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军制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为队,队设队正。一个多月前,刘弘基和李旭二人才以献马之功,分别担任了旅率和队正之职。转眼间,一个就跃居一千二百名护粮兵的首领,行六品别将之职。另一个也跟着升了一级,并得了遇急专调之权。无论待遇之隆,还是升官速度之快,在唐公麾下都实属罕见。(注 15)
    众军官纷纷站起来向刘、李二人道贺。李旭跟在刘弘基身后客套了几句,说了几句感谢唐公提拔的场面话,笑着上前把印信接了。
    眼下李渊仅仅担任着一个护粮督尉之职,按大隋军制,麾下仅仅能安置长史、兵曹和别将各一人。刘弘基初来乍到,已经履行别将之职,足可见李渊对他的信任。而刘弘基亦不负唐公厚望,回到军营,立刻召集大小将领议事,着手细化粮仓防卫事宜。
    他为人豪爽仗义,与各级军官本来关系就处得密切。有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等这帮平素混在一起喝酒赏花的好朋友们支持,背后再加上唐公撑腰,谁还能说个不字。没几天功夫,四个团的护粮将士就认可了这位新上任的别将,遇到大事小情即便李渊不在场,也能找到个主心骨了。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疏忽,唐公新拨给李旭的五十名军中精锐却是五十名骑兵,与他麾下原来的五十名步兵难以合拍。别将刘弘基和司铠参军齐破凝两位大人见状,又广开方便之门,特意拨了七十匹军马给他。如此一来,李旭所带的虎翼旅就成了护粮军中唯一的骑兵旅,众弟兄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军营内外往来飞奔,心中好不得意。
    不用猜,李旭亦知道骑兵精锐的事情定和二公子世民有关。所以他练兵时便再不和其他旅率一道,而是将麾下一百名弟兄拉到城外去,日日沿着辽河附近兜圈子。腊月风大,雪冷,弟兄们又冷又累,一个个叫苦连天。但大伙见李旭每次出门训练始终身先士卒,从不偷懒,对他也升不起太大的怨气来。况且在王元通、齐破凝这些掌管军需物资的朋友帮助下,虎翼旅的居住条件、盔甲兵器、粮秣补给在军中首屈一指,大伙身体虽然受了些苦,吃饭和出门时感受到的羡慕和忌妒目光却非常令人惬意。
    有了针对性目标,李旭才发现原来自己跟徐大眼学习兵法只学了个皮毛。队列配合、基本号令这些东西只能起到提高军队仪容和战斗力作用,如何收集、分析敌情,如何把握机会,如何野外阵战,如何暗夜偷袭后尽最大可能将部属撤离,对独当一面的将领来说都是必须掌握的学问。当初徐大眼谋划偷袭奚人,谋划并针对性训练了足足四个月。而眼下,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高句丽人就按耐不住挥兵杀过辽河来。
    想到这,他不禁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在唐公府上口出狂言。可到了这地步,说出的话亦无法收回了。只好搜肠刮肚,把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都回忆出来仔细翻拣,想着想着,心思就又集中到在杨老夫子那里背诵过的笔记上。
    当年杨老夫子随同越公杨素南征,与南陈隔着的也是一条大河。只不过那条大河更宽些,冬天不结冰而已。想到杨夫子的笔记,李旭心情一振。在霫部时,他和铜匠师父闲暇时曾经从当时南、北两个方面仔细分析过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几乎其中每一次战役双方用兵的得失,铜匠都仔细跟他讲解过。李旭心中除了对杨素的佩服外,记下最多的,便是那些运筹帷幄的细节。
    于是,他在针对性炼兵之余,对照着杨夫子的笔记,悄悄规划起了过河偷袭的细节。刘弘基见李旭如此用心,少不得又拿些自己跟一些朋友当马贼时的“下流”技巧来指点他。二人反复商量,心中慢慢有了一个大致的行动步骤。
    杨公笔记上以非常重的篇幅讲了如何打探敌情,其中自己方派出间谍是一个主要手段,作为补充,还有收买敌方将领、士卒,利用往来商吕、乡野百姓等若个辅助办法。眼下天寒地冻,商吕断绝。但契丹族的猎人偶尔还能在野外或者城内集市上碰到。这些居住在怀远镇附近的猎人都会说一些汉语或突厥话,李旭照着葫芦画瓢,将自己打扮成商贩,偷偷找过几个老成持重的猎人聊天,对辽河另一侧距离怀远镇较近的扶余、新城、乌骨四个高句丽屯兵重镇的情况多少也有了些掌握。
    “若是茂功兄在,见了我这份谋划不知做何评判!”望着桌上越来越清晰的对岸地图,李旭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想。去年这个时候,徐大眼曾邀请自己跟他一道拿苏啜部武士实践万人敌之学,而自己正忙着学弓箭和刀术。如今茂功兄不在身边了,自己却一个人摸索起了兵书战策。
    世事无常,竟至于斯!李旭低声长叹。
    “如果去年我和茂功是同一个人,苏啜部还会轻易将我舍弃么?”猛然,一个奇怪的心思窜入了心头。他的胸口沉沉地痛了一下,不经意间,苦笑涌了满脸。
    “嗷――-呜”帘外,北风送来野狼的呼号,像极了甘罗在旷野间的召唤。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甘罗瞪着金色的大眼睛,认真地问。它的目光清澈深邃,就像月牙湖冬天的水面。风从雪野上滚过,粉红色的世界中,有牧歌在低低地吟唱。
    “我,我要回中原去。那,那边的人不会接受你!”李旭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声音。看见甘罗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风吹过,银狼飞雪一样碎去,粉红色的世界中,陶阔脱丝舞动着。烟一般地飘来,眉宇间含着笑,低声道:“露水夫妻,这个词真美。你们汉人就是会说话!”
