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妥当,顺手提起一把剑鞘黄金镶边的短剑挂在腰上,然后将它扶到方便的位置。账内几个侍从一起弯腰向郭绍执礼。
    东边太阳已经冒头,今天依旧是晴天。但是营地上空的残烟雾气让太阳看起来昏暗不清,仿佛有阴霾笼罩在太阳周围。
    一如郭绍的心情,事儿确实不太顺利。
    走出帐篷,视线为之一阔,大营外有骑士在奔走,营地上大量的将士在准备兵器军械,一些工匠在营地里建造器械,锯子发出“哗哗哗”的噪音。
    刚走到中军大帐外,忽见京娘疾步走过来,郭绍便放慢脚步等着。
    京娘回顾左右,一声不吭把一只撕开的信封递到郭绍手里。
    兵曹司的暗哨已经在檀州(密云)和顺州之间发现了大量辽军骑兵。郭绍微微一琢磨,心道:果不出所料,辽军终究还是走路最近的古北口。
    走进中军大帐,一干文臣武将已经等在那里,见到郭绍纷纷起身行礼。
    郭绍大步走到上面的位置上坐下。王朴当下便抱拳道:“老臣有一件事需先禀报,昨夜几条地道都渗水了,只能废弃,另择地方。”
    郭绍皱眉道:“为何现在才渗水?”
    周军刚到幽州城,一开始修围城工事,就选择地点开始挖地道……火药炸城、步炮协同攻城,屡试不爽,他们这次照样很娴熟地依样画瓢,没有任何理由改变这些战术。
    王朴道:“幽州这地方的地下水似乎深浅不一,虽然咱们挖井试探过深度,但随着进展,还是渗水了。”
    郭绍听罢说道:“重新选择地点,稍后我去实地察看。”
    王朴又问:“昨夜中军商议修建瞭望塔,前营军府是否可以安排人手了?”
    郭绍觉得修瞭望塔没多少作用……但也不是完全没用,在高处,更容易通过投射出来的石块估计敌方的投石车位置。而且中军马上拿出应对办法,也能稳定军心。
    至于填河攻城的法子,哪怕比以往更多伤亡,也不能停下来!
    时间很紧迫,辽军第一批援军已经进入河北地区。郭绍当下把兵曹司的奏报拿出来,交给王朴,并下旨以塘报的形势通晓诸部。
    简单的议事之后,郭绍下令在中军敲响了第一通大鼓。军府也派出传令兵,向各处传达军令。
    在隆隆的鼓声中,遮盖在火炮上面的毛毡被掀开了,成队列的将士缓缓向前移动。幽州城外的大地上,像一部巨大的机器在运行。
    ……
    温渝河东北,七八骑周军轻骑沿着一条小溪在缓缓地游荡,不远不近地跟着对面的另一股马兵。周军轻骑只是马匹没有披重甲,却也装备了皮甲;骑兵更是装备了新板甲……只是战马不披铁甲的骑兵都归于轻骑兵。
    小溪对面的马队是十多骑辽军游骑。双方既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跑。
    周军带头的是个十将,这是他在附近游荡多日,第一次遭遇辽军骑兵,所以没有马上离开。双方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对方,距离大概一百步,都没有大声说话,仿佛都在猜测着对方的企图。
    小溪并不宽、也不深,不过也有半人来深、肯定会影响冲锋速度,溪水中还有很多乱石。
    娴熟的骑兵的骑射杀伤力就二十多步,身体在马上没地面上那么容易借力。所以这个距离很微妙,无法马上就发生冲突,却看得清对方的一举一动。
    将士们有的拿着弓箭,有的拿着刀枪,紧张地观摩着慢慢骑马。
    就在这时,忽然见西北方向一小股马兵慢慢地靠近了。阳光下,板甲反光,一看就是周军人马。
    周军这边顿时士气大振,纷纷摇摇欲试。
    “别急,看着。”十将观察着自己人的来路和距离,拿出一枝横吹,叽叽咕咕地吹奏起了难听的声音。
    对方辽军纷纷侧目,一面看小溪这边,一面看西北方的马队。
    气氛骤然更紧,周军十将马上就收了横吹,从箭壶里小心翼翼地抽出箭来,沉声道:“兄弟们注意了,他们一调头跑,马上冲!”
    他看了一眼,双方正走到了一片滩地上。这段溪水极秒,既不深,又很平坦宽敞。
    “准备!”
    不料对面忽然一阵叽里呱啦的大叫,忽然调转马头向这边冲锋过来!十将没有看错,辽军游骑没有跑,反而冲过来了。
    周军士卒已“驾”地猛拍马匹迎面冲去,十将也不再犹豫,大喊道:“杀!”
