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听罢爽快地呵呵一笑,看着她笑道:“真是非常有智慧的反驳,我竟无言以对。”
    “那也是郭将军的……怜惜,换作别人还管玩物的感受么?”周宪柔声道。
    郭绍道:“贵重的珠宝玉器玩物还能永恒,人始终是人,和玩物区别很大。”他说罢看了一眼周宪的神色,见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当下便放弃了自己的占有欲。
    他沉吟道:“我倒是想起另一个人,当年我也那样告诉她,仅仅是一时的心动,就好像落花与流水,时间很短、太脆弱。”
    “郭将军言之有理。”周宪轻声道。
    郭绍打住了刚才的话题,在周宪面前说别的女人,似乎并不是个有趣的话题。他呼出一口气,挺了一下胸膛,爽快道:“那便依夫人的心意,我再等等。等打下了南唐国,到时候你才真的别无选择,不用考虑其它事了。”
    周宪脸颊红扑扑的,小声说道:“若真如此,那我怪不得谁了。天下若真能大统,谁也不能因为一个小女子阻止。”
    “正是如此。”郭绍道。
    周宪欲言又止,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今天除了道别,我本来还想问你一句话……到那时你还记得我?或者只是贪恋我的美色,一时放纵罢了?”
    郭绍刚想开口,忽然见竹帘一动,只见一个提着茶壶的人走进来了。他便暂时住了口。
    ……
    第三百二十八章 青泥岭
    “哟,茶盏还是满的……小的给二位换热的。”茶博士走过来麻利地放上两只空盏,提着茶壶就倒,这时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周宪,顿时就呆了,“哆哆……”茶盏很快倒满,溢到了桌子上热茶冒起一片白汽。
    郭绍坐在对面,只见周宪一脸恼怒,横眉冷对。郭绍便道:“好看吗?”
    茶博士顿时回过神来,循着郭绍的声音看去,顿时脸一白,扑通跪倒在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郭绍见此模样倒有些意外,自己一身布袍幞头,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反应出身份;他也很少出入茶楼这等场合,一个茶楼伙计不可能认得他。但茶博士被吓成了这样……刚才他就是心里有点不爽,并未声色俱厉要怎样,毕竟犯不着和一个伙计过不去;伙计也没做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事。
    “把桌子擦干。”郭绍随口道。
    “是,是。”茶博士急忙从肩膀上拉下毛巾,袖子并用几下擦干了水,弯着腰面对郭绍,不敢再看周宪一眼。郭绍一只手轻轻一挥,茶博士如释重负逃出了包间。
    周宪的目光闪烁,打量了一番郭绍,轻声道:“郭将军吓着他了。”
    郭绍道:“那茶博士不知道我是谁……”
    周宪脸上一红,说道:“不用知道身份,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好惹的。”郭绍笑道:“我像个恶霸?”周宪摇摇头:“我没来过这种地方,不过也明白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别小看那茶博士,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可比咱们多,他怎能看不出郭将军是怎样的人……”
    但周宪一身不染风尘,就算生气起来也不吓人,反倒娇嗔可爱。
    她又皱眉道:“咱们离开这里罢,我不想被杂乱的人盯着。”
    郭绍点点头,起身走到竹帘旁边,等周宪拿起帷帽戴上起身过来。她微微侧目见竹帘已掀开,低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二人很快从厅堂中消失。
    他们上了陈佳丽家的马车,同乘一车。周宪道:“我要先去表姐家,随我出门的随从和马夫还在那边。”
    郭绍便喊道:“回城西陈府。”
    周宪轻轻搓了一下手,遮在嘴前哈了一口热气。
    “驾!”前面的人吆喝了一声,啪地甩出一鞭子。马车一动,车厢里的人便微微向后一仰,郭绍伸手扶住周宪的肩膀,手刚碰到她的身体,她的削肩便是轻轻一颤。她伸手轻轻掀开郭绍的手……这时代,虽然理学还没兴起,但和现代还是比不得,不时兴随便触碰女子的肢体。
    周宪小声说道:“这么冷的天,你的手还那么热。”
    郭绍便大胆地伸手握住周宪细长的玉手,她向后一缩没挣脱,便没再挣扎。郭绍干脆双手各握一只,好言道:“暖和么?”
