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连郭绍都比较意外惊讶,皱眉道,“我的兵器不会对准兄弟。”
    杨彪初时还一脸严肃,这时便笑了起来,笑得很轻松的样子:“大哥的兵器不是对准兄弟,不过是对准帽子罢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杨彪这厮经常最贱,别想让他说出好听的话,只要他不满嘴污言秽语骂人就算客气了。有些话杨彪说不出来,也不善。不过郭绍从他的笑容和言语中,已品出了更多意思。
    就在这时,左攸站出来说道:“郭郎,杨彪相信你的箭术,正如他相信你待兄弟的诚意。但杨彪是你的左右臂膀,难得忠心的兄弟,他对主公更有用;而左某不过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多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还是半壶水没读通史籍……左某这种人,开封府里的小官小吏,一抓一大把,死不足惜!况且,史大帅看武将应该比看左某这等酸儒顺眼。我去!也让史大帅瞧瞧,读书人也不尽是贪生怕死之辈,力气软,骨头不软!”
    左攸是出口成章。一席话出来,城墙上的武将们谁有口才能说得过左攸,一时间呆若木鸡。忽然城墙下面有个人高喊道:“好!说得好!”这时围观的人们才纷纷附和着喝彩。
    左攸循着声音看过去时,一众人在起哄,却不知一开始那句感动的如同知音一般语气的话究竟是谁说的。
    却不料杨彪冷不丁来一句,好像正对着左攸慷慨的情绪泼了一瓢凉水:“说了一通,像要去死!你认为大哥会一箭把你射死?”
    就在这时,忽见罗二也站了出来,挺起胸膛道:“还是俺老罗去罢!”他似乎有点犹豫,只是见着杨彪和左攸都这样,也就没忍住要“冲前送死”……此时他好像已经把媳妇的谆谆教诲忘记了。
    郭绍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史彦超,不料史彦超没有任何要制止的意思。
    都已经这样了!史彦超也丝毫没有给个台阶圆场的意思,看来这厮刚愎自用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打死都不会认错的!他一定要绷着,坚持到底。
    杨彪见状,二话不说,调头就走……杨彪也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看起来很生气,很不服史彦超。不一会儿他就走下城墙,牵了一匹军马翻身而上,接着就策马向城门口奔去。
    短短的一瞬间,郭绍也觉得不该辜负杨彪的信任!
    多少次在战阵上,每一瞬间都可能被敌兵捅死,每一刻都可能送命,提着脑袋拼杀。这么多次都过来了,还怕射不中杨彪的帽子?杨彪要赌这口气,郭绍何尝不窝火,想顺出这口闷气!
    此时杨彪已出城门,郭绍带着恼火气愤的情绪大喊一声:“二弟,我若射死了你,拿命赔你!”
    郭绍遂不再徘徊,心中通畅,深吸了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一击而中,射偏了就是兄弟的命,郭绍心里的压力很大。
    他微微闭上眼睛默念着,伸出手背迎着风,感受着秋天渐渐到来的凉风……凉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凉了。从这凉意中,他默默地记住那轻轻触摸手背皮肤的轻重。
    郭绍突然瞪圆了眼睛,浑身肌肉绷紧,搭箭上弦,抬起弓的过程中舒展手臂从容开弓,瞄准。
    心情不能急躁,也不能怠慢!瞄准的时候不能太急,要看清楚,但也不能拉着弦瞄得太久,力气稍竭都会影响稳定性。郭绍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稳定,一动不动。
    风很轻,“啪!”他在直觉中最恰当的一刻放开弓弦,什么也不想。
    利箭呼啸而去!片刻后,杨彪就在马背上回头对着墙上大笑道:“大哥,你可得赔我头盔!”
    罗猛子见状乐得手足舞蹈,对着城墙下面大喊道:“正好射中帽子,二哥跑着马呢!”
    众军听罢都松了一口气,立刻闹哄哄地叫起好来。郭绍松一口气,淡定把弓递还给旁边的武将。史彦超无话可说,点头赞道:“你们兄弟算好汉!”
