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他忽然听到了树叶“沙沙”作响,注意力被分散,不由得微微转头看向那摇曳的枝叶,树枝之间粉红的花朵已经绽放,那脆弱又不牢固的花瓣时不时就掉落在地上。院子里陈旧得积上了一层青泥的石头上沾着浅红的点点花瓣。在这一刻,周围那么宁静,但郭绍的耳边却时不时响起一阵阵嘈杂,仿佛听见了战场上的嘶喊。
    他低下头,粗糙的手指摩挲到了腰间的腰饰,那丝绸上的刺绣也有花朵。
    就在这时,阳坎上一个汉子步伐有力地大步走了过来,是郭绍身边的亲兵将领卢成勇。郭绍转头看着那边,等着他走过来。
    卢成勇走过来弯腰抱拳,垂着眼睛道:“禀陛下,曾派遣到东汉国大将杨业身边的红莺,说想见陛下一面。”
    郭绍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女子,因为今天下午京娘才提起过。
    他下意识感觉什么地方有点奇怪……京娘管着兵曹司细作,红莺是陈佳丽送来为兵曹司效力;红莺有什么事不找京娘,怎么找上卢成勇的?不过郭绍很快就想到了:红莺要是求京娘,他不一定能得到这个消息,京娘可能直接拒绝不报。女子确实在这种事儿上很有心思。
    能得到杨业怜爱的女子。郭绍忽然想见了,他说道:“你现在带她到书房来见我。”
    卢成勇抱拳道:“喏。”
    郭绍继续在院子里看景色,一面等着自己要见的人。
    过了许久,便见卢成勇亲自推着一把安了木头轮子的椅子过来了。郭绍也没感到诧异,他早已知道红莺是个残疾人。
    及至她近前,红莺扶着椅子的扶手要起来行礼,郭绍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免礼了。”在此时与女子在明面上身体接触是不合礼的,不过郭绍对红莺倒不怎么讲究,只是接触的时候不碰她的手等部位,肩膀上衣服挡着总要好一些。
    他说罢打量了一番红莺,便带着她进了书房。
    “妾身没想到陛下真会见我。”红莺有点拘谨地依旧坐在她的椅子上,不过见了皇帝还能口齿清楚地说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行,“面圣应该很难的,杨业将军见了陛下回去,对妾身的态度都马上变了。”
    郭绍很认真地听她说话,然后开口温和地说道:“天下那么多人,皇帝只有一个,若是谁都要见,那我也忙不过来。”
    红莺听罢悄悄看郭绍。
    这红莺并不是郭绍亲近的人,说了好几句话她仍旧没说见皇帝究竟有什么事,郭绍本想问问,但终究没问,只道:“红莺虽是女子,却为了朝廷收复失地牺牲名节、甘冒性命之危,我定不会忘记你对国家的功劳。”
    红莺摇头轻轻道:“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名节?陛下以礼待我,才这么说,其实我有自知之明。”
    她的脸上有些伤感,低头哽咽道:“杨将军看不起我,我也不怪他,都是我的错。”
    郭绍沉默片刻,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红莺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郭绍轻声道:“我们的力量不够强,才无法保护子民、让你遭受异族残暴的蹂躏,是我的错。”
    “陛下……”红莺动容地看着郭绍,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
    ……
    四月初,忻州李处耘得报,辽军放弃了忻口,退往雁门。他将军情传视在场的诸大将,目光回顾了一圈,主要在史彦超、董遵诲、昝居润脸上扫过。
    史彦超立刻说道:“让我率马军直出忻口,掩背追击辽军,可破之!”
    李处耘道:“不可。官家还在晋阳,明令是与辽军对峙,等候其退兵;史将军一追去,便与朝廷的大略相悖,此事不在本将的权限之内。”
    史彦超十分不满:“老子们在忻州,逗留一个多月一矢未发。前阵子辽军在忻口,按兵不动便罢了;现在他们退兵,掩背追击还能败了不成?”
