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卢多逊等人经常设宴款待诸部首领和遣使,也时常与之结交,便是在商量结盟、通商之事。
    卢多逊禀奏道:“臣等与诸部商议,大多同意朝廷要办的两件事:其一,诸部派人在灵州设行馆,朝廷也设礼部行馆、直属中枢礼部。今后各族有事,便可通过灵州礼部行馆直达天听,免生误会。
    其二,在灵州开设茶马互市,相互商议大宗交易之事。不过……”
    卢多逊看了一眼魏仁浦,又继续说道:“有两件事阻碍大事进展。第一件,河西党项野辞氏没派人前来,据察探,这个部落便是此前劫掠归义军进贡马匹、杀我随从护卫的那帮人。此事干得实在过分,臣估计他们怕朝廷问罪,故装聋作哑。
    第二件,党项李氏(定难军)与皇室联姻,本来进展顺利,但因两日前发生的意外,恐怕易生变故。”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
    西北这边诸部的关系非常复杂,单是党项人内部就很纷乱,各地党项人既没有抱成一团,却又相互联姻呼应。
    史彦超听到众说纷纭,眉头几乎皱到了一起,看起来十分不耐烦,他径直嚷嚷道:“野辞氏抢了贡品,而且还杀了人,罪不可赦,有啥好说的!咱们名正言顺,灭了野辞氏便是,别的部落敢妄动?
    还有那个没藏氏的人,怂恿皇妃逃跑,把他和没藏氏一起砍了!”
    魏仁浦道:“官家西巡,是为增进各族和睦、减少后患而来,并想打通商路获得战马;朝廷的方略不在西北,西面诸部也不太可能大举入寇。若是反生仇恨,官家西巡何利之有?
    不过大周上国,朝廷也无需过于宽容。那岺哥罪有应得,即可处斩;咱们有理,李氏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岺哥,便将联姻大事废止,不好收拾善后。”
    卢多逊不禁进言道:“有一事不知魏副使知否,那岺哥虽为送亲侍卫,身份却是没藏氏之子。不管有理没理,若是斩了岺哥,让没藏氏白发人送黑发人,仇怨定要结下了,今后还能亲大周朝廷?”
    史彦超道:“原来是那老东西的儿子!教子无方,一并砍了!”
    卢多逊皱眉道:“没藏氏很多人,砍了首领,还会有新的首领。况且没藏氏作为送亲正使,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朝廷拉拢党项、可有诚意?”
    这事儿有很多牵扯,争议便大,下面吵了起来。
    郭绍却一言不发。他能决定所有的事,却正因如此,责任也就更大,产生的后果他都得面对。
    郭绍第一次干皇帝这份工作,真正的帝位心术他不懂;但明白一个上位者,得恩威并济,缺了一样都不行。
    相比之下,他觉得杀岺哥的副作用最小……另外,郭绍私心里对岺哥也十分不爽。这种心思十分细微,想杀岺哥,不是因为岺哥有罪、或是对不起郭绍。
    恰恰相反,李月姬在郭绍心里的地位有限,可能岺哥最觉得郭绍对不起他;因为郭绍抢了他青梅竹马、用情很深可以不顾一切的女人……在郭绍的价值体系里,最该杀的,不是伤害过自己、欠自己、对不起自己的人,杀了也就是出口气毫无益处;最该杀的,是恨自己的人,因为多少会有产生威胁感!
    也便是,在郭绍看来,越伤害过别人、越要把别人往死里整;别人伤害了自己,反而可以大度宽容……很奇葩的想法,但他自己却觉得相当合理!
    ……
    此时的没藏氏正急得团团转,他连着两晚上没合眼了!
    或许与事关大局的大事相比,人们觉得损失个儿子也是可以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关键是,没藏只有一个儿子!
    当初两边已经商议好了,联姻和亲本是安稳的好事,他实在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危险。
    要是岺哥死了,他就绝了后。没藏氏当然有很多族人,堂兄堂弟、同族兄弟都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但是哪有把首领的位置传给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更踏实?!
