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正如郭绍刚才那句话的态度,他也不想对折德扆动兵,不仅无益地劳民伤财,而且强灭节镇,也会在西北这边带来不好的气氛。
    就在这时,卢成勇走上城头,抱拳道:“陛下,前锋来报。”
    郭绍招了一下手。魏仁浦等人无不纷纷侧目看着上城的口子。
    不一会儿,便听得卢成勇的声音道:“有旨,传来人上城。”这时一个背上插着三角旗的传令兵从层层岗哨走了上来,单膝跪地捧起一份文书道:“杨将军报,前锋已顺利入邠州,收到了静难军节帅的款待。”
    郭绍身边的人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卢多逊道:“恭贺陛下!”
    郭绍站在城头,却极目眺望着北边没说话。魏仁浦这才上去把文书接了。
    良久,郭绍道:“传令,大军开拔,前往邠州。”
    ……
    邠州静难军军府,折德扆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端着茶杯,拿着盖子抚弄着水面,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
    下面坐着文武数人以及折家的子弟。
    折德扆已经四十四岁了,这是个叫他莫名忌讳的年纪,数字谐音不太好。不出所料,终于遇到事儿了!
    上代家主折从阮长寿,折德扆四十多了才接手家主及静难军的位置,刚掌权没多久。西北这边,只要不出意外,节帅的位置和世袭差不多,都是传给儿子。
    折德扆终于开口道:“既然如此,诸位好生准备,接待官家和禁军。天子临幸邠州,也是邠州百姓之幸也。”
    下面发出些许的叹息。
    事到如今,还能怎地?几千禁军精锐已经进城了,要是再不恭顺,禁军里应外合,邠州能守住一天?再说折德扆能放杨业部入城,也早已权衡过得失。
    就在这时,众人纷纷侧目看向一个年轻人折德良。折德良涨红了脸,嘀咕道:“当初谁知道皇位能轮上今上……那会儿他只是不上不下的一个武将而已。”
    折德扆放下茶杯,终于开口道:“五郎,等官家到邠州了,我去面圣,你和我去罢。”
    德良顿时一脸忧惧,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折德扆:“堂兄……”
    折德扆道:“躲是躲不掉的。”
    德良的脸色纸白,连折家家主都保不住他,他的样子非常无助。
    折德扆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用太怕。”
    德良的声音走样,颤声道:“官家真的能饶过我?”
    折德扆道:“三国时有个狂士,见过很多雄主,连曹操都敢骂,但曹操还是放过他了;结果此人死在刘表手里。今上已经贵为天子,与你计较什么?别说你与他有点私人恩怨,就是当众骂今上,也不一定会杀你。”
    德良听罢微微点头,神情稍安。
    折德扆又道:“陛下就算对我怎样,也不会拿你如何。”
    这时一个文官沉吟道:“主公应无大忧。下官以为,主公会迁入东京,依旧封官拜爵。像蜀国主曾称帝,依旧封了秦国公,今上待人还算仁厚。”
    众人纷纷议论,很认同这个判断。
    折德扆也这么认为的,所以才很快开了城门。不过他这样的人,就算在东京拜官,没有实权、日子恐怕就不会很好过了。
    ……忐忑不安中,折德扆率邠州文武等来了天子銮驾。一众官吏出城十里迎接。
    黄伞、顶盖、旌旗如云、衣甲鲜明的雄壮骑兵侍卫,郭绍此行的仪仗排场还是很大的。折德扆等人走到銮驾前面,在道旁行叩拜之礼,高声自报官职性命,然后口称“万寿无疆”!
    连皇帝的人都没见到,只看到了四驾的华丽大马车。然后一个白胖的宦官走了出来,说道:“官家说,折节帅保国靖边,朕心身慰。”
    折德扆听到这口话,十分高兴,激动地说道:“谢陛下!”
    虽然好像是官腔套话,但皇帝的意思是夸赞的,并没有表示不满,这已经是很好的迹象了。
    折德扆等人爬了起来,跟着銮驾步行,走了十里路返回邠州。
    从城门到行宫,杨业的人马已经部署了护卫岗哨,郭绍的车驾径直进了作为行宫的大宅邸。折德扆当天没有见到皇帝,据宦官说皇帝旅途劳顿,先歇着了。
    折德扆急忙安排了十几个处子去服侍皇帝,但又被送了出来。
    他在忐忑中等待着。
    次日,终于有人到军府传旨,让折德扆去面圣。此时禁军两万多精锐已经在邠州城内,折德扆不必多想祸福,赶紧穿戴整齐,带着折德良去行宫。
    折德扆身穿武将戎服,在大门外取下佩剑,搜完身走了进去。周围很多侍卫,但被宦官带进一个月洞门之后,里面就没什么人了。安静得出奇,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人。
    很快到了书房,见身穿紫色旧袍的郭绍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只有个高个丰腴的妇人,正在煮茶。
    白胖宦官躬身小声道:“陛下,折节帅到了。”
    郭绍叫折德扆进屋,折德扆忙抱拳鞠躬道:“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折公会下棋罢?”郭绍开口第一句竟然这样说。
    折德扆忙道:“象戏、西域象棋、围棋,臣都略知一二,只是不精。”
    “那快过来坐。”郭绍笑道。
    折德扆忐忑地走了过去,竟在皇帝跟前被赐坐,他的屁股轻轻做到椅子的边缘,一副恭敬的样子,后面的折德良则站着,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绍道:“我最喜和武人下棋,折公可知为何?”
