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似没有必要。毕竟张昊卿只是张氏的父亲,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她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她。倒是左林……
    难道是左林让她来的?
    天子稍稍一想,便在心里冷笑了声。自己这些臣子啊,在官场混久了,都早已不负昔年的纯粹。
    左林辞官,自己未挽留,怕是已有诸多想法了。自己不敢来,便让立了功劳的女儿来,这老狐狸……
    他审视着左玉,许久后问道:“听闻你师从许明知,朕且问你,什么叫仁?”
    左玉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让天子满意,那张家该倒还是得倒,搞不好自己也得搭进去。
    不过,机遇与风险并存。
    这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去诠释“仁”的标准是怎么样的。这问题的关键在于得触动提问的人。
    她想了想天子的经历,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她抬起头,福了福道:“回陛下,臣女觉着‘仁’的本意应是感同身受。”
    “哦?”
    天子挑眉,“说说。”
    “唯。”
    左玉应道:“世上所有的不愉与恶,皆因私心而起。若能感同身受,那么罪与不悦也会少许多。陛下,若君王与为官者能心系天下百姓,能与百姓感同身受,必能体谅百姓的艰辛;体谅到了百姓的不易,必会努力治理天下,故而,君臣系民,为天下计,为百姓计,此为感同身受,是‘仁’。”
    左玉慢慢地说着,“同理。儿女知父母养育艰辛,能与父母感同身受,孝道自成,此为‘仁’;为师者与求学者感同身受,知求学不易,无私教授此为‘仁’;学生感念师者教授之恩,感知教授不易,尊师重道自成,此为‘仁’。”
    左玉福了福身,“陛下,臣女愚钝。臣女觉着‘仁’之一字的关键在于感同身受。能感同身受了,便不用再去背那些大道理,‘仁’会在‘心’自成;心有仁,行有义,行事说话自合圣人教导,无须再求援外力而自得圆满。”
    天子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喃喃道:“感同身受吗?”
    “是的。”
    左玉道:“臣女斗胆,自觉若人人能做到这点,那大同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大同自会来的。”
    天子沉默了。
    他想起儿时,那些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去的人……
    他们中有许多都只是普通的宫婢与小太监。他们大字不识,他们未受过圣人的教导,但他们却一次次帮了自己。
    那时周贵妃风头正劲,父亲一直想立周氏的儿子为皇太子。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那时的自己属于弱者,那些普通的宫人其实要比自己强。但他们却怜悯他失了母亲庇护,怜悯自己一个皇子不该过得这么落魄。他们与自己感同身受,故而才能牺牲自己来保全自己。
    那不是忠,那只是仁罢了。
    与人共情……
    大同不敢说,但起码世道会好许多吧?但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人是私心最重的。不过这个理解却又很有道理,若宣扬开去,于治国也是有益的。
    久久后,天子笑了。
    笑得开怀,似很满意左玉的回答。他点点头,道:“德惠姬君年岁虽小,可却读懂了圣人之语,言行举止皆合圣人教导。对圣人之言的理解也是让朕大开眼界。不错,若人人能相互体谅,能相互感同身受,私欲便会少许多。如此,又何愁大同不来?起注官,今日事录起居注。”
    天子说着冲左玉笑了笑,“今日答对,颇有意思。记录下来,让后世子孙验证下吧。”
    说完便看着左玉,见她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激动,不由暗暗赞叹。
    小小年纪,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当真是气度不凡!
    只可惜,是女子之身。若为男子,今日之言必可扬名立万,自成体系。
    但再想想,又觉不必惋惜。
    不是没有女子青史留名,此女这等心智,谁敢说她不会在青史上大放光彩?
    圣君子在位则见诸贤。
    既见贤,则宣之,以起教化之用。
    想到这里,他便一笑,“你以感同身受来说服朕,虽有些小心思,但念你一片赤子之心,朕便不与你计较了。来人,传朕旨意:张昊卿即可押解返乡,其子罢官,子侄辈不行举业,朝廷不录用,孙辈免责罚,可行举业,可为朝廷录用。”
    左玉连忙跪下,一脸感激与激动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大笑,“起来吧。听闻你去了农庄后减免了庄户的租子?你可知,此事已传扬开来,有许多人正准备将矛头对准你,你当如何应对?”
    左玉愣了下。
    这事这么快就传开了?谁说古代讯息传播缓慢的?
    见左玉呆愣,天子继续大笑,“难道没想过后果?”
