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先头还是过得去的,醉香阁是秦淮河畔数得上的青楼,建的气派恢弘,来的主儿也不是什么三教九流。基本上销金窟得销有金的主儿,光长得仪表堂堂不管用,钰娘还怕他们几句诗词歌赋将姑娘拐跑了呢。
    要说有钱的主儿腰板子粗不好伺候,瞧谁都不顺眼,不高兴就撒银子作践人的,也不尽然。就跟京城酒楼里的包间,十个有八个都是王公贵族一样,秦淮有它的盛名,趋之若鹜赶来的不乏身份显赫的。
    你挺腰子跟别人抢姑娘,谁知道后面是不是有靠山。
    所以客人素质普遍都装得很高,没必要的争斗自然也少了许多。
    反正苏可干了两个月记牌,顺顺当当啥事没有。
    不过那天呢也是赶巧,醉香阁客满盈门,领家忙不过来,姑娘们各屋流窜全都乱了套。苏可自然没办法记牌了,与其干瞪眼,索性挽起袖子跑前头去张罗姑娘。按着价钱一致的分成几拨,也不记人名儿了,就数进屋几个出来几个,然后按着总价往册子上填。
    好容易忙到入夜,外头都消停了,屋里的闹腾苏可就管不着了。正想找个角落歇腿,钰娘嘬着掐金细烟杆冲她招手。
    一口烟呼出来,钰娘对苏可说:“你是个材料,往后别干记牌了,干领家吧。”
    领家就是理事的,在姑娘们中间算半个当家,负责训导和督促姑娘们接客。钰娘平时不现身,露面也只是招待贵客,大多时候青楼里张罗事情的都是领家。
    苏可这算是晋升了,可细想想,又想推脱。
    记牌只在人后干活,前头怎么风花雪月,跟她半毛钱关系没有。可领家就不一样了,招呼客人,带姑娘们进房,都是人前的活儿。
    她才二十二,黄花大闺女一个,整天在一堆爷们儿中间蹿,她害怕。而且这地方明明白白,来就是为了那个来的,真有荤素不忌瞧上老姑娘的,揩两把油她也受不了。
    她摇头说不干,钰娘知她意思,给她台阶下,“不让你招呼客,就给我管姑娘。”
    “我初来乍到,怕管不动她们。”
    “刚才不是三言两语就让姑娘们都听了你的安排,行了,别卸担,给我好好干我亏不了你。”钰娘说完就叫了个跟班进来,“往后和姑娘们有关的事就来找可儿,跟姑娘们说,可儿就顶半个我,敢不听话的尽管试试。”
    得,这瞬间又升了一级,成大领家了。
    醉香阁的姑娘们听见这消息,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苏可是哪路神仙入了钰娘的眼,姑娘还没当过呢,就当上姑娘头儿了。不过有烧柴丫头成花魁的稀罕事,这遣出宫的宫女摇身一变成为半个老鸨儿,在秦淮倒也没什么。
    凝香过后挺得意,“我还真没瞧错你,这才两个多月就成大领家了,回头醉香阁都给了你,我都得看你脸色。”
    瞧这大目标,好像她南下秦淮就是奔着当老鸨来的。
    苏可瘪瘪嘴,“我没这么高的志向,等我攒够了钱,我还回京城。”
    回京城干嘛呢?苏可想,她倒是挺会两面三刀的,要不开个小饭馆得了,真要干好了,一家子都能过来帮忙,比种那两亩薄田强多了。
    ——确是值得考虑。
    于是乎,奔着这念想,苏可干活更勤快了。
    给姑娘们找唱曲儿的师傅,找穷酸书生来填词儿,重新改良衣裳款式,变着法儿琢磨妩媚的发型。
    后来接触得深了,苏可知道这些姑娘虽然面上都装得风尘妩媚谈笑风生,但哪一个进青楼都是一把辛酸泪。所以当了姑娘头儿后,苏可尽最大的努力为姑娘们着想,能照顾通融的都睁只眼闭只眼。
    姑娘们因为她这样,没有不和她交心的,接客时也都尽量帮苏可挡着,不让她露头,免得她被客人惦记。
    真有没躲过去的时候,姑娘们也都异口同声,“她呀,二十八的老妈子了。”
    有客人不信,拉着苏可死瞅,说:“这肉皮子看着不像啊,顶多也就十八/九。”
    苏可就呲着牙花子周旋,“在醉香阁呆着,哪能露出黄脸婆的样子来,那还不把客人都吓跑了。我是涂了粉,挣得仨瓜俩枣都填在这上头了,可惜岁月不饶人,也就面子上还能遮得住,洗把脸回来比老妈子还老呢。唉,别提这伤心事,时候也不早了,您瞧着这俩姑娘怎么着,要不都留下?”
