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趴在他怀里,细瘦的胳膊吊着他脖子,睡得无声无息。
    他歪着头,看了看小家伙,把他横放下来,头枕在他膝盖上,身子放倒在车后座上。
    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抬眼看见他,才又安心地闭上了。
    阮轻暮随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自言自语:“喂,你还是讨厌他对不对?看看你,都不愿意理他的样子……可是上辈子,我死了以后,你不是也拼了命去找他么?”
    前座的出租车司机竖起了耳朵,悄悄看了一眼后视镜。
    妈呀,这小伙子脸怎么这么白,黑漆漆的眼神也直直的,膝盖上躺着的小孩子一动不动的,也不出声。
    什么死了活了,这大晚上的!
    小哑巴睡得安静,可是依旧不安地动了动。
    阮轻暮怔怔地望向窗外.
    不过秦渊这个人呢,办事一向是靠谱的。沉默着听了小随从的话以后,临走前也曾认认真真地把这孩子安顿得很好。
    找了庄子叫这孩子住下,留了足够的银两,还交代了他们秦家的老管家以后多多照顾,这才单身找到他死的桃花树下,去收拾了他的尸骨残骸。
    说实话,像他这样动辄就杀人的邪魔外道,满手鲜血也是事实,只是恣意骄纵惯了,却没想过哪天被人反杀。
    还是大意了,没料到那些阴险小人竟然暗中联了手,先找了弱女子假扮被戕害,引得他一路杀到了荒郊野外,再齐齐现了身。
    一共六个高手,个个都和他仇深似海。
    有那位霸占民宅逼死屋主、被他杀了的唐门大公子的亲弟弟;有青庐帮那几个害死小哑巴全家的一个漏网之鱼;还有亲生儿子被他一枚暗器射瞎的那位林帮主。
    呵呵,射瞎双眼其实还是他手下留情了,毕竟他那宝贝儿子虐杀手下侍女的时候,可是把那个十几岁少女的眼睛也戳瞎了的。
    若不是他爹赶来得早,他倒是想慢慢动手,把那个可怜侍女受过的一切,也在这位林家公子身上好好重来一遍。
    ……只是这世上也真的有现世报,他杀那些人有多痛快淋漓,结果自己也就死得有多惨。
    啧啧,只可惜实在是惨得过分了点,就连秦渊那么一个素日冷静自持的人,在挖出他的残骸、仔细勘察他的致命伤处后,竟也忽然趴到一边,猛然干呕起来。
    大概是赶得急,也没怎么多吃饭,吐啊吐啊到了最后,吐的都是清水了,里面甚至还夹杂着点血丝出来。
    那血丝落在了浸透了他鲜血、颜色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桃花树干上,刺得人满眼生疼。
    他的魂魄飘飘荡荡,在空中看着,也觉得颇替秦渊难受和嫌弃。
    想来一向白衣胜雪、衣冠端正的秦少侠,看到他那死无全尸的模样,是有点觉得恶心的吧。
    不过毕竟相识一场,这个人啊,还是尽到了所有的故人之谊。
    郑重地掩埋了他的尸骨后,还默默解下了他腰间的那枚双鱼玉佩,放在了他的棺木中。
    说来也怪,很久以前两个人搏命厮杀时,他顺手抢走了他的这枚玉佩,这人冷着脸又抢了回去,怎么现在又不要了呢?
    ……
    阮轻暮轻轻叹了口气,再低头时,小哑巴已经醒了,躺在他大腿上,愣愣地揉着眼。
    阮轻暮忽然有点恨恼起来。
    他伸出手,使劲地揉着小桩的脑袋,嘴里没好气地低声叫:“都怪你,都怪你!谁叫你巴巴地跑去,跟他说我是怎么死的!”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浑身一个激灵,一踩油门,拼命地往前狂开。
    艾玛不敢往后看了,那男孩子的脸越来越白!
    小哑巴被他莫名其妙一顿狠揉,吓了一跳,身子怯生生缩了起来。
    阮轻暮不理,只依旧低声嘟囔:“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非要去告诉他?我死我的,他好好做他的名门少侠,本来也不相干啊。……”
    他一个不慎中了唐门的毒,又看到几个血海深仇的仇家一起出现,当时就知道今天怕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拼了命挡住那些人,叫小随从赶紧逃命,本是想叫他好好躲起来,谁想到这孩子,非要去找秦渊呢?
    这个人嫉恶如仇惯了的,听说了那些旧事,又怎么会袖手旁观,装不知道?
