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锋去年调到光州军区后也参与过军警联动打击逃港的行动。
    他知道潇潇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愤怒,那不单止是因为逃港人的愚蠢,还有她对自己的无力感。
    她的任务是用话剧将准备逃港的人引回来,可她的话剧并不能覆盖到所有人。比如,现在已经蹲在红树林的人,又比如现在她看着的这些人,也许晚上三更半夜,他们就会划着小船,在最合适的位置跳下水,朝着对岸游去,一批里头总有人会溺亡的。
    在报告上,这些溺亡人员只是一个数字,但现在,他们正站在她的跟前,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重锋见过更多比这残酷的事情。
    他是军人,也是作战指挥员,所以他不能被情绪左右头脑。如果这些人掉进水里他也会和其他军警战士一样,会全力救助,但他不会因此有什么想法。
    他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他需要的是以最低的伤亡率来完成任务。
    可他知道,潇潇跟他不一样,她会想很多会共情,会有情绪的波动,因为她是艺术家。
    “潇潇,你知道郑首长为什么每个小队都是尖兵加文艺兵的组合吗?”
    重锋缓缓地开口,沉静的声音像溪底慢慢流动的细沙,沉稳而干净,“是因为总有的人脑子想不通,这时候尖兵不需要跟他们讲道理,直接押回来。”
    李潇潇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转过脸,枕在手臂上,看着他闷声说:“嗯,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
    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讲道理的。
    重锋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其他女演员结伴在外面玩,以李潇潇好动的个性竟然没出来,十有八九是怕像在光州文工团那样发生什么意外干脆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想了想,问:“出去走走吗?这个时候沙滩上应该有小螃蟹。”
    李潇潇一愣:“可以吗?”
    “当然……”重锋笑了笑,目光温和,“有我在。”
    两人一起走了出去,重锋亲自安排的巡逻,在高处狙击点安排站岗,从下俯视能看到更大的视角。
    他也走过一次地形,知道哪个位置什么时间能避开人。
    将近晚饭的时间渔人们陆续往岸上走,落日西沉,像是一颗红色珍珠浮在海面上,粼粼波光都闪烁着跳跃的红色,浪花一下一下地拍到岸边。
    海阔天空,晚风从背后轻轻拥着两人,连带着李潇潇心中的郁闷都一扫而空。她深深地嗅了一下带着微咸的海风,看着无垠的海面,笑着说:“好漂亮啊。”
    “想玩水吗?”重锋看她一脸高兴的模样,又补充说,“但只能在边上脱了鞋子玩玩,不能下去游泳。”
    “嗯嗯!”李潇潇原本还没想到,被他这么一提,兴致上来了,小跑着走到近水处,把鞋袜脱了下来。
    跟水相连的是一小片沙滩,再往后是大大小小的岩石。
    李潇潇把鞋子放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免得被海浪打湿。
    她白生生的双足踩在粗糙灰黑的岩石上,重锋看着又有点担心,提醒说:“小心石头刮伤脚底。”
    “哎呀,不会的啦!”李潇潇笑嘻嘻地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轻盈得像跳舞一样,“你看!”