    一般这样说,金主儿都转过头去瞧年轻貌美的姑娘,苏可就被丢在了一边。
    时间这么晃晃悠悠过去了小半年。
    期间苏可给家里写信寄钱,让他们别惦记。但自己在哪又干什么,只字没提。
    苏可觉得自己愈发活得像一尾泥鳅,每日插科打诨护卫着自己的底线,很累。时间长了,苏可看着泥泞的双脚才迟迟明白过来,这个地方,进得来出不去。她还能留有底线这东西,完完全全是钰娘看得起她。
    不想被当作一盘菜端上桌,苏可只能更加的兢兢业业。
    然而转折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一到初八买卖发,昨晚生意特好,姑娘们供不应求,连花魁贴身服侍的丫头都给派上去用了。但花魁到底是花魁,不能自己亲手铺床打洗澡水。苏可不在客人跟前晃,人后一时落了清闲,干脆就去帮花魁收拾屋子。
    说好了要上楼的姑娘,提前都会打招呼,房里怎么布置,放什么东西都是有规矩的。
    苏可还懂些,先是焚上特制的香饼,然后站在澡桶前按着比例往里面添香露。正闻着玫瑰花香心旷神怡呢,外面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吵杂声。
    要知道花魁住的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上来的,自有手下在楼梯处拦着。
    苏可以为那手下不知哪偷懒去了,拧着眉从里间的屏风后头走出来。
    她刚露头,门外就丢进来一个人影——没错,是丢。
    门外两个男子朝她扫了一眼,嘿嘿一笑,随即就合上了房门,顶着门框对屋里这人喊:“来都来了,没有让你不知何味就回去的道理。人我们都给你备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晓得伐,赶快受用吧。”说完嬉笑声渐行渐远。
    被丢进来的人在屋里抓着门框摇门,但青楼房间的门都是往外拉,外面似乎是用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使了大力气也推不开。
    生气之余,他偏头看向了她。
    这是邵令航第一次瞧见苏可,站得很远却有个清晰的轮廓。未施粉黛,一身素裳,和这花花绿绿的青楼显得格格不入。
    当时他脑子里的头一个想法是——不愧是好兄弟,果然知道他的喜好。
    而苏可也在打量他。
    来了秦淮一趟,苏可对漂亮姑娘看得审美疲劳,漂亮公子哥儿也瞧得差不多了。但眼前这个人还是让她苍老的心咯噔了两下。
    面若冠玉眸似星辰?不不,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白面书生,也不是风流倜傥俊俏公子,是英挺的眉幽黑的眼,脸庞上每个线条都像是用刀精心刻画过的,勾出锋利的线条,不逊的轮廓,将俊美逼成一种气势,让人错不开眼。
    瞧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将男人的成熟稳重演绎得极为到位。
    苏可觉得他有一种魅力。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芳心乱颤的时候,刚才外面的那两人已经将话说得很明显了。
    在青楼里混生计,苏可懂得自保,三言两句便听出话音儿,知道自己被认错成了姑娘,现下已经成了狼嘴里的食。她强自镇定下来,落落大方同公子摆明自己的身份:“锦蝶姑娘刚出去醒酒了,不知公子这么快就上来,公子先歇歇,我这就去把姑娘叫来。”
    “门……”他的声线浑厚低沉,像是寂静黑夜的深谷里吹来的一股风。
    苏可定睛看着他,他推了推门,继续道:“门被东西顶住了。”
    顶住了?
    苏可看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门,脑中闪过了“俎上鱼肉”四个字。待宰不是她的性格,但眼下却没有别的办法。苏可腹诽着,脸上端出职业笑容来,“公子坐下歇歇吧,我来料理。”
    邵令航倒也听话,闻言就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外间圆桌前的杌子上。
    苏可瞧了瞧他身上这件石青色缂丝长袍,像是京城那边的裁剪和绣工,暗忖此人非富即贵,兴许是皇城根儿下的王孙贵族也不一定。而且听他口音也不像南方这边的人,虽然喝醉了,举手投足间还是有几分贵族门庭的优雅。腰背挺直,双手撑在膝头上,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教训人惯了的。
    果然,邵令航见她站在里间不动弹,偏了偏头,“怎么还不过来料理?”
