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小声地问出来了:“这是当兵的嘛”
    “看着不像,哪有当兵的这么白的。”另一个人嘟囔着说,又忍不住往李潇潇那边看了眼,“这军装肯定不是她的。”
    眼看着李潇潇越走越近,说话的两名少年又飞快地闭上嘴了,生怕她听到一样。
    就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声。
    明明自己平时没少跟村里的同龄女孩子拌嘴,说话大家都是百无禁忌,有时候吵起架来,那都是什么难听拣什么说,还得大声说,恨不得冲到对方跟前揪着耳朵说,将对方气成歪鼻子才好。
    可这军装姑娘在冲他们笑,脸上都是善意,看起来温和又柔软,谁也不想惹她不开心,不想让这漂亮的笑容消失。
    李潇潇在离他们一米多的时候停下,落落大方地站在他们跟前。
    一米多是社交距离,如果太近会引起对方反感或警惕,只有在合适的距离上,才能让彼此放松,和平交流。
    “《沙家浜》也是一出好戏的剧名。”
    李潇潇绕过少年们,往宣传栏中间走,少年们自觉地让开,给她腾开位置。
    隔着玻璃,她的手指点在海报下面的演出时间,回头看着少年们,漂亮的瞳仁里落满细碎的日光,显得亮晶晶的:“这是县文工团的演出海报。看,这里写着时间,2号,也就是大后天晚上五点半开演。”
    刚才这姑娘说了,那不是士兵的“兵”,是小河小沟的“浜”。
    他们认错字了嫌丢人,谁也没好意思接话。现在一听她说这竟然是那个唱破歌的文工团出的画报,马上就有人说了:“原来是那破团,这回居然还贴画纸了,真是稀奇。”
    另一个人“切”了一声,说:“贴了画也没用,难听还是难听。”
    一个小平头男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挠了挠头,说:“之前不是说舒大胖那煞笔被开了么换人了不是”
    眼看着群少年又要讨论起来,李潇潇先一步开口,说:“是被开了。”
    李潇潇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开关,一出来,少年们就又不说话了,几个离她近的偷偷瞄着她,脸都红了。
    她继续说:“不止他被开了,原来的廖文主任也被开了,大多数演员也是,现在的县文工团全是新演员。”
    之前县文工团的旧管理人员被解聘时,县里就发了通知,各镇和公社也都通知到了,只是百姓们都没怎么当一回事。
    他们都觉得,毕竟这些能吃皇粮的好岗位,每天只需要唱唱歌就能领钱领粮食的好工作,怎么都轮不到他们。
    果然,有人撇了撇嘴,小声地说:“开了就开了呗,跟咱们又没关系。”
    “当然有。”李潇潇摆出一副惊讶地样子,认真地看着那说话的少年,“关系可大了。”
    被漂亮姑娘这么直直地看着,那少年当即就闹了个脸红,像是在掩饰一样,慌忙地找话:“有什么关系咱们可不爱听他们唱歌,唱来唱去就那几支,耳朵都要起茧了。”
    他一说到这里,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想起那些之前文工团演员们来到蛇口公社时,总是一副嫌弃又不耐烦的样子。
    一想起那些演员,少年们心里就来气,即使县文工团换了新演员,他们也觉得大概还是会跟老样子一样,顶多也就搞点其他花里胡哨的东西,比如说演出之前贴张画纸,好显得他们有在干活。
    “不唱歌。”李潇潇的手指往上一划,落到三个小人偶上,“是演大戏,两个钟的大戏,唱念做打,很精彩的。”
    少年们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但他们知道两个钟有多长,那可不止两三首歌那么短,脸上写满了疑惑。
    李潇潇大概也猜到他们以前没怎么看过,想了想,朝苗秀心的方向喊了一下:“苗大师,咱们示范一段给他们看吧。”
    话音刚落,少年们就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钻出另一个姑娘。
    少年们:“……”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少年们一脸震惊地看着苗秀心,苗秀心头上还顶着两片叶子,在一双双铜铃眼的目光中,淡定地走到李潇潇旁边。
    李潇潇赶紧将苗秀心头上的落叶摘了下来。
    苗秀心看了众人一眼,目光清冷,跟旁边的李潇潇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冷一热,却又相互映衬,像一对漂亮的姐妹花。
    李潇潇朝少年们说:“你们看着啊。”
