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庸温言道:“但说无妨,我等也不过是为了查案问一句罢了。”
    “本府赵使君确实极欣赏史庄之,曾言‘庄之类我’,又说‘史郎有魏晋遗风’。”
    谢庸点点头,原来是刺史欣赏这史端。
    谢庸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焦宽:“都说史端风流,焦郎君居于西门旁,或许见过与他来往的小娘子?”
    焦宽有些尴尬地道:“见过几次,某认不大清,每次似乎都不一样。”
    吕直道:“某等考明经科的,与他们进士不同,靠的是死读书,不大去那种地方,故而不识。”
    谢庸略感慨地道:“二位既是同乡,又同考明经,若都及第,又是同年,这样的朋友,真好。吴郎与史端同考进士科,又都文采斐然,他们关系如何?”
    “长行虽是士族子弟,脾气却不错,没那么些毛病。”吕直有些所答非所问,谢庸却听懂了。
    又约略问了几句,谢庸便站起身道:“我知道明经科士子都时间紧,哪怕临考,也是能多读一会儿是一会儿。就不打扰二位读书了。但明日就要考试了,今天莫要看书看得太晚,免得考场上没精神。”
    吕直、焦宽都站起道谢。
    看焦生起身时扶一下腰,谢庸又多关心一句:“久坐便容易如此,起来动一动,气血活动开就好了。”
    二生再次道谢,又一起送谢庸三人出来。
    谢庸、崔熠、周祈往前略走几步,便出了这松韵园,跨过小路,推开一扇黑色木门,便来到街上。
    那宋家酒肆就在街对面,是家不小的酒肆,快到饭点儿了,堂中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店内摆的都是胡式高脚大桌案,尤其堂中间摆的一张,约莫能坐二十个人,想来是为士子们聚会宴饮准备的。四周都是些可坐四人、六人的桌案。一架大六扇山水屏风摆在大案后,把大堂隔开,屏风上画的是曲江、雁塔、乐游原、终南山等长安内外景致,不是时下常见的青绿山水,而是水墨勾勒晕染的,摆在这堂中,一点都不显花哨闹腾。堂内又错落地摆了些花树盆景,早开的杏花粉嫩嫩地吐着蕊。粉壁上挂着两幅字画,角落架子上摆着瓶炉,虽是酒肆,却风雅得很,一看便是赚读书人钱的。
    见三人走进来,跑堂的上来迎。因谢庸崔熠穿的是官员常服,跑堂的格外殷勤。
    来都来了,就在这里吃饭吧,三人找了屏风后靠墙的一张桌案坐下。
    周祈晨间吃了不少,这会儿却又饿了,于是上来先点鱼肉,孜然羊肉是要的,茱萸辣嫩鸡也是要的,蒸豕肉也来一碗,那天在谢少卿家吃的蒸豕肉真香,今日天寒,再来一锅炖鲢鱼头,又吃鱼又喝汤,暖和!再点两个菘菜豆腐、菌子腊肉之类,便也足够了。因下午还有的忙,便不要酒,周祈又点了几个驴肉饼。
    跑堂的奉上热饮子来。
    “借问一下,昨晚有四个士子,都是住在对面的行馆的,其中两个都长相不错,又有一个高大的,一个瘦弱些的,一起来这里吃饭,你可记得?”谢庸问。
    跑堂的道:“有这么四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贵人说的那四个,就坐在这旁边的位子,其中一个郎君击案高歌,说雁塔、探花什么的,估计是今年科考的士子。”做读书人买卖的酒肆果然不一般,跑堂的也能听懂诗文,说话也文气。
    “这高歌的可是一位长相好看、举止洒脱的郎君?”
    “是,是。”
    “他们四人吃饭,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这却没有。来这儿吃饭的都是斯文人,不爱闹事,最多也就是喝醉了,跟这个郎君似的击案高歌,或者舞一舞。”跑堂的又赔笑,“贵人们看,这么些客人,一共就奴等三个伺候,实在也无暇细看客人们如何。”
    这时又有客人进来,谢庸给他些赏钱,便放这跑堂的去忙了。
    不好在酒肆里说案情,饭菜上来,三人专心吃饭。
    看着那放了许多蒜末的孜然羊肉还有茱萸辣嫩鸡,崔熠诧异:“阿周,我记得你口味没这般重,又爱甜,怎么今日点了辣的?还有这蒸豕肉,都像老谢点的。莫不是你去老谢家蹭饭蹭多了,口味都一样了?”
    周祈看了看,还真是……一个不小心,这口味就让唐伯拐偏了。
    但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周祈怎能承认这个?
    周祈看着崔熠,一脸的你可长点心、识点相吧,“你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带钱袋了?”