    她的侧脸红扑扑的,美目温柔低垂,并不言语。郭绍这时想起周宪之前问的问题、被那茶博士打岔了;但后来周宪没再问,他便不再提起。
    道了别,次日周宪便随李煜、南唐国使节等一众人离开了东京。
    ……
    此时显德四年十月下旬,向拱已调集了三十九个指挥的兵力逼近蜀道的重要地方:青泥岭。两万军队加上数万民壮在蜀道上的几条路上川流不息,此时动武的迹象早已无法掩饰。
    周军从两路南下,一路走陈仓道,陈仓(宝鸡)、大散关、凤州、固镇、青泥岭;一路走秦州(甘肃天水)、成州、固镇、青泥岭。
    (走秦州南下,可以从“阴平道”自陇右直入蜀国,但阴平道是狭窄的羊肠小道不适合大军运动;而且向拱这次的目标是汉中,所以两路大军得在固镇汇合,攻青泥岭……或者不走青泥岭,就得借“连云栈道”插向东部的褒斜道南部,直达汉中。但顾名思义,连云就好像连入云天,是一条险恶的栈道。大军行军,最好走的还是陈仓道,有点绕,但比较平坦。)
    向拱亲率前锋人马快速抵达青泥岭北,当即发动攻势,意图一鼓作气突破这处险地。
    可惜天公不作美,山下虽然寒冷却是晴天;唯独那片山岭,半路就在下冰雨。这地方的气候好像被上苍诅咒了一般,一年四季就很少有干燥的时候,非常邪门。
    山坡上军队成片,队伍歪歪斜斜好像已经溃不成军。向拱自己试试山路,也感觉非常吃力,所以不能无缘无故地呵斥将士。马是不可能骑的,牵着马都走很艰难。
    天上下的玩意,雨水里夹杂着冰粒子,淅淅沥沥的下得不大,但落在地上非常滑。人多一踩便把道路踩得泥泞不堪,上面浮着一层冰水稀泥,下面是结实的硬土,道路又是倾斜的坡道,一步一滑,那滋味难以言状。
    向拱走了不到两里地,问常年驻守固镇的一个将领:“这地方有晴的时候?”
    将领道:“有,时而放晴,一个月有十来天、最多不超过十五天。但通常天上云层厚,特别是冬季天冷,晴了之后道路还没干透,又下雨了。我在固镇两年多,时常派出斥候刺探蜀军动静,就很少遇到道路干燥的时候……夏天可能好点。”
    向拱听罢,心道:老子不能等半年到夏天才用兵吧?等天晴,头上好受点,路还是难走。
    他滑得脚心发痛,满额大汗,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克服难关,强行要求将士进攻一次试试……刚到青泥岭,说不定还能趁蜀军准备不足。
    向拱直起腰,又看了一番周围的状况。众军士大部分摔了不知多少次,一身是泥苦不堪言;加上连日行军刚到此地,将士都是疲惫不堪。
    走了小半天,终于看见了山腰的一道防线。蜀军在上面挖沟立寨,远远地正瞧着山坡上乱哄哄的周军。向拱杵着一根木棍亲自靠近观看,部将劝道:“将军小心。”
    向拱不予理会,又跋涉了一会儿看得比较清楚了才停下。只见那沟壕之间又许多排水口,后面修筑了一道藩篱,还搭建了一些简陋的草木棚。看起来甚有章法。
    向拱寻思,弓箭在雨水中使用会损坏,蜀军躲在草木棚里避雨,就能用远程居高临下抛射。因为有斜坡,蜀军只需射几十步远,就能抛射出一百余步……而周军没法在雨中用弓弩,便要仍受一百多步的距离被当靶子射;而且路那么难走,在泥泞中爬一百多步的坡,怕是被弓箭慢慢也磨崩溃了。
    他看了一番,感觉胜算不大。便强忍着郁气,放弃了进攻的打算,当即下令:“叫跟上来的人都撤了,今日下山休整。”
    ……向拱只得一面派人打探那白水路的状况,一面等着青泥岭天晴。
    不多久,斥候便回来禀报,白水路一段山崖栈道已被摧毁不通,无法经过……当年郭绍利用这条路突袭在青泥岭背后的蜀军,动静很大,似乎已经引起驻守青泥岭的蜀军将领重视了。
