面,立刻就说了一句。
    张建雄没好气地骂道:“那姓史的还冲,他以为自己能击败辽军?”
    向训军在山坡后面展开布阵,一时按兵不动。
    细看了一阵,大伙儿总算瞧明白了战场上的形势。周军正面的大部骑兵没法突破辽兵的阵线,唯有一股人马已经杀进辽军纵深。那股人马人数不多,在辽军千军万马之中左冲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辽兵;看样子肯定是史彦超和他的亲随,只有他才会这般凶猛吧!
    里面那帮骑兵虽然左右冲杀,却没法对摆开了一里宽的大军造成什么影响,更没有让辽军动摇。不过他们看起来十分强悍,竟半天没有被消灭……如果不突围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向训当下便回顾众将道:“今日之要务,救出史彦超,撤回忻州。”
    “主公……”张建雄又要说话,他似乎对史彦超成见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训制止了,向训道:“史彦超号我朝第一猛将,威名晓谕全军。若让他战陨,则我朝几十万大军被夺气矣!士气必大受削弱,后果不可庙算。”
    众将听罢拜服。
    向训以马鞭遥指:“辽军右翼前后结合部较弱,史彦超位置也靠右。张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骑出,冲其右翼;史彦超乃战阵老将,见到形势必向东驱进,两面夹击,可解史彦超之围。”
    “末将得令!”张建雄领命而去。
    不多时,军中便出一两百骑精锐,甲胄兵器严整,将士都有骁勇之气,不过向训的骑兵战马没有甲具,仍属于轻骑兵。
    这支马兵前后分作四股,前军全是骑枪长矛,后面的或拿斩马刀、或带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较统一,看起来确是十分整齐好看。他们出动后就慢跑前进。
    就在这时,只见辽军后方没参战的部队中,一股马兵从侧翼运动,盯住了张建雄部。
    张建雄部在右翼被截,双方骑射一片抛射。接着张部第一波骑兵便迎面冲杀,双方对冲交战,骑兵群顿时冲杀劈砍,人仰马翻战作一团。但张部中间的两股马兵并不冲进战团,而是机动迂回继续前扑。
    张建雄到达预谋的地点,即刻发动冲锋,猛插辽军结合部。果然如向训预见的那样,张建雄率军一波冲杀就贯进了敌阵。陷在敌阵中的史彦超精骑发现动静,也调转方向向右翼策应援军。不多久,辽军侧翼就被从中间打穿,史彦超得到了援军支援,杀出重围。
    阵上几乎全是战马,双方一团团马兵来回冲杀,就像台风中的海浪漩涡一般。马蹄塌得土地都在颤动。
    不料侧翼汇合的马兵没有退回来,继续在辽军松动的位置继续冲杀。不多时,辽军后方没进入战斗的兵马中,一大片马兵陆续开始出动,自右翼增援上来。
    张建雄的人马掉头向南面冲出,辽人援兵几乎是尾随追击张建雄,像潮水一样弥漫过来;张建雄率军疾奔,后面被追击射杀多人,不断有人落马……史彦超却没出来,因为很容易看到汹涌的马群之中,有一处尘雾特别大,像是有地刺在里面乱钻一般。
    张建雄边战边跑,还好是骑兵,苦战得脱。没一会儿就见他满脸血污策马上来,跳下马就破口大骂:“史彦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别人!害我损失了那么多人马!”
    向训愁眉不展,问道:“你见到他没有,是否出言不逊?”
    张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将怎敢坏主公的事?什么都没说,就劝他先突围出来,再作计较……对了,我还告诉他援军不多。”
    向训问道:“史彦超是怎么回你话的?”
    张建雄顿时又满脸火气:“他说,竖子在边上好好观战,看老子如何破辽军大阵……娘的!”
    众将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忽然向训一拍额头叹道:“我害了史彦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将们急忙问道。
    向训道:“我不该领卫王的军令,若是换一人来救史彦超,说不定他就领情了!”
    一个部将劝道:“主公不必自责。史彦超是舍不得丢掉部下精骑,他若是败走,所部必遭辽军压背掩杀,伤亡不可细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战退辽军……他不走,与主公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史彦超的性命比本将的要紧。”向训伸手到佩剑剑柄。
    “向将军且慢。”郭绍的声音忽然说道。
    众将转头看向后面的郭绍,向训说道:“你有何话说?”
    “末将以为,向将军可以再等等。”郭绍的声音很平静,“将军是否救过溺水的人?溺水者刚刚落到水里的时候,体力尚存,又惊慌失措。如果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头箍颈,无法救其脱险不说,还可能被他连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够的时候,救人溺水最好的办法是等着,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时,然后出手,则事半功倍。”
    向训听罢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郭绍的神色,手也不自觉地从剑柄上放开,沉吟片刻问道:“以郭郎之见,何时才是救史彦超溺水的时机?”
    郭绍指着前方战阵:“辽阵之中,史前锋所部掀起的那团尘土,流动快慢未有变化。因此可以推测,就算史前锋身边的亲兵时有减员,但还没有到战力急剧下降之时,也不影响他的冲杀速度。等到他们人疲马乏,死伤减员到一定程度,必然冲杀不动了,上空的尘土就会停止窜动。这时出手,解其围,则史前锋无力再战了……除非他确是一心求死。”
    向训反问道:“万一缓急没拿捏准,或是冲杀不进没能及时解围,致使史彦超战死,岂不是得不偿失?”
    郭绍道:“不这样,就算解围了,史前锋愿意罢手么?”
    张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彦超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咱们拼了命才给他解围,他反不领情;等到辽军援军覆压上来,我们不走这点人马全得陪他耗尽在大阵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训沉住气道。
    太阳渐渐西陲,到了山顶上,乍一看它没动,但过一阵再看就能发现它又降了几分。向训的部队停在大路两边,全军按兵不动,这边十分平静;前方却杀声震天,军马奔腾,战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向战场周围乱跑。
    虽然整体是两军正面拼杀,但战线一直都很动荡。骑兵大战,军队并不静止不动,而是来回冲杀,纵横交织。
    过了许久,辽军中间左右乱窜的黄尘流动速度缓慢下来……看来史彦超已经不行了,无论他有多猛,一旦被围死不能动弹,必死无疑。
    向训也发现了迹象,专门回头询问郭绍:“郭郎觉得时机到了?”
    “请向将军决断!”郭绍抱拳道。
    这时向训才回顾左右:“全部马兵,随我出战!”
    “得令!”“得令!”
    郭绍等最后回头,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战场的场面,然后上马跟着向训下了山坡。一员武将大声吆喝道:“骑兵上马,准备出击!”
    武将们策马从各部马队中奔过,一面吆喝鼓舞士气,一面下达各种军令。
    少顷,马蹄声成片响起,数百骑精兵同时出动,战马由小步移动逐渐加速,然后慢跑着扑向战场。
    越来越近了,向训伸手拔出剑来,高高举起。众军把提着的长矛马刀纷纷端平,“唰唰……”又是一阵刀剑出鞘的金属音,犹如一阵没有旋律的音乐,粗狂简洁却又充满了热情。
    第二十章 晋阳之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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