    郭绍没有附和,也没有说什么噎人的话让史彦超下不了台,显得很沉默。毕竟史彦超在侍卫司中威望很高,又是上峰,郭绍不愿意为了一口气和他过不去。
    一众人从城墙上下来,史彦超还要去巡视别的地方。郭绍突然之间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中途告辞,带着几个兄弟离开了陈州门。
    郭绍精神太紧张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和几个人骑马走了一会儿,回头忽然不见了左攸,问道:“左攸呢?”
    杨彪道:“刚才就走了。”
    郭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兄弟常常不是朋友,朋友却常常像亲兄弟。”
    杨彪和罗二,或许最起初的、也是最直接的想法,是跟着大哥能有出人头地,但大家能建立起这种极度信任,实在是不易。
    第五十七章 非等闲之辈
    郭绍骑马慢行走到家门口,不料又碰到了京娘,只见她从斜对面的窄街走了出来。郭绍顿时觉得这女子就像神出鬼没一般,刚才没发现她跟着,却能恰好在门口撞见。
    京娘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马背上放着一个包袱,那副样子好像要走远路一般。郭绍在角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她过来、便听得她说道:“你在城墙上要是手抖了,射中了那个人,真的会拿命赔人?”
    郭绍一语顿塞,这女人一开口为什么就是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但他不能置若罔闻、不予理睬……这是京娘第一次主动和他攀谈,最起码应该积极回应。上次发生了那件意外的事之后,已经过了好些天,她已经想通了?
    郭绍留心观察京娘的神色,比较平静正常,没有刚开始那样随时可能疯癫的不稳定。如此也好,本来是意外出了事,总得解决;凡事可以商量了,便要好过就此结怨、莫名其妙多一个要杀自己报仇的仇人。
    所以郭绍准备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也好化解恩怨。
    但他没法正面回答京娘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很冷的自以为幽默的话:“手不会抖,我在祈祷,神仙会帮我的!”
    京娘冷淡地问:“你信什么神,如何祈愿的?”
    郭绍随口用轻松的语气道:“感谢王母、感谢天,祈求王母保佑……”
    京娘顿时白了他一眼,扭头去马背上取包袱。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角门,黄铁匠上前来把马牵走照料。郭绍当然不会阻拦京娘进府,只是见她带着东西不像是来拜访的,便忍不住问:“京娘是要出行……或是搬家?”
    京娘道:“我和玉莲住。已经把玉贞观的观主交给别的人了。”
    郭绍脱口道:“玉莲是和我睡的。”
    京娘一愣,问道:“你言下之意是想赶我走么?”
    “不是、不是,那你一会儿去找玉莲,让她给你收拾间屋子。你愿意住这里就住这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绝不会赶你。”郭绍忙道。
    京娘道:“我不住内院,就在这外面随便找一间屋暂住几日。”
    他们一前一后便向里面走,郭绍先去外院的一间厅堂里等着吃饭,因为厨房在外院。玉莲和董三妹都不在,估计正在做饭……上次郭绍就提了一次,叫她找两个粗壮的妇人雇佣,好在院子里帮着干脏活累活;但至今府上没有添人口,可能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郭绍先把腰上挂的障刀取下来放在刀架上,然后就解甲,比较麻烦,便招呼京娘。京娘沉默了一会儿,真就上来帮忙,而且手脚很娴熟……果然是练过的行家,可能以前她家有人是武夫。
    郭绍见她态度转变,又说道:“那道观里那么多人手,你怎么不带几个亲信的人过来照顾你的起居?”