    没藏脸上的皱纹愈多,头发似乎又白了一些,看起来更老了。岁月无情,人都会入土,但连个后人送终的都没有,没藏一肚子的凄凉。
    部下劝道:“或许岺哥过两日便放出来了。”
    “我求见了几次,周国皇帝连面也不见……”没藏有气无力地说。
    他站在门口,抬头望着行宫的方向,喃喃说道:“都怪老夫,平素没有让岺哥懂得权势的危险。周国人是外人,哪能像王上一般,还会讲讲交情,网开一面。”
    怎么办才好?没藏想不到任何办法,想去求情,已经好几次了,但不让见面;要来强硬的也没用,不说西平王会不会同意他用兵,就算用兵报仇的时候,人都死了,还能复生么?
    ……
    岺哥一下子在灵州变成了很被关注的人,各地聚到这里的人们平素也要找些话题,酒肆里几个奇装异服的人一面喝酒,一面下注赌起来:十日为限,赌岺哥死不死。
    其中一个腰粗脑大的汉子把密密的小辫往脑后一甩:“那李家郡主自个要跑,皇帝杀岺哥作甚?”
    另一个汉子用吐蕃话笑道:“您可别下错了注。明面上说是李贤妃的忠仆,追随她逃跑;可我听说事儿并非如此,说岺哥是李贤妃的情郎,为了联姻生生被拆散的。”
    有人插嘴道:“我觉得传言可信,那李贤妃无缘无故跑甚?只有因为那种事儿才会不顾一切,嘿哟,男女之事难说,咱们部落还有个女子和仇家恩爱的……”
    腰粗的汉子道:“我还是压岺哥不死,不就是女人和别人跑了一次,抓回来不就完事,何必杀人?”
    “兄弟有所不知,汉儿和咱们的习俗不同,他们的女人是谁的就是谁的。”
    腰粗汉子皱眉道:“就算抢到手了,还是别人的?”
    “好像是这样。”刚才那人一本正经道。
    那汉子听罢颇有些犹豫,一拍桌案道:“我还是压岺哥不死,你们都压他死,我赢了赚得多。”
    “哈哈……”一桌人听罢一阵哄笑。
    有人嚷嚷道:“咱们等着瞧罢!”
    酒肆里十分热闹,也没人理会这边在说什么,很多人也听不懂。灵州简陋的茶楼酒肆这阵子生意特别好,来了操着各种听不懂的方言的人。
    第六百七十二章 箭下留人
    行宫前院的空地上,岺哥被绑在那里三天了,周围有军士看着,也会给东西吃和水喝,不过军士都粗人,打骂少不了。
    郭绍走到大堂旁边的窗户边,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党项后生耷拉着脑袋。
    身后的大臣们仍在争议。这事儿各有道理,很难达成一致,最终还是要皇帝决策……这也是朝廷需要一个人拍板的原因之一。
    卢多逊躬身道:“岺哥不过一介匹夫,不过他是没藏首领之子。没藏首领求见多次了,微臣见过他,提起一个条件,让夏州定难军出面,督促野辞氏(劫掠贡品的部落)将要犯交出来治罪;并让夏州允许本地商人到灵州互市交易。”
    郭绍听罢转身问道:“没藏首领同意了?”
    卢多逊道:“李彝殷也不能直接管辖河西没藏氏,估计这事儿难办,没藏首领尚未同意。”
    枢密副使魏仁浦这时也说道:“若是党项人答应这个条件,臣也觉得用岺哥交换挺上算。野辞氏在河西,各族关系复杂,若是用兵牵一发动全身,十分难办;但此部人马劫掠贡物,若不能将其治罪以儆效尤,极可能影响河西商路畅通。”
    在所有文官里,魏仁浦算是对外主张最偏向强硬的那批人了,连魏仁浦都如此说,郭绍也开始慎重考虑其中轻重。
    这时郭绍问道:“没藏首领在何处?”
    卢多逊答道:“回陛下,就在行宫大门外等候觐见。”
    “叫他进来谈谈。”郭绍道。
    郭绍刚一下令接见没藏,大堂里的争执很快便消停下来……事情似乎从混乱中渐渐有了眉目。无论治谁的罪,都是为了朝廷脸面;相比之下,惩治劫掠贡物杀朝廷命官随从的野辞氏作用更大,干系商路畅通。
    就在这时,郭绍看到一张茶几上的果盘里摆着几个梨子。他一时兴起,便走过去拿了一只在手里抛了一下,说道:“来人,去放到岺哥的脑袋上。”
    卢成勇赶紧上前来,接过梨子。顿时纷纷侧目。
    郭绍取了弓箭便大步走出门去,文武十几人也跟了出来,见郭绍站在屋檐下一边看对面绑着的岺哥,一边拉着弓弦试了试。人们顿时看明白郭绍想干嘛了,一个个都关注地瞧着。
    这时没藏首领被人带进了院子,他进来就看见郭绍拿着弓箭对着绑在院子里的岺哥,脸色“唰”地白了。
    没藏大声道:“陛下,箭下留人!”