    苏可心想,不是我不想过去料理,我是怕过去了被你料理。
    ☆、第003章 全因一碗红汤
    僵持了须臾,苏可见他有几分恼意,忙提裙从里间走出来。没敢直接从他跟前过,绕着圆桌走了半圈,躲开他到的门口。
    门确实被这公子的几个狐朋狗友用东西从外面顶住了,苏可不顾形象,费了好大的劲儿把门往外推。堪堪推开一点,扒着门缝一瞧,敢情是过道里摆花瓶的条案桌。但这帮人真是坏啊,条案桌宽一尺,长五尺,他们没说将桌子横着挡,居然竖着挡,刚刚好卡在门和走廊之间。
    也就是说,除非外面有人将桌子搬走,否则怎么推,多大劲儿推,这门也开不了。
    “财升!财至!钱来!”苏可扒着门缝使劲朝外喊,喊了一遍无人应,又喊了第二遍。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冷哼,“你在念咒吗?”
    苏可转过头去,邵令航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她忽觉一丝尴尬,干笑了两声,“这是我们这里几个手下的名字,图个寓意嘛。往常这顶层都会有拦客的手下守着,今儿不知哪儿逍遥去了。门外的桌子挡得太严实,他们不来,这门估计是开不了了。”
    邵令航不置可否,但神色间已露出了几分认命的感觉。“有醒酒汤没有?或是浓茶。”
    “解酒汤要去厨房拿,浓茶我想想办法。”苏可先应下来,但也为难。
    花魁的屋子她很少来,茶叶收在哪里她真是不知道。可也巧得很,圆桌上的托盘里就有个茶叶罐,打开瞧确是茶叶,只是香味扑鼻。她递过去给邵令航瞧了眼,“这个行么?”
    邵令航闻到那味道就皱了眉,但不解酒的话现在是连路都走不稳了。思虑片刻,愁眉苦脸地扬了扬手,“泡一杯吧,浓些的。”
    幸而桌上的茶壶里是新蓄的水,茶叶很快沏开,只是茶汤红润香气甜腻。苏可端给他,脸上表情有些诡异。
    邵令航问她:“下毒了?”
    苏可苦笑,“那可怎么敢。我只是在看这颜色特别,别是姑娘们日子里喝的那种茶。”
    邵令航端着茶盏的手僵了僵,苏可忙道:“那好歹也是茶。”
    邵令航觉得苏可太敷衍他,伸手将茶盏递到了苏可面前。
    苏可和他始终隔着圆桌站,这也算是自我保护意识使然,觉着和喝醉酒的、又男人气息如此强烈的人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只是她低估了一个男人的身长,那邵令航隔着圆桌递过茶盏,居然已经到了她眼跟前。
    呵呵,这胳膊还没有伸直呢,要是伸直了,一把就能抓住她吧。
    她还是不要和他硬对着干比较好。
    于是苏可接过茶盏喝了口那红药汤,不甜不涩不苦,看着红幽幽的,喝下去却像水一样。她又喝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
    “不是我说的那种茶,公子放心喝吧。”苏可忙给邵令航又重新沏了一杯,因为没味道,所以茶叶便抓了许多,沏出来的茶汤红得似血。“这,这很浓了,公子一口气喝了,不要品咂味道。”
    邵令航眯缝起眼来,“你确定?”
    “公子喝不喝随意的。”苏可在醉香阁游走半年,风浪也算见识了不少。再说宫里九年也不是白待的,所以说话自有分寸。
    不确定的事她不担着,没有根据也不会随便许诺。他要拿她话柄,她自然不肯。
    她将茶盏推到邵令航跟前,自己又走到门边去瞧外面的动静。
    邵令航看着这盏血汤,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拗过这股劲,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
    苏可又在那里念咒:“财升!财至!钱来!”
    邵令航听她喊,抬手揉了揉眉心,“取这样的名字管用吗?”
    “管用不管用的,为的是个吉利,兴许财神爷就听见了呢。”苏可无心答着话,眼睛扒着门缝使劲往外瞧,可惜这一层半个人影都没有。苏可重重叹一声,无奈转过身去,只是微微抬眼,却撞进一片深邃的眸光。
    他正盯着她,但脸上瞧不出任何的悲喜。
    苏可想,这个人还算规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总好过动手动脚。所以话还是得张罗起来,不说话一尴尬,手脚就要活泛了。
    于是苏可便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财神爷要是肯撒下大把钱来,老鸨头一个高兴,对我们这些混饭吃的就管得松些。但凡要是连着几天生意不好,挑错打你个几十板子,她解气了,我们可就遭殃了。”
    邵令航仍旧揉着眉心,过了半晌才恩了一声,算是表示他在听。
    苏可觉得自己有些傻,男人怎么会喜欢听这些事呢,于是搜肠刮肚。但平日里跟姑娘们能说说笑笑的,跟个爷们儿说话就不知聊什么了。想了想,开口问:“公子是京……”
    “你被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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