    偏偏也不懂得暗中行事、找机会公开真相,却忽然疯了一样,公然宣称要狙杀那几个害他性命的凶手,为魔宗小少主正名,再还一个公道给他。
    既得不到家族师长支持,也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对他颇不以为然。
    纵然他的魂魄在边上急得快要一蹦三尺高,也没什么办法阻止他。
    ……一意孤行,数月找寻,最终一个个地,将那六个人堂堂正正击杀,最终在杀掉远远逃走的最后那位唐门二公子后,倒在了千里大漠,血染了黄沙。
    可就算是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他还是坚持着把那位唐门二公子的双腿膝盖斩碎了,就像他死前遭受过的一样。……
    阮轻暮怔怔地瞪着幽黑的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前方越来越黑的街景。
    快要到家了,老城区附近设施差,路灯也坏了些,忽明忽暗的灯光从外面映照进车窗,就像以前他们偶然路过灯会时,河水里斑驳的灯火一样。
    他心里忽然一阵儿痛,又一阵儿酸。
    大概是被打得多,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察觉人情绪的能力却强,看着阮轻暮怔然的眼,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阮轻暮低下头,撸了他脑袋一下:“小傻子,哭啥,现在不是好了么?你瞧我俩都重新活过来了。”
    “嘎吱——”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司机声音发颤,没有回头,指着前面的收款码,“同学,扫、扫一下就好,21块。”
    阮轻暮微信里正好没零钱了,兜里倒是有他妈白天刚给他的一百元,张口说:“给纸币行吗?”
    司机偷眼看看他的唇红齿白,再一瞥小桩那瘦骨伶仃、宛如小鬼般的蜡黄小脸:“??……”
    不是冥币吧!
    “算了算了,没钱就算了,你下车吧!”
    阮轻暮诧异极了:“那怎么行?”
    他从后面塞过去那张百元钞票:“麻烦找一下,谢谢。”
    “行行……你先下车再说。”司机大哥声音有点发抖。
    阮轻暮刚拖着小桩下了车,还没站稳,车窗里就把那张百元大钞扔了出来,司机锐声尖叫:“真找不开,小同学你慢走!”
    出租车落荒而逃,像是有厉鬼在后面追着撵。
    阮轻暮捡起地上的百元大钞,狐疑地对着光左看右看:擦,别被这狗司机趁着黑把钱换成假~币了吧?
    跑得这么快,都没来得及找他要发~票。……
    第57章 毒蛇和蛇毒
    熟悉的小巷子里,虽然路灯破损得厉害, 可远处还是有住家的嘈杂声传过来。
    沿街的小店铺都还开着, 隔了半条街, 烧烤夜市的烟火气和肉食的香气糅在一处, 飘在十月初的晚间。
    阮轻暮一只手牵着小桩, 另一只手抓着手机, 手腕上还吊着秦渊给他带的零食塑料袋。
    一路上想那些前尘往事太入神,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已经发了条消息来。
    “带着小桩注意脚下,路黑,别叫他绊着。”
    后面又跟了一句:“你也一样。”
    阮轻暮看着那行字, 喉咙里忽然有点梗得慌。
    他慢吞吞带着小桩往家走,心里又软,又酸。
    “喂,我也出道语文题给你吧。”他停下脚步, 懒洋洋地斜倚在路灯柱边, “用毒毒毒蛇把毒蛇毒死————这里面的毒,有几个是名词,几个动词, 几个形容词啊?”
    秦渊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刚刚洗完澡, 却没把手机放在外面,而是带进了浴室。
    第一时间, 他就看到这条微信, 忽然愣住了。
    毒蛇……蛇毒?
    他怔了好一会儿, 心跳一点点加快。
    他心不在焉地拿雪白浴巾慢慢擦着头发,犹豫着回:“一个名词,两个动词,两个形容词。太简单了吧?”
    阮轻暮看着他的回答,嘴角微翘:“答对了,有奖。”
    他调出手机里的简易画图板,在上面用手指飞快地涂了几笔,画了一朵写意桃花。
    又找出颜色编辑,涂了点浅红深粉上去,然后截了个图,得意地发给了对面。
    秦渊:“?”
    “今生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嘛。”阮轻暮好像在开着玩笑,“送你的。”
    秦渊看着这一句,擦拭头发的手忽然顿住了。
    今生无所有吗?不是江南无所有?
    怔怔看了那朵桃花很久,他才点了保存,然后动手,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了。
    换成了这朵小小的桃花,然后矜持地回:“嗯,收下了。”
    ……
    敞开的家门里,穆婉丽擦着手,从屋里走出来。
    一眼看见不远处路灯下长身玉立的儿子,她愣了愣。
    看惯了儿子以前阴郁的脸,虽然最近忽然变了很多,可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儿子这样的表情。
    漂亮的脸上安静又专注,还带着点隐约的神采飞扬。
    不知道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东西,儿子站在那儿,昏黄的破路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平时锐利的眉眼中散去了戾气,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
    他身边,小桩默默揪着他的上衣衣摆,像个固执的小尾巴。
    像是找了很久很久,怕一不小心再丢了一样。
    ……
    秦渊抱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微信新头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转手把自己的qq头像也换了。
    换完了,又发了一会儿呆。
    终于忍不住,在自己班的qq群里发了一句话:“作业真多,做累了。”
    1班的学生课余时间玩手机的毕竟少点,可依旧有人立刻惊讶地跳出来:“班长?”
    紧接着,也有别的同学冒了出来:“换了头像都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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