    郭绍侧目看着没藏首领紧张的样子,他却不动声色。
    没藏贵族见到了儿子,想朝那边跑过去,刚跑了两步、可能明白了去那边没用,又调头回来朝大堂这边疾步而来。
    他一跑过来便“扑通”跪伏在地,急忙道:“此前卢使君的提议,臣全都答应!臣一定想尽办法办成此事,让野辞氏交出罪犯!”
    郭绍听到这里,心里已有了计较。果然要吓吓这厮才能利索痛苦。
    郭绍镇定地拉开了弓弦,没藏氏大喊道:“陛下……”作势要爬起来,不料身后两个强壮的军汉立刻按住了他。
    没藏氏见郭绍拉满了弓,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瞪圆了眼睛瞧着。
    只不过隔着个院子的距离,前后不过三四十步……至少在郭绍的眼里,很近的射程而已。郭绍当年成名,便是一箭射死北汉第一猛将张元徽!大臣们都很淡定地瞧着他。
    弓箭在手,不知怎地便生出一股子热血来,郭绍兴致很高。他屏住呼吸,三点一线,瞄准了岺哥头上的梨!
    一切都已抛诸脑后,神臂手的基本素质,便是专注!
    “砰!”郭绍一放开弓弦,满弓的箭矢便直挺挺地带着劲风呼啸而去。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前面岺哥那边。
    然后“噗”地一声,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那枝箭矢正插在岺哥的额头中间!脑袋都射穿了,把他的头钉在后面的木柱子上……一箭毙命!非常“准”,恰好在额头中间,岺哥连叫都没叫一声。
    郭绍的脸色顿时一变,十分难看地愣在那里……操!明明瞄的是梨!
    不仅他愣了,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似乎在琢磨着皇帝的用意。
    那岺哥七窍流血,钉在那里不动了。
    “呲!”没藏氏口中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扑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郭绍回头看众人时,诸臣纷纷弯下腰,什么也说不出来。郭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卢成勇躬身上前,便把弓递给了他。
    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在一瞬间郭绍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是个意外……但是他也不能承认因为自己玩脱了!没藏父子事关西北国策,郭绍要是说意外,那不是把国家当儿戏?
    不过很快他总算回过神来,说道:“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终于有人拜道:“陛下英明!”
    这时有个军士在没藏首领的鼻前一探,抱拳道:“陛下,此人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郭绍:“……”
    郭绍转身看着瞬息之间造成的两具尸体,一个绑着,一个佝偻躺着。他心里一万头动物呼啸而过,故作镇定道:“收拾了罢。”说罢抬腿就走。
    他丢下一众不知所以然的文武,径直回了后院,进书房里一屁股坐下来。
    郭绍此时感觉非常不好,自己最得意的箭术,居然出了差错;加上没藏氏父子一死,局面将变得更为麻烦。他心里顿时感觉一团乱麻。
    果然如同之前的感受,自己做的一切事,都要自己来擦屁股,得承担责任……
    他暗自又道:吗的,我今天为啥要干这事?
    平时他还算谨慎,但今天一时脑热,本来是想再吓吓没藏氏。
    郭绍站了起来,在墙边瞧着西北各地地图,伸手在太阳穴揉了几下。
    过了许久,宦官王忠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李贤妃求见。”
    郭绍眉头一皱,说道:“叫她进来罢。”
    王忠低声道:“奴婢们搜过身了……”
    看来连王忠都明白李月姬这下子对郭绍更加不满了。
    过得一会儿,李月姬便走进门来,脸色布满了怒火和伤心,她用口音奇葩的汉语颤声道:“没藏叔叔好心送亲,一腔诚意要与朝廷交好,你这样对待他……”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郭绍看了一眼王忠,挥了挥手。王忠知趣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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