    京娘不置可否。
    ……不料才过几天,玉贞观真就来人了,来的不是几个人,一来就是十几个!府上中间的院子没人住,房屋却很多;郭绍和玉莲等都住最后面的园子里,风景好。于是他便让玉贞观来的道士暂时住在中间的院子里。
    府上一下子添了这么多人,倒热闹起来。如此也好,偌大一个宅邸,缺园丁、厨娘、购置柴米和干粗活的劳动力,正好用得上。其中有两个又黑又粗壮的妇人,一看就会干活,添了这些人可以让玉莲轻松一点,只要她管着钱粮收支就行。
    郭绍稍微算了一下,表示自己的薪俸养这些人口尚无压力。而且不久后钱粮又稍有增加,任命状下来了,兼领二军都指挥使的俸禄比内殿直都虞候高;乾州刺史的那份也照样领。
    他既掌虎捷军二军兵权,但毫无要立刻出征的消息;甚至连朝中官员、军中武将也还不确定周军是否会对蜀国开战。东京这阵子比较安宁,为了西征做准备的一些职位调整丝毫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殿前司正在大手笔进行变革整顿的事更引人注目。整顿殿前司诸军的主要负责人是赵匡胤。郭绍现在已调到侍卫司军中,此事对他毫无影响。
    郭绍早就在家里说了要西征,玉莲和京娘都知道这件事,但两个月过去了却无动静。
    左攸在郭绍面前说得头头是道:“晋阳之役回来后,侍卫司诸军无事,但休整之后便到秋季了。若是马上就紧接着西征,算上准备的时间加上行军耗费时日,在关中发动战事之时极可能已进入冬季。关中冬季风大干冷,气候不利于作战,我猜测朝廷用兵应该是明年开春。”
    郭绍觉得左攸的“瞎琢磨”还是很有点道理,便附和称是。
    据说陕西很多年前的气候湿润温暖,所以关中富庶,自秦以后一直是各王朝的首都。但从唐朝中后期开始,陕西的气候就逐年变得干燥,进入五代十国后东京大梁已然取代了长安的地位。所以左攸说此时的陕西冬季“风大干冷”可能并没有说错。
    不过郭绍的心情已经变得有点急躁了……战役目标是打下两个州的地盘,这点功绩自然也算军功,但恐怕算不上什么奇功大功;不知完成之后军职能有多少提升,按理应该不会太大。在禁军中上面的赏识和门路当然很重要,但若是没有军功、威望资历作为基础,也很难有所作为。
    就这点战功,却需要等到明年;而且似乎也是硬骨头,打下来不易,也不知要打多久。
    郭绍心里挂念着娶符氏二妹、与卫王家联姻,可是照现在看来,还一点希望都没看到,可能一两年之后也无太大的进展。所以偶尔他才会心情急躁。
    但这也没办法。他回过头一想才后知后觉,真正感悟高平之战那样的机遇是多么难得!只可惜当初自己的职位实在是太低,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错过了天大的机遇,后来就再难遇到了……也许只能在先啃着陕西战场的鸡肋,然后等待征淮南之役?
    郭绍准备进关中作战之后,力图速战速决,省得浪费时间。
    但秦凤等州是蜀国的前哨,是他们不被封闭在四川盆地的据点,守可以作为腹心的缓冲,攻可以作为战争的策源地……蜀国肯定不愿意轻易拱手相让。
    郭绍也认识到,自己想拿人家刷战功,也得先问问蜀军同不同意。
    蜀国当然不同意!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就要全力以赴不能掉以轻心。
    郭绍便找左攸商议:“如果西征要等到明年开春,我们在东京几个月没有多少事可做,何不提前准备一番?我没去过关中,对秦、凤等地形风物一概不知;我想向侍卫司告假,就说去关中访寻亲戚,然后借机寻访询问一番秦凤诸州的情况。”
    他积极想要建功立业,追随他的人当然欣慰,左攸沉吟许久便道:“主公若是要去,在禀告侍卫司步军司之前,应该先和宫里的宦官说说;然后告诉宰相王溥。”
    左攸只知道皇后愿意提拔郭绍,但不知是皇后亲口透露西征的事。大相国寺那件事郭绍谁也没说。
    郭绍采纳左攸的提醒。明年开春才出征只是他们的猜测,万一时间猜错了,到时候朝廷点将找不到郭绍,岂不坏了大事、白忙乎一场?
    先告诉上边的“贵人”,无论是皇后还是枢密院的宰相都肯定对军机一清二楚,他们点头了自然就不必再担心。
    这时候郭绍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从来都是皇后派宦官联系自己,自己却没办法和他们来往。他一个虎捷军的武将,上直要么去侍卫司官署报道,要么去虎捷军第一、第二军的驻地营房值守,连皇城的门都不能进,如何能找到宦官?