    少年们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唔……嗯……”
    已经开始有人偷偷地穿回了衣服。一个穿,旁边的也像是不甘落后一样把衣服套到头上。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这些原本打着赤膊的少年们,居然就把衣服都穿好了,还偷偷地拉了拉衣服,好让皱巴巴的衣料平整一点,眼睛却听话地放到准备表演的两个姑娘身上。
    苗秀心问:“演哪段”
    李潇潇咳了一声:“《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吧,我演——”
    她本来想说她演李奶奶的,可苗秀心已经替她选了:“你演李铁梅。”
    李潇潇:“……”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是京剧《红灯记》里的一个唱段。
    她之所以选这段,是因为她已经脱离京剧很久了,只有这段是她最熟悉的。
    毕竟当初她在白沙村的时候,就是拿这首歌的曲子改编,在部队训练场上吸引指战员们的注意,最后才成功拖延了市文工团的考核时间。
    但当初都是取巧,原身基本功根本比不是苗秀心,她这个时候选这段,其实是想演李奶奶的,毕竟李奶奶就几句念白,唱戏的是李铁梅。
    苗秀心十分坚持:“我演李奶奶。”
    李潇潇有点无奈,她现在这水平,半桶水都没有了,这可是事关新宝安县文工团的首演,明明苗大师自己主唱才是最好的。
    但苗秀心的眼神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她决定了的想法,从来都没有人能改变,就算是李潇潇也一样。
    李潇潇无法,只好点点头:“好。”
    两人快速调正好距离,苗秀心坐在一旁,微微弓着背,手上做缝补衣服状,脸上的清冷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祥。
    少年们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苗秀心。
    不过眨眼间,这姑娘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如果说刚才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那现在简直就像是村里随处可见的老妈子。
    李潇潇轻盈地来到她旁边,脸上的笑容娇俏又调皮,抬手拍了拍心口,朝苗秀心说:“奶奶,您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苗秀心压着嗓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李潇潇,又像是有点好笑,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知道”你知道个啥?”
    “奶奶,您听我说。”李潇潇踮着脚尖退了退,又朝苗秀心倾了倾身体,腰肢柔软坚韧,因而动作流畅而漂亮,少女独特的声音洪亮而悠扬,开腔唱了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这个片段,原身已经练过很多遍了,隔了一年多,李潇潇再次唱起京剧,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两句之后慢慢找回了感觉。
    京剧的动作讲究刚柔并济,有力而柔韧,配着那气息绵长的唱功,赏心悦目,同时又是听觉的享受。
    一曲毕之后,少年们后知后觉地想: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但这气息,感觉比每天练游泳的他们还厉害!
    李潇潇唱完后,自我感觉还行,但对面的少年们只愣愣地看着她,她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咳了一声,说:“大后天晚上更精彩喔!”
    她比划了一下:“有大舞台,还有很多演员,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乐器、五颜六色的灯,演整整两个钟。”
    苗秀心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这么久没唱了,也不担心这些人是觉得她唱得不好。
    不过,这就是李潇潇。
    果然,少年们看了看她身上的军装,有点迟疑:“你是军人还是文工团的演员啊?”
