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鸿胪寺,出其西门,谁想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谢少卿。
    嘿,这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三人见礼,许少卿笑道:“一看子正就是从北边御史台出来。”
    谢庸微笑:“是。有些文书送与庞中丞签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事,没人多嘴问,许由和周祈都只点点头。
    反倒是谢庸笑问:“二位这是——去鸿胪客馆?”
    谢庸又问周祈:“周将军去看那神鹰?”
    许由笑道:“聪明人!”
    谢庸道:“最近耳朵边儿听的都是这神鹰,不知是怎么神俊模样。”
    许少卿邀他:“子正便跟我们同去一观就是了。前面卢侍郎他们已经一起去看过了。”
    “如此——某就跟许少卿、周将军同去看看。”谢庸笑道,“不瞒二位,某还真有些好奇。”
    周祈笑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周祈又见到了混齐,也见到了那位半截铁塔似的桑多那利大将军。
    都是将军,人家就将军得特别像样儿,周祈往他面前一站,感觉自己像根豆芽菜。
    桑多那利看一眼周祈,用生硬的汉语问:“是公主吗?”
    混齐赶忙拦住他:“这是皇帝陛下的禁卫将军。”
    桑多那利与混齐说了一串回鹘话,还不待译语人说什么,混齐已抬手止住,笑着对许由、谢庸、周祈道:“我们且去看看神鹰。”桑多那利沉着脸,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鹰单独养在一个小院中,有四个回鹘鹰奴看守照顾。
    开了门,鹰奴前导,带领众人走入鹰房。
    一个十尺见方的大笼,中间有横木,横木上蹲着一只大鹰,比周祈从前训的鹰要大一些,将近三尺长,雪白鹰羽,未有一片杂毛,一双利眼,就那么盯着你,确实有几分庄严的神性。
    周祈围着笼子看一圈,这鹰养得不错,精精神神,野性尚存。鹰是个性子烈的东西,被人捉住之后不少会拒绝饮食,又撞击笼子,轻者萎靡不好驯养,重者或许就死了。又有不懂的,把鹰喂得太肥,以后要熬鹰的时候就有的麻烦。
    出了鹰房,经译语人通传,周祈又问了鹰奴几个问题,鹰奴看看混齐,混齐点头,鹰奴都说了,周祈心里便更有底了两分。
    桑多那利则又多看周祈几眼。
    看完鹰出来,混齐便请三人去主院坐。
    众人坐定,许少卿才说起自己的正事,与混齐、桑多那利确认上国书、献神鹰礼仪中几处细节,混齐微笑点头,桑多那利神情严肃,并不多言语。
    许少卿笑道:“这鹰是令兄颂其阿布猎到的,能捉住这样大鹰,想来勇武过人。”
    “家兄是我们回鹘的勇士,拳脚都是桑多那利大将军教的。”混齐看桑多那利。
    听他们夸颂其阿布,桑多那利面色稍霁,“前年,颂其阿布只带着三个随从,在草原上遇到狼群,不但自己全身而退,还伤了那狼王,在这一代回鹘年轻人中,着实不可多得。”
    “哦,”许少卿点头,“不知这位贵人多大年岁?”又看混齐,“与贵使既是兄弟,相貌上也相似吧?”
    桑多那利看一眼混齐,没有说话。混齐笑道:“家兄三十有五。相貌极是英武,我似家母多一些。”
    许少卿笑道:“贵使天子外孙,眉眼与几位大王相似。”
    第75章 神鹰之死
    几个人又从颂其阿布说到神鹰。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带着郑重, 译语人帮他传译:“这神鹰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经奉命帮助五明佛对战黑暗之王, 五魔吞噬五明佛时,它舍身相护。它每隔一二百年便会现身一次,出现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涤人身罪恶,使之不堕地狱。当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传道时……”
    周祈当假道士学道经道典留下的毛病,一听这个就困,强忍哈欠, 憋得满眼泪花儿。周祈掩饰得低低头,过了一会儿,好了, 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位回鹘大将军泛红的宽圆脸, 看着他的辨子,他的尖顶桃形冠, 闪领窄袖胡服, 蹀躞带上的刀、皮酒壶……
    还是混齐仁慈,在周祈再次犯困之前,趁着桑多那利说话歇气的空儿说起他兄长捉到这神鹰的事,给桑多那利漫长的讲经大会结了尾,“当时正是傍晚,家兄见那鹰披着万道霞光从太阳中飞来,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后才发现是通体雪白的神鹰。这鹰啊, 必定能保佑大唐与回鹘都安宁祥和的。”
    一般到这种场面话,就是该告辞的时候了。许少卿、谢少卿、周祈也都讲了大唐与回鹘亲善和睦的面子话,便站起来。
    混齐与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门时,混齐低声与周祈说了一句什么,周祈眯眼一笑,亦低声回了一句什么。送出主院,混齐和桑多那利停住脚,双方再行礼,许由、谢庸、周祈三人便往鸿胪客馆东门走去。
    这鸿胪客馆不小,住着各国使节,一路行来,颇遇见些相貌各异的外藩人。嘿,那个白脸高鼻蓝眼睛的藩客长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谢少卿,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周祈微笑点头,谢庸神色严肃。
    周祈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谢少卿这种长相,威严中有温润,就跟酥皮乳糕一样,一层层的脆皮儿,中间夹的乳酪又香又软……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馆官员和仆役们。一个青袍官员领着几个仆役匆匆而行,那仆役们有的背着粮袋子,有的担着菜筐子,还有一个手里捉着几只活兔,青袍官员皱眉催他们快点儿。
    见有穿绯袍的高官过来,青袍官员叉手立于路旁。
    许少卿、谢庸、周祈都微点下头,走了过去。
    许少卿有感而发,摇头轻叹:“这客馆的客人们不好伺候啊。前阵子京里鱼虾少,不好采买,供应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来……”说着,无奈地笑了。
    谢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许少卿,想来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这样儿的,跟他们打交道着实不易……
    出了鸿胪客馆,再次谢过许少卿,谢庸周祈便一起告辞走了。
    已近午时,两人出含光门,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说的羊肉饆饠。
    “看来不只和亲公主艰难,便是公主的子嗣们也不容易啊。”周祈与谢庸道。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聊的还是回鹘使团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继承汗位的,若有异变,他们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许这些胡人觉得他们是公主之子,非其族类吧。胡人一般不会对公主如何,对公主子却从不手软。”谢庸道。
    周祈点头,“这混齐是个小可怜儿……”
    谢庸扬眉,“混齐莫不是遇到了麻烦?我看他出门时与周将军说了几句什么。”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与我解释,说桑多那利心眼儿直,见了我,觉得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来了。”
    若是唐人这般说话,周祈得觉得他轻佻,但混齐这般说,周祈只觉得他率直,还生出些得意来。
    谢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头看他。
    “你——”谢庸正过脸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欢吃什么饆饠?外面卖的饆饠虽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讲究。唐伯尤擅做樱桃饆饠,等再过阵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开眼笑,“我最爱樱桃饆饠了!”