    向拱一愁不展;只有走这些前人开通的道路才行,否则走不通还可能迷路。现在只好先尝试青泥岭了。
    好在两天之后就得知岭上天晴,向拱不等道路晾干,因为固镇的武将提供的消息是干不了。当下叫人准备好火种、桐油、布条等物,再度率军上山岭。
    蜀军战斗力不如周军,向拱还是想试试,觉得那些草木棚是个弱点。及至工事前,便下令将士聚集军队整军备战。
    周军在两百步外勉强整顿成军,前面刀盾手,后面弓箭手在“咚咚”鼓声中缓缓向前逼近。泥泞之中渐渐喧嚣起来,鼓声和呐喊声、吆喝声响彻山岭。不出所料,周军尚在百余步外,便遭到了上面的箭矢、弩炮覆盖。
    “兄弟们,只要攻过青泥岭,后面路就好走!现在吃点苦,咱们长驱直入!”向拱在阵后大喊道。各部将领也在吆喝,旗帜在摇摇晃晃之中前进。
    “啊!”正前方一声惨叫,一个后面披甲较少的士卒中箭,倒在泥泞里惨叫。四下里陆续有人中箭受伤,周军前进得更慢;脚下是很滑的泥泞道路,头上前方还有箭矢飞来,大伙儿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仰射距离又远,不在射程内。
    但周军镇兵照样表现出了比较坚韧的忍耐力,愣是冒着箭矢艰难地推进了数十步。就在这时,军中的武将大喊道:“点火……”少倾哐地一声锣响,武将们扯着嗓门大吼:“放箭!放箭……”
    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弦响,向拱抬头看时,一窝蜂火箭如萤火虫般呼啸而去。果然点燃了工事藩篱内的草木棚,许多地方渐渐冒起了火光,上面烟雾弥散,闹哄哄一片。
    “嗖嗖嗖……”一丛火箭再度飞去,周军连续齐射数轮。那藩篱内已是火光冲天,浓密弥漫。
    但因为是晴天,那些蜀军不在棚里,此时仍然躲在半人多高的藩篱后放箭还击。双方在五十步内互相射箭,战阵上嘈杂一片。
    第三百二十九章 蜀国焉有名将
    道路泥泞难行,周军将士疲惫不堪无法形成起有力的进攻压力,双方在数十步外一番弓箭交锋,山坡上大片的周军士兵渐渐溃退了。
    向拱看着上面工事后的浓烟,以及周围乱哄哄的连滚带爬的士卒,无法斥责将士。大伙儿并不是神仙,道路状况如此他不能怪人们作战不力。
    战斗渐渐缓和、趋于消停。山坡上只剩一些人扶着、抬着受伤的士卒渐渐往回走。向拱转头对静难军节度使折德扆说道:“今日试探,没法一蹴而就。此地蜀军将领是何人?很有点能耐。”
    折德扆道:“蜀国焉有名将?”
    向拱道:“名将已无,人才还是有。此人挖沟设栏谨慎防御毫不贪功,战术呆板,但非常务实;部下士卒看不出有什么非常之处,不过军纪严明颇有章法。今日我等若是遇到虚有其表之人,抓住机会一鼓作气拿下青泥岭也未可知晓;但蜀军这样呆板防守,咱们反倒没啥好办法。”
    折德扆拜道:“向公言之有理。”
    ……向拱无可奈何,只得率先军下山岭,在青泥岭北扎下大营,等候余下的大军从两路陆续前来。不多时,在中军见到了刚到青泥岭的前营监军李谷,李谷监督各州县运来了第一批粮草物资。
    于是向拱和部将一起,接待了李谷,一众人在中军大帐一番言谈。
    向拱看向一个头发花白的武将,此人叫王廷义,王景的长子……年纪比向拱大、看起来起码五十几了,但说起来向拱是先和王景认识、曾一起称兄道弟并肩作战;要是客气起来论起关系,这王廷义应该叫向拱叔叔才对。
    这样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了,向拱才四十五岁而且人显年轻,他便称呼道:“王将军,王侍中(王景)身体可好?”