    李处耘一言不发地看着史彦超,既没呵斥也不解释。
    二人四目争锋相对,过了好一会儿。史彦超才愤愤道:“你是主将,你说了算!”
    董遵诲等人却是很顺从,纷纷抱拳附和。
    李处耘道:“前锋尾随辽军,占据忻口,按兵不动。董遵诲率虎贲军左厢第三军为前锋。”
    董遵诲立刻抱拳道:“末将得令!”
    史彦超立刻瞪住李处耘。李处耘道:“既不打算与辽军作战,史将军正可随大军。”
    李处耘不再理会史彦超,叮嘱董遵诲道:“董将军到忻口后,大部驻扎于忻口南面的军镇,固守隘口。辽军出雁门后,你再继续北上,先军占据代州。”
    董遵诲抱拳道:“喏。”
    史彦超忍不住道:“李将军认定辽军一定会放弃雁门关?”
    李处耘道:“雁门关在代州以北,且面向北边,原本就是中原建造来抵御北方的关城。辽军既退至雁门,代州汉将必降;辽军虽占雁门,却没打算南下,只能以大军驻守方可保有此关,继续陷于对峙……辽军既弃忻口,必弃雁门。”
    众人拜服。史彦超也无话可说,他能服李处耘的军令,一是因军职地位不如李处耘高,需要遵守规矩,二也是李处耘从攻灭南唐国以来的大战表现,能让人心服。
    果不出其料,半个月后辽军继续放弃雁门,退往云州(大同)。李处耘立刻派人飞报晋阳。
    ……至此北汉国的战争已成定局。
    北面辽军、幽州军陆续退兵,诸城军镇也只有投降大周一路。
    郭绍也准备逗留一些时日就班师回朝了,善后仍未完成,但不用他躬亲处理;周军禁军主力已无留在晋阳的必要。
    前营军府文官上书方略,以杨业率新整顿起来的河东军主力驻扎雁门关,兼领代州;另派武将领忻州,掌忻口防务……杨业的后路在别人手里,以为制衡之道。
    郭绍否定了此方略,提议让杨业兼领代、忻二州,控制忻代盆地走廊上的两处重要关口,给予杨业最大的信任。军中很多文官都懂兵法军事,但一些事儿还是想当然了……郭绍以自身的经验,以及高彦俦、刘仁瞻的表现,认定一个事实。在这个时代,主将的作用非常大。一支军队,将士们是否信任自己的武将,直接关乎士气和忠诚度;主将的立场,也对整支军队影响很大。
    郭绍要让杨业和河东军真正发挥作用,就必须给予杨业信任感。
    北汉国善后的关键之事已经决策,郭绍下旨禁军诸部准备班师,并给东京写信告知日程。
    军中庆贺气氛很重,将士们兴致很高……战胜回朝,归期总是令人高兴。北汉国穷兵黩武国家贫瘠,此战灭国财富收获很小,但朝廷仍旧会给将士们论功行赏,这也是人们很快忘记战阵的残酷,兴高采烈的原因之一。
    在晋阳的诸文武纷纷上书祝贺,连河东各地投降的官员也有上奏。
    但在郭绍觉得,真正能分享喜悦的人……不是那些话说得最好听的人,而是能够分享胜利果实的人。比如随军的文武和将士,以及朝中的符金盏和二妹。不然,自己胜不胜,别人得不到任何好处分享,凭啥高兴得起来?