    折德扆沉吟片刻,答道:“臣愚钝,不知。”
    郭绍道:“因为文官一般都通琴棋书画,下棋太厉害,下不过。”
    折德扆差点没笑出声了,脸顿时憋红了。
    郭绍抓起黑子,说道:“先来一盘。别说,无论什么戏耍,刚学会的时候最喜欢。”
    “陛下言之有理。”折德扆道。
    折德扆伸袖子轻轻擦了一把汗,他是见过阵仗的人,倒不是吓的,确实很费力!下棋这事儿,最难的不是和顶级高手下,大不了输嘛……难的是和皇帝下,似乎不能赢,但是也不能输得太难看,叫皇帝兴致索然。
    也有人可能不怕在棋盘上赢皇帝,毕竟只是消遣之物;但折德扆不能,此时让皇帝心情好点,说不定将来去了东京能封个好过点的官。
    来回几手,郭绍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哩。”
    折德扆兄弟都愣了一下,德良终于吞吞吐吐道:“是,是……”
    折德扆忙道:“陛下夸赞你。”
    德良这才道:“谢陛下……”
    难怪这世上之人,都在追逐功名权力,德良此时此景的样子,不就是因为郭绍拥有了极大的权力?
    就在这时,那白胖宦官来到门外,又道:“陛下,杨将军到了。”
    郭绍道:“哈,正好,叫他进来。咱们定个规矩,谁输谁观棋,轮流来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 人生难得一知己
    郭绍上次到关中,大概已经五年了,当时秦凤之战前夕,路过关中去查探地形。那时静难军节帅还是折德扆的父亲,郭绍对折德扆没太多印象。
    对现在侍立在一旁的折德良倒是有印象,不过现在的郭绍已经懒得理他,也不想报复,就让他站着……当年这厮因为倾慕李圆儿,干了些很下作的事,这下好了,既得罪了当今皇帝,还得罪了大周最高级别的武将李处耘。
    郭绍从余光里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道:当一个人为了一个女子似乎要不顾一切的时候,只因为如此作为威胁太小,觉得人家好欺负罢了。现在折德良要为李圆儿不顾一切来试试?
    “啪!”郭绍落了一子,道,“折公,朕此番西巡专门在邠州逗留,你可知为何?”
    ……折德扆脸色顿时一变,欠了欠身道:“臣愚钝。”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却见郭绍看着棋盘作沉思状,仿佛注意力投入到棋盘上了。
    西北好几个藩镇,皇帝偏偏针对静难军,折德扆心里想了很多,一则可能是以前的私怨,二则皇帝不信任自己?
    而且皇帝现在竟然当面说出来,是要翻脸么!
    窗外的风吹到折德扆的脸上,他几乎打了个寒颤,夏末的风原来这么凉了。在这深宅之中,折德扆有种与世隔绝之感,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却一时间仿佛被抽掉了所有权力势力……有种在梦中的感觉。
    此时折德扆很恐慌,或许之前判断的被削夺兵权、内迁东京的期待,不一定能得偿所愿。
    一瞬间,仿佛十年。安静的院子里,如同一个闲适风平浪静的午后,但此时邠州无数人都在等待着结果。
    郭绍的抬起头来,说道:“年初李筠造反,他派人找过杨将军。”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这事儿很简单,李筠联络杨业,不惜让亲儿子去冒险,可见对拉拢杨将军的期望很大。”
    杨业欲言又止,没有轻易吭声。
    郭绍继续道:“杨将军此事做得好,不仅亲自到东京来禀报;而且禀报的时候,朝廷还不知道李筠会那时造反。杨将军的忠心,显而易见。”
    杨业终于拜道:“陛下待臣厚恩,臣岂敢忘恩?”
    “不过……”郭绍话锋一转,“既然李筠如此看重杨将军,折公是杨将军的岳丈,怎么能不顺带争取一下?李筠有联络过折公?”
    折德扆听到这里如坐针毡,脑子“嗡”地一声,作势要站起来:“臣有罪!臣一时疏忽……”
    郭绍伸出手,在空中往下轻轻做了个按的动作,“坐,坐下说话。咱们就是谈谈,很多事说开了就好,折公以为如何?”
    “是,是。”折德扆的眉间露出三条竖纹,心都堵到嗓子眼了,“臣当时着实收到过李筠的书信,可是他在河北,臣在西北,相距数千里,只当是无稽之谈,便没有理会……”
    “河北离邠州确实很远,折公没有重视是合情合理的。”郭绍点点头。
    折德扆道:“臣着实疏忽了,又听说杨业要去东京禀报,便觉得李筠的事会公诸于世。”
    “那么……”郭绍道,“折公不必亲自来东京,上书言语一声是不是可以的?”
    折德扆忙道:“是,是。”
    就在这时,杨业站了起来,抱拳弯腰道:“臣也有罪……”
    郭绍饶有兴致似的看着杨业,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便仰着头问:“杨将军何罪之有?”
    杨业道:“臣不明大义,未分清忠孝。臣因顾及岳父大人,没提前禀报李筠也联络过岳父之事。”
    郭绍点点头:“杨将军还是明大义的。”
    杨业道:“请陛下责罚。”
    郭绍却道:“大义灭亲着实是气节忠义,可是人非草木,六亲不认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朕也不是不懂亲情的人,朕不会怪杨将军。”
    “陛下隆恩!”杨业动容道。
    折德扆呆坐在那里,脑海中一时间几乎一片空白,感觉手脚都不受控制了,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几乎带着哭腔道,“臣从未有过二心……”
    郭绍道:“其实这就是件小事,干脆说开了就好,朕只是觉得此事折公确实疏忽了点。”
    折德扆道:“臣悔之莫及!”
    “下棋罢,该折公了。”郭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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