    “家父已六十八岁了,身子倒还硬朗,不过长途跋涉有些吃不消,故派末将率秦州军前来效命。”王廷义拜道。
    向拱点头道:“王老节帅当年老当益壮,现在提起,我才醒悟老节帅已是高寿之年。”他沉吟片刻又道,“王家曾在凤翔多年,又镇守秦凤诸州三年,在这边应该结交的人多。我得请王将军找一些熟悉蜀道的人来,重新整理一遍去往汉中的道路。”
    王廷义起身拜道:“末将领命。”
    李谷听罢问道:“向将军不攻青泥岭?”
    向拱道:“走陈仓道过青泥岭是最好走的路,当然还得试试;我只不过想提前准备别的法子。”
    “向将军预计多久能攻下青泥岭?”李谷又问。
    “这……”向拱皱眉道,“我现在的打算,要先派人运石子、炭渣到岭上铺一条路;在靠近敌军工事的地方构筑防御工事和营寨。然后可以逐次进攻。
    否则像前天那样急于求成,将士到达战阵已是疲惫不堪,无法攻破蜀军阵线。”
    李谷不太高兴,说道:“青泥岭虽然道路难行,但蜀军亦无大城可倚仗。咱们攻个山岭要如此缓慢,何日能下汉中?向将军应知,要从蜀道运粮运物山高路远,两万大军若在这荒郊野岭太久,耗费巨大,我没法向朝廷交代。”
    李谷是宰相,又是监军;向拱面色不虞,但也没有发作。他沉声道:“青泥岭大量蜀军的补给,最近的地方也只能靠兴州;蜀军耗费也并不比咱们少。蜀军若是这样凭借气候气势逐层死守,谁也没办法,那只有拼国力了。”
    “若是如此,向将军最好亲自上书朝廷,叙述此间状况。”李谷提醒道。
    ……此时青泥岭上,一个又黑又矮的人正按剑站在藩篱后面,遥指前方说道:“派人去前面把坡上的箭矢都捡回来,洗洗晾干。把住人的草棚在后面重新搭建,远离工事。”
    部将领命而去。
    发号施令的蜀军将领叫侯茂,不过人们背地里一般称他“猴子”,因为矮小的身材容易被人戏谑、而且不幸又姓侯。猴子本来是打算读书科举的,但做的文章被人骂狗屁不通,只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干武将,靠熬资历混到了兴州防御使的位置。半路出家武艺是完全不行,正是文不成武不就……自然不是什么名将。
    侯茂在前方跋涉巡视了一番,回到山岭上的营寨,只见更多的人正在运送材料修建简陋房屋、搭建帐篷。山的背面,无数的民夫弯腰缓慢地拉着大车,后面还有人推。一辆四轮板车上装满了木料,不幸陷到了一个泥坑里,前方一个浑身污泥的民夫连拉带爬地使着力,麻绳深深勒进了肩膀上的衣服里,后面几个人上前帮忙推。
    “一二,起!一二,起……”带着汉中口音的人吆喝着。崇山峻岭中生存的人们,还是非常能吃苦耐劳。
    侯茂刚走到山顶,一众人便纷纷弯腰拜道:“侯将军……”
    “贺喜侯将军首战得胜,他日荣归‘蓉城’,只待凤池夸。”一个文官客气地说道。今天大伙儿对“猴子”有点另眼相看。
    侯茂反应并不热情,哼了一声便走,及至中军,便对一个当他幕僚的亲戚说道:“给我写封信去汉中告急,要求人和物大量增援青泥岭!”
    那亲戚的个子却比“猴子”高整整一个头,纳闷道:“咱们打了胜仗,不请功却告急?”
    侯茂道:“蜀军能挡住周军首战,只因依靠地利;这边路不好走,但不止一条路,战线太长。等周朝大军一到四方突进,咱们这点人很快就扛不住。”
    侯茂一口的成都口音,西川语气比较软;东川(重庆那一带)口音较硬。他是川西本地人,不是后唐时期跟着孟家入蜀的那批迁徙者。
    “将军何不守兴州城?”一个小辈亲戚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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