    晋阳一阵纷乱调动,归期越来越近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期待
    东京皇城金祥殿内,符金盏看到半透明帘子外两排人伏拜的身影。
    “臣等恭贺大周开疆辟土,早盼天子携胜归朝……”
    这些人里,包括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批人、还有宰相,都是站在亿兆人之上的人上人。但是他们在符金盏面前也只能顶头膜拜,而她只是长期居于宫中的一个女子。
    朝罢,杜妃等妇人簇拥着她退回后面的休息厅。众宫妇无不对她低眉顺眼恭敬敬畏,膜拜她的权势尊贵。符金盏眼睛里带着浅浅的微笑回顾周围,她很享受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但也从没得意忘形。
    经历和见识都让她心里很清楚:妇人很弱小,也很强大。
    女子很弱小,天下诸事都要男人来经营奔波,她们只能呆在庭院房屋中,依附于这一切,抛头露面的妇人多半都没什么实力;甚至一旦兵荒马乱时规矩崩坏,弱女子怎能敌得过身强力壮披甲执锐之人,命运已完全不由自主。但女子也不是那么弱小、谁想欺负就能欺负得了,自汉代起,就有妇人垂帘听政,掌控整个国家的命运,唐代更有妇人称帝为天下之主。
    符金盏走到了一只晶莹的琉璃缸前,先转头看了一眼这间厅堂,旁边侍立的宫女无不屈膝弯腰面对她。这厅堂本来是郭绍叫人收拾出来日常办公后休息起居的房屋,不过现在的模样已经大为不同,只因室内多了一些植物。
    这殿室本被收拾得明净整洁,符金盏在这里活动之后,叫人搬来了一些鸢尾,美丽蓝色的花、绿色的叶子,立刻为殿室点缀了丰富的颜色,不仅是颜色,更增添了生机活力,感觉都完全不同了。除了鸢尾,桌子上还摆着一只琉璃做的水缸,里面养着一颗含苞待放的荷花,还有两条小鱼。都是宫中的园丁精心挑选修剪过的。
    金盏把玉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间捏起几颗喂鱼饲料,笑眯眯地丢到水面上。水面立刻其了轻轻的涟漪,本来沉到水底的鱼儿也摇摆起了身子。
    她回头对杜妃说道:“这些东西,漂亮却柔弱。离开了宫女们的照料,很快就会变丑。”
    杜妃忙小心翼翼地附和。
    金盏说的话仿佛微微有些许感叹,但她并不怎么伤春悲秋,因为她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她还是个乐观的人,只要没有干系她生存的大事,她平素心情大多都很好,经历过许多的提心吊胆,她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这也是宫廷里的人除了畏她,也敬她的原因之一,恐怕没人愿意成日胆战心惊地服侍一个愁眉苦脸、随时可能找人出气的人。
    金盏又眯着眼睛看水里,或许别人以为她在看鱼。其实她在看水面的波纹涟漪,正如她此刻心里荡漾的不平静……期待。
    她之前没料到郭绍出征两个多月就很快回来。这两个月,她每日要处理国事、也有养尊处优的日子,并不乏味,却日复一日;而现在,一种期待打破了她心里的平静,如同水面的涟漪,反而让心绪躁动。
    符金盏没看一会儿,便踱到了一盆鸢尾旁边,她看着娇嫩的蓝花,一时间想凑近去闻它的香味。但她没有动,因为这样的动作过于轻浮,她还得注意自己的威严。
    这时宦官曹泰走到了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便躬身一拜,恭敬地走了进来,拿着一些纸质的东西呈上来,轻声道:“禀娘娘,这是枢密院收到的文信,是从河东前营军府送回来的,还有陛下的书信。”
    符金盏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从里面抽一份来放进了自己的袖袋。这封信的信封是郭绍的笔迹,写给符二妹的信件。而其它的全是公文,她仔细看了一遍,只有一封信,这才递还给曹泰。
    “给皇后(符二妹)的信,我亲自交给她。”符金盏语气平静地说。
    曹泰拜道:“喏。”
    但她心里却带着极大地失落,这么长时间了,她仍旧没有习惯郭绍在外时、只给符二妹写信。她清楚原因,想当年郭绍攻蜀时写了一大叠给自己的信件,却一封也没发回来……她懂得一切,可这原因并不能让她不失落。
    甚至心里还很难受,那种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心的难受,只有女子才懂,符金盏也不能免俗……哪怕这世道,自古“君子”就三妻四妾,大丈夫妻妾成群仿佛天经地义的规矩,有各种礼法妇德,还规定妇人不能“善妒”;她也明白,一个男子只要对美色有兴趣,想要妻妾成群就是本能欲望。但道理都不管用,除非她没有心。
    那种难受很简单。一想到郭绍和自己的私密之事,也对别人那样,谁能好受得了?