    数骑径直拍马加速,马跑得很快,很快就踏进了溪水里。
    白色的浪花顿时飞溅,十将瞪圆了眼睛,浑身绷紧,快速地拉开了弓弦,对准最前面的一个辽军骑兵,“砰!”一声弦响。正中目标,但是对方没有落马,距离还是稍远,箭矢射在了对方的铠甲上。
    片刻后,立刻弦声噼里啪啦乱响。箭矢射在周军板甲上叮叮当当一阵响动。
    十将二话不说急忙收了弓,从背上拔出一把细长的马刀。喊杀声顿时吼叫起来。
    “铛!”十将看到了眼前火星闪起,刀剑碰撞,震得虎口发麻。刀刃嘣口了。
    立刻有惨叫声响起,一个辽军骑兵拿着铜骨朵(钝器)砸在了一个周军肩上,周军士卒应声落马。双方相互穿插、插肩冲过,框框当当的打击声时不时响起。
    一个周军骑士用马槊刺击没击中,横扫拍中辽军骑兵,马槊比别的马战兵器都重,却没想到未将辽军骑兵拍下马,那家伙顺势侧身,缓过了力道,愣是没从马上摔下去,很灵活地重新坐到了马鞍上。
    “啊!”一声惨叫。十将在闪过一骑的当口,抓住准确时机出刀,劈中了一个辽军,随即冲过,只剩刀口上的鲜血在风中飞洒。
    很快两军就交错而过,周军剩下的人急忙稳住马匹前冲,停下来调转马头。十将急忙看了一下,一次交锋就折损了三骑,都是受伤落马的,还在溪水里挣扎。八骑一下折损了小半,而辽军只被砍死了一骑、伤一骑。
    辽军已二倍于己。
    “隆隆……”西北面的七八骑周军加速增援上来了。十将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
    有人急忙道:“稍等援军再上!”
    十将看着溪水里受伤的三个骑兵,辽军已经转身开始重新冲过来。
    十将急道:“若是现在离开,三个兄弟要被先砍死!”临阵根本没有权衡的时间,十将喝道:“杀!”
    第六百一十一章 等待最是磨人
    来回冲杀两次,灌木林和小溪上时不时响起一声尖厉的叫嚷声,最后一次交战后契丹骑兵没有调转马头,而直接向北面遁去。
    周军越过小溪,渐渐勒住战马,有人道:“追不上了。”
    十将瞪圆了眼睛,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他现在心口还“咚咚”直响,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在弹指之间,至今还没回过神来……但刀光剑影的一个个瞬间扔在眼前浮现。
    十将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回头道:“清点伤亡和斩获。”
    “我部伤五人,死一人。契丹人死三人。”副将喊道。
    伤亡比是一倍,十将脸色难看,又道:“还好是赢了。”
    副将道:“若非王十将不愿意抛下伤兵,率部拼死,刚才的情状很危险。”
    十将道:“砍下契丹兵首级,带走伤兵和尸体。派人奏报上峰,发生冲突的地方和实情。”
    “得令!”
    ……李处耘右路大营在温渝河北面,河岸摆开一个个军营,用木头藩篱围着,各营还修建了简易的箭楼。河面上流水悠悠,水已经解封了,上面搭建着许多浮桥。
    一员武将走进李处耘的帐中,抱拳道:“前方斥候来报,初次遭遇辽军游骑,斩获首级三级,已将辽军游骑向北驱逐。”
    李处耘忙问在什么位置。过了一会儿,又问周军伤亡几人?
    武将的声音没刚才那么高,说道:“伤五人,死一人……着实是惨胜。”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史彦超冷哼道:“意料之中。”
    李处耘挥手让禀报的武将离开,心里寻思,史彦超在第一次晋阳之役(柴荣时期)就与辽军在忻口正面交锋过,第一次北伐幽州时,也是作为前锋与辽军主力骑兵拼杀正面,至少颇有些经验。
    李处耘当下也顾不得看史彦超不怎么顺眼了,不动声色道:“史将军有何高见?”
    史彦超对于李处耘的态度似乎很受用,说道:“小股马队冲突,比得是马术马战娴熟,周军骑兵再怎么练,能比不得上整天在草原上骑马放羊的蛮夷?中原畜牧出来的马,同样的马种、会比草原马稍差。能讨着便宜才怪。”
    史彦超又不以为然道:“但李将军别怕……”
    李处耘一脸不悦,皱眉道:“我何时怕过,怕什么?”