    底下细石多确实也更容易扎脚,从大块的石头上走到沙滩也确实更好,于是重锋只跟在她身边,免得她打滑从上面摔下来。
    果然说什么就来什么,李潇潇跳到下一块的时候,落脚时脚心一阵滑腻,像是踩在了一层什么东西上,脚下一滑,短促地叫了一下向后倒去——
    重锋早有准备,在她的手朝空中挥舞时,他也抬手握了上去,拉着她往自己身边一带,改变了她摔的方向。
    李潇潇磕在重锋身前,抬头就对上重锋的目光。重锋有点无奈地问:“你看,还是要注意脚下的。”
    重锋还扶着她的手,正准备松开,她却反手握住,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落日的余晖映在她瞳仁里光华灼灼,漂亮又耀眼。
    李潇潇的指尖在一点一点滑入他的指缝……
    少女的肌肤细致滑腻,重锋微微屏着气息,粗糙的手指带着薄茧,顺着她的指尖摸索,与她十指交握。
    第79章 暗猎者
    都说十指连心,这样十指相扣,四舍五入,也算是心意相通了……
    重锋心里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在握着潇潇的手。
    他和她彼此掌握,将自己都交到了对方手上。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跨过了某种屏障,让他离眼前的少女更近了。
    他见过她蹒跚学步,见过她牙牙学语,十几年后又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破障碍,站到他跟前,努力地要追上他的步伐。
    她明明还那么年轻,所有人却都对她寄予厚望,甚至在没有提示她的情况下,将她放在了她从未面对过的情况,借此来磨练她。
    比如带队,比如跟市文工团的交流。
    她在话剧上已经足够优秀了,所以军区希望她能从一名话剧演员,进一步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
    可她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又或者说,也许她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在军区出发那天,她的队员差点迟到,她后面也没有了解清楚原因,甚至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就这样无事发生一样揭过去了。
    她是不识人心不懂交流吗?当然不是,他全程旁听了她和市文工团管理层的谈判,市文工团想仗着过去的情谊,也以为她年轻天真,看似为她着想一样要推新演员上台,但实际上不想拿好的阵容出来,她也没有拆穿,而是顺着他们的思路,一点一点将局面板正回来。
    重锋第一次犹豫了,按照他的习惯,他觉得应该要提醒她注意小队管理因为这是成为军官过程中的试炼,而且这是她身为小队长的责任。
    可军人本身自律性就很强,就连那名第一天差点迟到的文艺兵,在后来也没有出什么差错,哪怕不用他或者她提醒,那些文艺兵本身也能做好,毕竟这次出来的都是精挑细选有本事的。
    她有能力做好的,只是她觉得小事不伤大雅,更专注于任务和话剧本身。
    因为那些渔民们随时变成逃港人,又随时有可能溺亡,她内心的压力已经很大了……
    重锋低下头,与李潇潇额头相抵:“潇潇,不用想太多。尽力而为,其他交给我。”
    李潇潇眨了眨眼,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明明是十分亲近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旖旎暧昧,她只觉得十分安心:“嗯,好。”
    夕阳半边都沉入了海中,火烧云的颜色暗了一点,海水的颜色渐渐转沉,偶尔有海鸟飞掠而过的身影。
    距离岸边半海里处,一只渔船随波飘荡。
    渔船不大,看着也很普通,但船尾帆布之下,掩盖着大功率的马达,还做了掩饰,普通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来。
    往前是华国蛇口,往后是香岛。
    渔船船篷里坐着一名青年,英俊的亚裔面孔,眉骨上一道浅浅的伤疤平添两分野性。如果天色不那么暗,细心的人就能发现他的瞳孔颜色比大多华人要浅上一些。
    他随意地靠在边上,曲起一条腿,指端捏着一只单筒望远镜,朝蛇口岸边一处隐秘的沙滩上看去。
    镜筒内的男人与少女十指相扣,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男人甚至还捧了捧少女的脸。
    青年微微勾起唇角,懒散地说:“没想到啊,重锋居然也有女人了我还一直以为他有什么毛病。”
    视野中的两人走到水边,少女挽起裤腿,踩进水中,不时冲旁边的男人笑。
    青年调了调望远镜,将视线拉到最近,少女的面容跃进他眼中。
    “这么小,重锋居然下得去手不过……”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舔了舔唇,“确实很漂亮。”
    旁边另一名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中满含警告:“肖恩,不要去惹重锋,别忘了你的任务。”
    肖恩仍是一脸感兴趣地看着镜筒中的少女,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他的左耳钻了进去,又飞快地从右耳流了出来。