    谢庸微笑点头。
    周祈偏又使促狭,“刚才我还以为谢少卿也要夸我貌美如花呢。”
    谢庸垂着目,轻咳一声,“是很美。”
    周祈嫌弃:“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谢少卿为何至今未娶了。谢少卿,我教你,日后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夸她……”
    周祈又停住,觉得以谢少卿的性子 ,估计很难说出什么肉麻情话。
    谢庸侧头看她。周祈挑眉,这是真等着我传道受业解惑呢?啧啧……
    周祈越发促狭起来,靠近他,低声道:“却是我说差了。言语搭讪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办法,谢少卿这样的风姿相貌,何需如此?”说着颇不规矩地瞄了一眼谢少卿的腰身。
    谢庸抿抿嘴,眼中却带着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来。不过想到谢少卿有一日开了窍儿,眉眼含春地与个女郎柔情蜜意这般那般,周祈心里就有点泛酸,比看见东市最好的刀剑被旁人得了还酸。
    罢了,罢了,清风明月,能赏得一时是一时吧。
    西市这家饆饠店不小,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谢庸、周祈找了边角儿处一张胡式高案旁坐了,点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担饆饠等几种,等了有一阵子,跑堂的才端上来。
    这家的羊肉饆饠颇小巧,皮儿薄,煎得焦黄,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调味儿,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酱,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时常去谢家蹭饭,如今也爱食些辣。她学着谢庸的样子,抹了一大勺儿酱在饆饠上,夹起张嘴开咬,“哈——怎么这么辣?”周祈眼睛泛红,吐吐舌头,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带了……
    谢庸把自己的帕子递上,又给她盛一碗汤:“喝一口,压一压。”
    周祈擦完眼泪,又喝两口汤,才算缓过来。
    谢庸帮她把带酱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个空盘来,夹一个新的放上。
    “我是又爱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这酱也太辣了些。”
    “这应该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处的味道重些。”
    周祈点头,吃着谢庸给自己夹的那个新的羊扁担饆饠,满口肉香,很是适口。周祈看看谢庸,觉得谢少卿还真不用说什么花言巧语,就这么体贴地陪着女郎吃饭,想来那女郎便无有不允的。
    从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写训鹰奏表。这奏表写了两天,已经坑坑洼洼的笔头上又添了一层牙印儿,才算勉强凑出来,只等明日回鹘人献了鹰,自己接敕令,再把这训鹰的计划献上,然后便可以开训了。
    谁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蒋大将军的字条——那回鹘神鹰被人杀死了。
    陈小六一脸惋惜,“老大,那你还怎么升官儿啊?”
    周祈点点头,深绯袍子、名刀利剑都飞了。
    “我们还等着你升官儿,大吃你一个月呢……”
    周祈顺手给他一下子,陈小六胡噜胡噜脑袋。
    字条上除了说神鹰被人杀死,还命她参与调查该案。
    陈小六不免又有些担心:“老大,大将军该不会想把你调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们舍不得你……”
    “滚蛋!别肉麻!”周祈笑骂,“我且要跟你们这帮小子捆死呢。等忙完这神鹰的事,你们挑地方,可说好了,就只吃一个月的俸钱,多了没有。”
    听她如此说,陈小六笑起来。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蒋大将军的字条儿揣进荷包。他命自己参与该案,想来还是因为自己熟悉鹰的缘故,之前又见过回鹘使节。
    第76章 查看现场
    周祈与干支卫申、酉两支的支长何甫、尤大冈一同到达皇城内鸿胪客馆。他们到时御史中丞庞青云、大理寺少卿谢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经到了, 另有鸿胪寺卿孙务本和鸿胪少卿许由等鸿胪寺的人以及回鹘使者, 都站在那养鹰的院子外。
    周祈等还没走到近前,便听到那位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的大嗓门,一串儿又凶又快的回鹘话,又有译语人略带惶恐的传译:“神鹰是回鹘的圣物……死在了长安……明尊的使者……”
    混齐用回鹘语劝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鹰被害,让人痛惜,但此时我们更不能乱, 这杀死神鹰的人定是心怀不轨,想破坏唐与回鹘之宁和,我们万不能遂其所愿。”
    几位朝廷官员都点头。
    桑多那利神情激动, 并不是很听劝的样子,反复唠叨“圣物”“明尊”“吉祥”之类。
    大唐官员中虽以鸿胪寺卿孙务本品阶最高, 但他惯常是不管事的,其余品阶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庞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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