    史彦超道:“小股对阵咱们吃亏,但要是成千上万的骑兵马战,周军骑兵不惧辽军。”他拍了拍胸上的板甲,“就这种盔甲,精骑人手一件,辽军装备不如咱们精良。再者,周军训练注重战阵和冲阵,相比之下辽军马队比较松散。正面对决,军纪和战阵比武艺重要,骑兵和步兵同理。”
    李处耘这回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现得比较虚心。
    这时一员部将道:“辽军已近顺州,咱们是否要聚集兵马北上决战?”
    李处耘道:“不急。”
    他低头看案板上的图,目光盯着一条写着温渝河的粗线琢磨了一阵,又抬头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帐篷外远方蜿蜒的河流。
    “等暗哨、斥候、枢密院细作的消息都到右路中军,确定辽军人数。”李处耘道。
    周军主力先到幽州地区,又把幽州辽军围死在城池里。相比从上京来的辽军,周军以逸待劳,更有个好处,能事先布置奸细和暗哨;双方都是骑兵,到处都是机动的游骑,临时再想探明对方比较详细的信息就比较难了。
    李处耘道:“本将猜测辽军急着救援幽州,是主力径直走北口(古北口),但大战干系重大,咱们不能仅凭揣测就轻敌冒进。等确定了其主力的部署,先调左路(韩通罗延环部)东来,与我部成南北呼应之势,以优势兵力再发动大战!”
    部将道:“辽军远道而来,现在就进攻,能趁其疲惫。”
    李处耘摇头道:“辽军趋近顺州,但辎重肯定还在北面,现在咱们径直进攻,一打就跑,起不到任何作用。等罗延环迅速进攻,先从我左翼迂回包抄,两路夹击,方有战机。”
    他当即说道:“笔墨侍候,我将此略奏报陛下。”
    ……
    幽州城外,炮声轰鸣,郭绍面前的桌子都在抖动。幸好住的是帐篷,若是在瓦房里,瓦都可能从屋顶上被震下来。
    郭绍看完李处耘的奏报,叫身边的侍从递给部将们看。
    整支大军的调度和日常事务由“幽州前营军府”负责,几乎所有的奏报和军令都由军府经手,所以王朴、左攸等人已经事先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虎贲军军都指挥使王璋看完奏报,嘀咕道:“末将位卑言轻,原不如李点检高明,不过怎么觉着他如此运筹帷幄,还是用步兵的想法来用骑兵……”
    郭绍没吭声。
    王朴道:“王将军言之有理,李将军稍显谨慎。不过臣以为,此时的局面,李将军的做法没什么错。
    此役前期,大周军的目的是攻占幽州城,关键也在这里;并非消灭辽军第一批援军。李处耘不贪功不冒进,只要保住大周骑兵的实力和威慑力,辽军援兵兵力有限,就救不了幽州。
    辽军在顺州北,李处耘与罗延环南北两面在温渝河东侧,保持机动、成掎角之势。辽军极难突破温渝河防线,一靠近大战就会面临大周军的两面夹击;就算突破,则陷入大周军诸路围追堵截的包围圈内,南北还有河流阻挡辽军快速来回。”
    王朴看了一眼王璋,又道:“中原精兵常年还是在内地作战,而辽军是在草原,本来灵活狡诈就不如辽军。咱们何必一己之短攻彼之长?”
    郭绍听罢大为赞同,在他的处世理念里,确实不能跟着别人的节奏走,要自己主动选择一种规则节奏,让对手跟着自己的脚步。他当下便说道:“我一向看重在前方实地的将领意见,若非前线犯明显错误,咱们尽量不要干涉各路的判断。”
    他又催促幽州城的各部加紧攻城,此时最让郭绍牵挂的还是攻打幽州城。
    黄昏时分,京娘禀报顺州、檀州的卧底传来了辽军的消息,其人数大致与上京出动的人数相当。郭绍借此判断,辽军援军主力几乎全部走的古北口那条道。
    果然,次日李处耘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上书请旨调左路(韩通罗延环部)主力向东过温渝河,马不停蹄直接从北面包抄顺州辽军。
    “幽州前营军府”高效地发布军令,有条不紊地协调各军的调动,一场大战随之展开部署。周军的指挥系统从郭绍几年前的传令兵不断演变改进,此时日趋成熟,从中枢幕僚团的书面军令、设立到指挥的官吏校验备案,到传令兵的组织,军令四通八达将二十万大军组成一个可控的整体……
    当然也有弱点,快马传递军令虽然也算很快了,但毕竟不是无线电那样的实时信息,较之战场上变化极快的形势,只靠中军决策是来不及的;所以郭绍给前方大将的军令,都会加上一句,可临机决断。以此弥补指挥系统的弱点。
    下达罗延环率左路主力北上,这场战役便已启动。因为罗延环出温渝河后会直接进逼辽军侧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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