    郭绍打算先将这件事告诉王溥,然后等一段时间,看皇后能不能知道。最后才正式向侍卫司告假……若是无法让宫里知情,也是没关系的;王溥若是没有异议,证明出征时日还有一段时间。
    事情很顺利,王溥知情后两天就有一个宦官在一条街上碰到了郭绍,并且赞成他提前准备。
    此事让郭绍顿时很惊讶,宰相王溥才知道这事儿两天,宫里的人就了解到了?他不得不这么揣测:难道皇后的势力触角能到枢密院?符氏一个后宫女人却似乎不是等闲之辈,不仅在武将中很有威望恩德,连军机要害官府也有人?
    第五十八章 有多惨
    郭绍准备出行诸事,左攸这几天出入郭府频繁,常常查漏补缺提一些中肯的又容易忽视的建议。郭绍有一次开玩笑:说能收左攸在麾下十分划算,办事得力要的俸禄却很少。
    其实左攸在郭绍麾下的报酬已经远远超出了在官府做小官的收入,他似乎也不计较眼前的钱财。左攸出身寒微别无它路,一门心思抱住郭绍……这样的人对现在郭绍的实力来说当然是最佳选择。那些有高级职位的能人,当然不会屈尊投郭绍门下,郭绍也收不起;而寒微身份低的人,绝大多数根本没能耐,就像站在大街上看熙熙融融的人群,里面谁是有真本事的?要从沙子里淘金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回郭绍从侍卫司回家,刚卸甲,就听得左攸求见。他便叫黄铁匠带进院子来,黄铁匠早就把左攸认熟了。
    左攸走进客厅,径直就说道:“今天我见主公,却不是来进言的,举贤照样是我的分内之事。”
    可能是郭绍身边全是武将的缘故,左攸也沾染了不少武人的习惯,比如办事说话比较直接干脆,倒很少见他文绉绉地卖关子。
    郭绍听罢有些诧异,这是他第一次所谓举贤。便抱着听听也无妨的心情随口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武将。”左攸说罢摇头道,“此人真是运气太差,落魄至斯、悲惨到叫人叹息!”
    “有多惨?”郭绍顿时饶有兴致地问。
    左攸道:“多惨?晋时就成名的武将,然后历经了三朝,主公认为这样的人应该是什么职位?”
    郭绍心道自己之前从军四年大部分时间是小卒,进入武将行列的最低级十将、还远没有成名,到现在不到一年已兼领禁军二军都指挥使……左攸说的那人历经三朝,在五代十国这样的战乱年代,没死的话肯定打过无数的仗、立过无数的功,应该累功升到哪个地步?
    最起码应该脱离中级将校,进入高级武将行列了,但听左攸那口话,显然不是那么回事。郭绍只得摇头道:“我猜不到。”
    左攸瞪眼道:“他已经到了挂个名每天去军衙里混膳食的地步!”
    郭绍:“……”
    左攸又道:“军衙提供早上、中午的膳食,他每天去吃饱了,便无事可做在各处厮混到晚上,装作忙完一天公事回家。”
    郭绍听罢心道: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这厮要是和自己比,不得要气得撞墙?
    看来仅仅靠熬资历是不行的,人家熬了三朝,熬到了混饭吃的地步。而有的人一旦遇到机遇,屁股着火一样飞升……别说郭绍自己,就是赵匡胤几个月前不也只是个谁都不认识的中层将校?现在他都是整顿殿前司两大主力无数军队的负责人了。
    不过郭绍也很纳闷,便问道:“能成这般地步,恐怕也没多少能耐吧?如果是怀才不遇的千里马,三朝那么多权贵,就没有一个伯乐?”
    左攸摇头道:“历经三朝的武将,只要没死,无须是千里马、更不需伯乐,熬军功资历都不至于如此。此人是运气太差,撞到了要害之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此人叫罗彦环,父亲就已是刺史,他从晋时就补官到内殿直,主公自然知道内殿直做官很容易升,罗彦环的前程不可限量。而且他也确有胆识、作战勇猛,不久就以‘十勇士’之称闻名。后在契丹攻灭晋朝之时,又当机立断把原本送给契丹人的一千匹战马带走,投奔了汉,颇具胆识甚明大义。
    可是在去年终于倒霉了,枢密使王浚骄横跋扈,企图挟制太祖(郭威),被太祖贬官后死,然后王浚党羽被大片清算。罗彦环被牵连视作王浚的党羽,被贬邓州,接着就一惨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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