    “军人。”李潇潇说,“我是文艺战士,光州军区部队文工团李潇潇,负责整治原来县文工团的败坏问题,之前让舒大胖滚蛋的人就是我。”
    这话说得接地气,一句“让舒大胖滚蛋”,表达出她对前县文工团团长的不满,瞬间拉近了她和少年们的距离,少年们看她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现在的县文工团,跟以前的文工团已经不一样了,以后新县文工团,会给大家带来很多表演。”
    “《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等等,这些都不是一两分钟的唱歌,你们可以回去问问家里人,这些都是什么,他们以前肯定也看过的。”
    在钟思华老团长卸任前,文工团运作正常,蛇口公社的大人们肯定是有看过的,只是后来钟老团长请辞了,宝安县的文艺事业才会一落千丈。
    李潇潇的目光真诚而坦荡,少年们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因为对旧文工团的讨厌,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新文工团,但这姑娘刚才的表演确实也是好看的。
    于是有人试探着问:“那大后天,你也表演嘛”
    李潇潇马上将苗秀心拉到跟前:“这位是主演,光州市文工团的台柱子,光州市文工团是全国最厉害的市级文工团之一。”
    苗秀心看了她一眼,沉默了。
    最近一年里,光州市文工团因为话剧上的成就,成了全国知名文艺团队,但国家可没说它是全国最厉害。
    李潇潇脸不红心不跳地迎着苗秀心的目光:都说是“之一”了,光州市文工团还担不起吗?
    少年们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苗秀心,这姑娘在表演完之后,又变得跟仙女似的,又漂亮又清冷,看着就不像是吃红薯的人。
    苗秀心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视线一转,看了他们一眼。
    少年们脸色大红,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该、该回家做饭了!”
    “对对,再不回去,我妈他们回来要是看到没做好饭,我就惨了。”
    “走了走了!”
    ……
    不知谁先起的头,少年们纷纷都表示要回家了,李潇潇感觉今天要做的也做完了,于是也没再说什么,朝他们挥了挥手:“大后天晚上见。”
    少年们眼神都是一动,但是谁也没应下来,像是没听到一样,呼啦一下加快脚步往公社里走,又各自在岔路上走入自己的大队。
    “二狗,你去不”
    陈小军回头看了看各自回家的其他人,一把勾住同村兄弟陈国海的肩膀,两人已经快走到蛇果村村头了。
    陈国海脑海里还在回旋着那精彩的唱段,冷不防听到陈小军这么一说,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想都不想就说:“不去!当然不去了,就一小丫头片子说的话也能信”
    陈小军挠了挠脑瓜子,也讪讪地笑着说:“哎,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宝安县文工团,肯定狗改不了吃屎。”
    两人回到村里,各自进了自己家,然后开始做饭。
    陈小军其实是想去的,他觉得那大眼睛姑娘唱得可真好听,可这姑娘说这不是唱歌,叫唱戏。
    他其实也没搞懂这有什么区别,反正比从前文工团那些草包子唱得好多了。
    可平时大家一起玩的兄弟们,全都是讨厌文工团的,他跟陈国海最熟了,连陈国海都这么说了,他估计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陈小军麻利地从陶缸里掏出一小把米,又拿出一瓷盆红薯,开始削皮,一边削一边叹气:他真的好想去啊……
    陈小军他爸出去打渔还没回来,通常家里都是给他爸留饭的。
    等到他妈刘翠花和姐姐陈美娟回来时,陈小军已经做好饭了。
    吃饭的时候,陈小军扒了两口红薯,朝陈美娟问:“姐,你回来的时候看到公社口那张画没”
    陈美娟说:“原来是幅画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围了一堆人,我才懒得挤进去。”
    陈小军有点失望,但又不死心地说:“对啊,我回来得早,人还不多,听说是文工团的海报,要演《沙家浜》呢!”
    陈美娟也不没听过,但一样对文工团没什么好感,因为没亲眼看到那海报,所以完全没兴趣:“反正演什么我也不会去看的。”
    刘翠花倒是知道样板戏,毕竟是从其他地方嫁过来的,但是一听是县文工团表演,嫌弃地说:“就他们也能演《沙家浜》做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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