    有些事她没办法,只不过是被迫接受。她明白,符二妹作为符家的人生了嫡长子,对符家的地位牢固、以及自己都有极大的益处……符二妹不就是自己一手促成和郭绍联姻的么?而且,作为国君天子,要是他独宠一人,对国家的稳固也不利。
    符金盏不是小户小家的女子,她明白高门贵胄和皇室的规则。
    她双手放在前腹,缓缓踱步。或许,女子就是更容易胡思乱想,想得太多。
    符金盏心绪动荡,但这里依旧宁静,鸢尾花在精雕细琢的殿室之中绽放着娇艳的姿态。
    ……
    河东潞州城外,却是尘土漫天,嘈杂不已。
    大军已经临近潞州,郭绍披着甲胄,骑着马在众人簇拥中沿路向前面的城楼方向行进。他的脖子里全是灰,嘴里沙沙的,就好像喝了脏水一嘴的沙那种感受……驿道是黄土土路,路上人马众多,晴天的空中难以避免沙土飞扬。
    视线模糊中,只见路边一大群在远处纷纷跪倒。很快就听到人们齐呼:“昭义军节度使慕容延钊率潞州文武,恭迎陛下!”
    待郭绍等骑马走进,才看清路边跪伏在尘土里的人,当前一个穿甲胄的络腮胡大汉正是慕容延钊,这些武夫此时十分恭顺,跪拜时简直是五体投地,丝毫不嫌地上脏。
    “慕容将军平身。”郭绍喊道。
    众人齐呼道:“谢陛下隆恩。”
    慕容延钊爬了起来,又在道旁道:“恭贺陛下,一举攻灭东汉国,大获全胜!潞州军民,无不欢庆!末将受潞州百姓之请,前来犒劳王师。”
    郭绍道:“前营军府给你们的军令,准备粮草完善就够了。”
    “是,末将已遵命备妥。”
    就在这时,郭绍又看到前面有大群百姓,便问追随上来的慕容延钊:“朕已下旨,沿路不得扰民。这么大的排除,大臣又要上书劝谏耽误百姓耕作农务。”
    慕容延钊忙道:“百姓不是官府召集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看热闹。”
    他顿了顿,抱拳道:“末将不敢隐瞒,民间有传言,称陛下是天神大羿转世,因此来看神……”
    郭绍听罢愕然。随行的王朴等也没吭声。众人都知道,羿就是传说中射掉九个太阳,救天下于烈日烘烤的人,算是个正面的神灵。民间如此流言,恐怕地方官员也不便制止。
    郭绍等前行了一阵,竟然发现路边点着香!众百姓在远处的土地上对着黄顶盖的方向作拜。
    王朴等都没有进言禁令。郭绍寻思了一会儿,便释然,反正身边的人知道他还是人就行了。将士对自己有点迷信,说不定还能提高士气……战争的脚步,还没有到停止的时候!
    他当下又传令:“大军人数众多,禁止进城,今夜便在城外扎营修整。”
    诸部陆续停止,依照中军的部署,分营地驻扎。
    郭绍等待中军设营地时,坐在马上向东北方向望了许久,那是幽州的方向;幽云十六州是个千年难以释怀的地方,特别是对于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意味着太多太多。王朴和李处耘等文武都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皇帝随时都是身边的人关注的对象。
    但取幽州,至少不是现在;将士刚刚打完大战,人马疲敝;诸事准备也未完善。郭绍长吁一口气,翻身矫健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顺手把将缰绳丢给了前面的武将卢成勇;他没有用马鞭,因为坐下的黑马完全不需要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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