    崔熠:“……”他是万事不操心的,平时身边都跟着侍从们,哪里会自己带钱。但今日绝影没跟着,的卢被派去与衙差一块查“凝翠台主人”了。
    “我钱袋里最多只有五十钱,够吃什么的?”周祈继续一脸嫌弃地问他。
    崔熠:“……”
    周祈脸上改了殷勤的笑,对谢庸道:“多谢谢少卿今日请饭,待发了月俸,咱们去丰鱼楼,我请客。”
    崔熠“嘁”她,“阿周,你的气节呢?”
    谢庸看他一眼,把他面前的鱼头挪远了一寸。
    崔熠立刻也把气节喂了狗,“阿周这菜点得好。明明入了春,又下起雪来,确实该吃些辣味的驱驱寒气。”说着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鱼头。
    周祈笑起来,谢庸嘴角也微微翘起——小崔最爱吃鱼头。
    三人吃过饭,又走回青云行馆松韵园。看看隐在白雪松林里的院子,崔熠道:“我还是觉得这史端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本来我看那吴生说话不尽不实的,他又与史端同考进士科,或许有什么瑜亮之争,却原来是帮史端遮掩去岁狎妓缺考的事,可见他们确实关系不错。这若是都中了,又是同乡,又是同年的,在官场上也是个帮扶——关键,他杀史端图个什么?又不是就他们俩考进士。”
    周祈道:“也不一定就是关系好。那吴生是南边的旧族子弟,又是读书人,讲究口不言恶,史端缺考的原因不光彩,所以他不提。况且,就如你说的,他们这‘长史短吴’总被一起提的两个人,也要避些嫌疑。”
    “照你的说法,他这么一个君子人,也不该是凶手。倒是那吕生有些可疑。他看起来是个脾气直的,心里憋不住事,嘴里憋不住话,想什么事,就恨不得马上干了。他这样的脾气,与放荡不羁嘴巴又尖刻的史端,定有不和,我们询问的时候,也能看得出来。保不齐史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惹得他动了杀心。”
    崔熠越说越来劲儿,“他又身材高大,保不齐是个能文能武的,夜里偷偷进了史端的住处,趁史端喝醉,给他喝下助兴药……”
    崔熠看周祈谢庸:“你们说呢?”
    周祈想了想,没说什么。
    谢庸道:“等一等问过那‘凝翠台主人’吧,若还问不出什么,怕是要剖尸了。这史端案,难在死因,而不在动机缘由。毕竟史端是那样的性子,这行馆里,从潘别驾到几个贡举士子,都能寻出动机缘由来。”
    第52章 凝翠台主
    谢庸、崔熠、周祈在史端的院子里, 一边再次细细地翻看死者的物品, 一边等着关于“凝翠台主人”的消息,然而等到快日暮了,还是没有消息。
    看看外面的天时,谢庸把各样东西都收拾好,证物装箱,其余的物归原处。周祈和崔熠,则一个伸懒腰打哈欠, 一个皱着眉看屋顶子。
    “哎,我这脑子里啊,乱七八糟, 缠得跟老谢家那猫爱玩的线团一样,这断案的传奇还是让烟雨斋主人自家去写吧, 我就不与他争锋了。”崔熠长叹,死了那颗写传奇的心。
    周祈给兄弟鼓劲儿:“各有所长而已,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关键是如何避己之短, 扬己之长。”
    “哦?”崔熠来了精神。
    周祈也拿那烟雨斋主人举例子,“这烟雨斋主人善于辨识蛛丝马迹,又长于推导,知道人心,故而写案情是一把好手,但他一看就是那不解风情的。《大周迷案》里面杜侍郎和其妻生死离别,又再重逢,他就一句‘携手相顾凝噎’就了了账, 这就是在避短。你也可以如此嘛。”
    崔熠让她拐跑偏了,不琢磨自己“长短”的事,改而与她专心议论起烟雨斋主人来。崔熠嘿嘿一笑:“我看他也跟咱们一样,是个没家室的。”
    “肯定没有啊。就这不解风情劲儿,他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周祈又推测,“这一定是个落魄士子,每天苦读之余,写些传奇以自娱,不然,长夜漫漫,独对孤灯……”
    “走吧。”谢庸搬起证物箱,经过周祈身边时到底没给她,却转身塞给了崔熠。
    崔熠搬着箱子出门,守在院中的衙差赶忙来接,崔熠就把箱子又交了出去。
    三人出行馆西门,来到坊中路上。崔熠家住永兴坊,往北走,谢庸和周祈则往南走,三人分开。
    崇仁坊里多邸舍行馆,住了许多官员士子,一向热闹。明日就要礼部试,今天街上又尤其热闹,估计士子们临考看书也看不下去,故而出来“疯一疯”。
    谢庸是科考出身,对此自然熟悉,周祈自从进了亥支,年年见这众生相,也见怪不怪,两人牵着马,避开街上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士子们。