    呜咽的号角声响起,甘罗、陶阔脱丝都消失不见了。身穿猩红色披风的突厥铁骑呼啸而致,手里挥舞着雪亮雪亮的弯刀,砍碎一切希望。阿史那却禺冲在队伍的最前头,脸上带着他特有的慈祥。
    “呜――呜――呜”号角声连绵而起,李旭伸手抓刀,却只抓到了一个刀柄。那把日夜相伴的黑刀不见了,在半空中化作了陶阔脱丝幽怨的双眼。
    “附离,不要抛下我!”陶阔脱丝哭着喊,“附离,别抛下我----”
    “呜――呜――呜”号角声雷鸣般响着,突厥铁骑越冲越近,越冲越近。
    “啊-――”李旭大叫一声,从桌案边猛然站起。头晕目眩,他又软软地跌了下去,倒下的一刹那,双手扶住了书桌。
    他尽力站稳身子,看清楚了自己身边的环境。这是王元通特意给他腾出来的住所,炭盆里还有火焰在跳动,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却从梦里追到了梦外。李旭抓起黑刀冲出房门,看见城中心方向腾起数道火光。人喊声、马嘶声充耳不绝,整个军营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趁乱试图冲入军营,被埋伏在黑暗处的李府老兵用弓箭堵在了门外。当值的士兵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冲上去帮忙,却被敌人一个反冲杀溃。败兵们推推搡搡,将自家的弓箭手也冲散了。外边的攻击者见到便宜,呐喊着压上。
    “哪个团当值,门口列队。后退者,斩!”刘弘基提着一根步槊逆人流而前,接连两次横推,把溃下来的士兵硬顶在了门外。秦子婴和张德裕每人拎着一根鞭子,没头没脑地向溃兵抽打。
    “逃什么逃,能逃到哪去?丢了军粮,大伙一道问斩!”素来胆小口吃的秦子婴突然不再结巴,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条理。慌慌张张向后退的士兵们楞住了,硬着头皮转过了身体。
    “当值的校尉,跟着我上。其余各校尉,收拢本队人马!”刘弘基大叫着,舞槊前冲。秦子婴和张德裕扔下鞭子,抽出了腰刀,紧跟在了刘弘基身后。
    当值校尉杨方见别将大人亲自出战,不敢再逃,挥舞着兵器跟了上去。他麾下的旅率队正们见主将带头,也纷纷停住了逃命的脚步。
    “不要慌,各回本队。各队队正,约束本队人马!”李旭冲着校场上纷乱的人群大声喊道。此刻刘弘基最该做的事情是收拢兵马而不是带队出击,可如果他不出击,整个军营将全盘崩溃!
    “也好,拼一个算一个!”李旭苦笑着想。弯腰从地上拣了一张别人丢下的弓和一壶箭,快步跑向了正门。
    “各队队正,约束本队人马。各旅率,收集本旅士卒。各校尉,集结麾下弟兄听令!”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的声音在李旭背后响了起来。大伙都是好兄弟,没本事上前帮着朋友和敌人拼命,撒腿逃跑之前,安抚军心的工作至少帮忙干一点。
    转眼间,刘弘基已经带着士兵与来犯之敌杀到了一处。对方人数不多,没想到传言中不堪一击的公子哥们这么快又能杀回来,猝不及防之下,被刘弘基当场戳死了两个。第三个从侧翼欲扑刘弘基的后背,却被秦子婴和张德裕二人死死拦住。
    秦子婴是个立志考取功名的世家子弟,根本没怎么学过武。张德裕的刀法比秦子婴高明些,也只是达到了舞全一个套路的地步。转眼间,二人就被敌手打乱了配合,险象环生。正当偷袭者狞笑着欲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刘弘基手中的步槊游龙般横扫而回。
    “铛!”短刀被步槊磕飞,没等刀的主人做出正确反应,步槊的锋刃如蛇信般找上了他的咽喉。
    “啊!”刘弘基一声怒喝,挑着对手的脖子将尸体甩上了半空。被步槊刺透了喉咙的偷袭者还没死透,在半空中手足抽搐着,盘旋着,向自己的同伴飞去。
    来袭的敌人显然被刘弘基这一手吓懵了,进攻的速度不觉滞了滞。就在这刹那间,半空中流星一闪,有根火把被李旭当作羽箭射了过来。
    沾满了牛油的火把砰然炸开,溅得火星四处乱飞。转瞬即灭的火光照亮了正门口偷袭者人数不多这个事实。有刘弘基做主心骨的大隋官兵士气立刻大振,呐喊着向对方发起了反攻。
    刘弘基长槊直刺,挑翻一名偷袭者。斜拍,将另一名偷袭者扫去了半边脸,当过马贼的他下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怜悯,只要与人对上便立分生死。转眼间,第六名偷袭者又命丧槊下,正当他挥槊欲追第七个敌人时,一根羽箭擦着他身体飞过,射穿了敌人的后颈。
    “谁跟老子抢人!”刘弘基不耐烦地喝道,猛回头,却看见李旭在营门口拼命在向自己摆手。
    心思缜密的他立刻明白了李旭的意思。提槊向原地一站,二百多名士卒立刻如撞上了岩石的浪花般,倒着退回了他的身边。
    “收兵回营。有靠近营墙一百步内者,射杀!”刘弘基气势汹汹地大喝了一声,带着打了“胜仗”的弟兄们大步而回。行经李旭身边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胳膊轻轻搭在了好朋友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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