    少女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双大眼惹人怜爱,看着天真又单纯,手脚纤细,身上却玲珑有致,尤其是那段小腰,让人遐想翩翩。
    是他最喜欢的调调。
    中年男人又说了几句,肖恩觉得他有点聒噪,随口说道:“当然,我什么时候失过手。”
    中年男人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有将话放在心上,毫不留情地当面拆台嘲讽:“亏你说得出口。肖恩,你在重锋面前什么时候得过手”
    肖恩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羞愧不安。
    他偏了偏头,眉一挑,朝中年男人说:“噢,我不认为那是失手。毕竟,你们其他人碰上重锋,就没有一个能逃得掉的,起码我还能好好地坐在你面前跟你说话呢。”
    中年男人一脸鄙夷:“哼,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看上你什——”
    “么?”字还没出来,他的声音就嘎然而止,瞳仁剧烈收缩,脸上透着恐惧。
    原来,就在一瞬间之前,青年身形一闪,在中年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贴到他跟前。
    青年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一把精巧的军刀,带着圆弧的锋利短刃,此时正紧紧贴在中年男人的喉咙上。
    肖恩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像是没看到对方紧张又害怕的样子,用跟老朋友说话的语气,说着最嘲讽的话:“你当然不知道,否则你也不至于混了十几年还是这个德性。”
    中年男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在忍不住要呼吸时,喉咙细微的颤动,皮肤就在短刃下渗出一丝血线。
    “肖恩……”他说话间,喉咙震动的幅度更大了,尖锐的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不过是开个玩笑,我的错。”
    哪怕他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种到处流亡的雇佣兵,但在性命面前,面子算不了什么,让他给肖恩跪下,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见识过这把军刀的厉害。
    他知道这是肖恩找人特制的,这世上也许找不出相同的第二把。像肖恩这种游走在世界各地的亡命之徒,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渠道。
    它跟各国军队制式的军刀都不一样。
    不过巴掌长短,整把刀从刀柄到刀刃都带着弧度,像一把弦月,刀柄尾端是一个圆环,刀柄边还有三处凹陷。
    这样一来,使用者握刀时将手指套进圆环后,手指也刚好能握在凹陷处,打斗时可以随意转动而不脱手,灵活切换刀刃的方向,最适合近身搏斗。
    这把小小的军刀,沾过很多血,中年男人并不想成为它锋刃下的亡魂。
    肖恩哼笑一声,手指扣着军刀的指环一转,刀刃转了半圈,离开了男人的脖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表情:“我最喜欢开玩笑了,下次再玩点刺激的怎么样俄罗斯转盘就挺好,我刚收了一把毛子的左轮。”
    中年男人平时就负责线报,虽然也有点技能傍身,但那点功夫怎么可能跟雇佣兵相比枪械也一样这肖恩就是摸着枪长大的,就算是亲身上阵赌俄罗斯转盘,这家伙都能有办法让自己转到空膛。
    “那音乐家已经出发了……”中年男人没接肖恩的话,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四五天后应该就能到,狄文会在光州接应他,到时候再往这边送。”
    肖恩的任务,就是将这音乐家送去香岛。
    华国这些年间,有身份的也好,没身份的也好,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也许是觉得自己被埋没了看不到希望,也许是单纯的吃不饱饭,总之他们就是要从华国逃离出去,换上其他国籍。
    而对于那些a国觉得有用的人,它自然愿意伸出橄榄枝,将那些人招揽过来,顺便反手抹黑一把华国。
    这都是a国的老把戏了。
    肖恩连自己亲生父母是哪国人都不知道,从小跟着别人游走在各国间,也就谈不上什么归属感了。
    对于他来说,拿钱办事,其他不管,就是这么简单。
    肖恩朝中年男人说:“张三,管好你的人,狄文之前朝那个李潇潇下手,搞得这么大阵仗,要是后面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阻碍到我完成任务,我可不会客气。”
    他顿了顿,又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当然,如果是你们的原因导致任务失败,你们仍旧付钱的话,那我也不会计较。”
    张三:“……”
    张三很想说一声“你可要点脸吧?”,但他又知道,跟一个雇佣兵讲脸面,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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