    “寒窗苦读多少年,就看这一哆嗦。我倒是有点明白史生考试前夜狎妓了,即便再洒脱不羁的人,这时候心里也焦虑,他便索性去温柔乡里找慰藉。”周祈道。
    谢庸“嗯”一声。
    “当年少卿礼部试前夜是怎么过的?”周祈突生好奇。以谢少卿年龄官品推算,他礼部试及第时,应该不到二十岁,那时候自己才选进干支卫,还是个狗屁不知道,两眼一抹黑的生瓜蛋子。
    周祈问完又觉得有些唐突,打个哈哈道:“不是读书人,故而对你们读书人好奇,少卿莫在意。”
    “头一晚紧张得睡不着,在床上翻腾了半夜,有心起来看书,但本州贡举人多,我与人合住,半夜点灯,怕人起夜看见笑话我不禁事儿,便瞪着帐子顶熬完了后半夜。”说到最后,谢庸微笑一下。
    想不到谢少卿也有这般可爱的时候,周祈扭头看他。
    “周将军没有这般时候吗?”谢庸不看她,只反问。
    周祈想了想,还真没有,“我是宫人出身,养我的老妪又宽厚好糊弄,故而比旁人懂事晚,都十好几了,还人憎狗嫌的。选干支卫的时候也没人提前打个招呼,听说选拔,若选上就能出宫耍,我领着几个小宦就去了。打了两趟拳,把两个比我高大的宦者揍翻,我就被选中了。”
    谢庸又一笑,很能够想象十二三岁的周祈领着几个小宦官雄赳赳去选拔,又生猛地把比她高大的宦者打翻的样子。
    其实谢庸也好奇,从小在掖庭长大,怎么会长成她现在这样……不过两人相识不久,又男女有别,谢庸不好打探。
    “嗯?”周祈本是看谢庸的,突然看向路边的书肆,“那不是吴郎君吗?”
    谢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实是吴清攸,正站在书肆里架子旁捧着一本书看。
    “这位吴郎君与出事的史郎君果然不同,这位才子看来是读书读出来的。”周祈道。
    谢庸又看一眼吴清攸,没说什么。
    两人出了坊门便上马,回开化坊。
    到了谢庸家门口,周祈在马上拱拱手,“明日见,谢少卿。”
    谢庸点头:“明日见。”
    走出几步了,周祈突然想起来,回头道:“十字街东的老黄家豕肉馅儿玉尖面特别好吃,每早卯正开卖,就卖三十笼,要买得趁早。他们家的粟米粥和卤鸡子也很好。”
    谢庸翘起嘴角:“知道了。”
    周祈对他挥挥手,嘚嘚地骑马回自己家。
    谢庸推开家门走进去,唐伯和胐胐都迎出来。
    “只大郎一个人吗?我刚才似是听到小周将军的声音了。”唐伯问。
    “嗯。”
    唐伯疑惑地走去门前打开看一眼,肥猫胐胐亦往门前走两步好奇地看看。
    唐伯关了门,胐胐接着回来绊着谢庸的腿脚走路,谢庸捞起它。
    唐伯唠叨:“小周将军,一个小娘子家,宅子里也没个奴仆,回去冷锅冷灶的,吃不上喝不上,多可怜。大郎与她同僚,又是近邻,何妨时常邀她来吃个饭?她是小娘子,脸皮儿薄,你不邀请,她不好自己来。”
    听唐伯说周祈脸皮儿薄,谢庸给猫顺毛的手略顿一下。
    “啊?大郎。”
    “嗯,改日您包些豕肉馅儿的玉尖面,请她来吃。”
    唐伯连忙道好。打扫完院子,正在切磋拳脚的罗启和霍英相视一笑。
    第二日,周祈刚到兴庆宫,就得到消息,找到那位“凝翠台主人”了。
    陈小六昨天跟着跑了大半日,和负责崇仁、平康等几坊的魏大郎一起与她报上此事,“这‘凝翠台’不是真有这么个楼台,只是因为那妓馆里种了些松竹,他们联句作诗,史端说了句‘凝翠’什么的,很被称道,那妓子喜欢,便称‘凝翠台主人’。原是只这么三五个一起聚会的人知道,所以查起来才这么慢。”
    周祈昨日下午把这史端的诗翻了个遍,也没见到带“凝翠”的句子,以史端的性情推测,一则他不羁懒散,可能有一些诗作散轶了,再则也可能是这联句作诗,众人游戏为主,并非什么得意之作,史端懒得回来再抄录。不过似也能从中品出些“妾有意郎无情”的意味来。
    “这‘凝翠台主人’,真名叫穆清,是中曲芳华馆的妓子。”魏大郎道。
    周祈带着陈小六等来到平康坊,在东回三曲路口略等一等,便等到了谢庸和崔熠,三人一起去寻这叫穆清的妓子。
    还未进院门,先听到铮铮的琵琶声。
    三人往里面走,这中曲比北曲景致好许多,院子颇大,不只种了松竹,墙上还有藤蔓,院子栏下圃中还种了兰草之流,等再过些日子,都返了绿,可以想见是怎么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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