    左玉摇摇头,“回陛下,臣女有想过,但心中并不害怕。臣女就想,人活着总要讲道理,讲规矩的。若是天下人人都不讲仁义,不讲规矩,只想着损人利己,那这天下还能好吗?所以即便他们来理论也是站不住脚的。四到六成的租着实过于贪婪,这不符圣人教导。他们若来,我也愿摆高台,敲锣打鼓的与他们辩一辩道理。”
    天子哈哈大笑,这才觉得左玉的确还只是个孩子。不过,也正因身上还有少年人的气息,所以才能这般无畏无惧吧?
    想到这里,便是一笑,冲皇后道:“皇后,看见没有?心中有道义自是无惧一切宵小。”
    “也只有圣天子在位才能保得这道义。”
    皇后的话让天子更为开怀。人都是虚荣的。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总也想得一声赞,以求精神上的圆满。不然,吃力不讨好,谁还乐意继续辛苦下去?
    天子笑得极为开怀,道:“那少不得也要助力一把了,不能让人将这道义坏了。德惠姬君,来日打高台,记得喊朕去看。”
    左玉忙福身,脸上带着笑容,“谢陛下!臣女感激不尽!”
    第53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天,左玉没有回去,被天子留着吃了晚饭,并夜宿皇宫。
    当天晚上,张家子孙赦免的消息传出,本想趁着左林倒台,给左玉一个教训的诸老爷们纷纷迟疑了起来。
    入宫面见了皇后就赦免了张家,还留宿宫中,这是不是意味着左林还是能复起的?
    只是那小妮子收两成租,这消息都传开了。那些泥腿子看着老实,可最近纷纷都在打听这个事。有那胆大的甚至直接要求减租,不然就是不仁不义!
    这般下去怎么得了?两成租,怎想得出来的?少几成租那是多少银子?这德惠姬君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随便发善心,却不知此举得罪了整个大昭的乡绅。
    即便她爹是镇国公又如何?镇国公就是浑身打满钉又能经得起几人讨伐?糊涂!跟那首辅的儿子一样糊涂。不愧是发烧发的人都差点死掉的东西,都一个样!脑子有病!
    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开始准备搜集左玉的失德之举。但翻来找去的,却发现她竟无任何失德的地方!不打听还不要紧,一打听吓死!
    此人居然天天鸡鸣起床,为母诵经,寅时中给父母请安!这这还是人吗?!天天如此,不要命了吗?
    这人没弱点,想要打击起来就很难。毕竟人家是个闺阁女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在家行事规矩,便是想找茬也难。
    一时间,找不到由头的诸人只得暂时罢手,准备暗中慢慢寻找机会,慢慢筹谋。
    左玉回到家,左林喜得直搓手,“乖乖儿,好本事!”
    左玉抿嘴笑笑,“陛下是圣君子,自然不会牵连无辜小儿的。”
    左林笑着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君无戏言。
    若非陛下恩重,又怎可能赦免张家?自己辞官虽未挽留,但只要天子看重女儿就够了。如今自己没了实权,那嫁入东宫的阻碍也就没了。
    “对了,父亲。”
    左玉道:“陛下跟我说,因着我只收庄户两成租,这事传了出来,说我得当心,那些乡绅不会放过我的。父亲,您看,那些乡绅会怎么对付我?”
    “什么?!”
    笑着的左林顿时惊得揪下了几根胡须,瞪大眼道:“乖乖儿,你,你怎只收两成租?!这,这可是要命的事啊!你,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左玉一脸奇怪,“父亲,您说这些是我的嫁妆,以后就让我自己做主打理了,所以女儿就没跟你说。而且,父亲,收四到六成租太不是太多了吗?那些农人一年辛苦到头都吃不饱,这不符合圣人教义啊。”
    “哎呀!”
    左林跺脚,“糊涂,糊涂啊!庄子里上千人,哪可能不去外面说?这一说,其他庄户人怎么想?他们会觉你仁义,别人不仁义。这人心里有了想法,必是要闹的。如此一来,那些乡绅岂不是要恨死你?!赶紧回去,咱不多收,就收四成!不然那些乡绅群起攻之,咱们吃不消啊!”
    说着又跺脚骂,“真是人走茶凉!老夫才没了官职,发生这等事便无人来通报了,真是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呸!小人,小人,都是小人!”
    “父亲不怕的。”
    左玉道:“陛下说,若是我与他们打高台,他也会来看。”
    “嗯?”
    正在咒骂着的左林愣了下,随即便蹙眉,“陛下当真这么跟你说?”
    “是。”
    左玉点头,“父亲,您觉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
    左林冷静了下来,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权贵大肆兼并土地,大有前朝之风。君父乃少有的圣明君子,恐怕是想借你这把刀捅个窟窿出来?”
    左玉眯眼,想了想大昭的历史,心里渐渐安定。
    太祖打了一辈子仗,却没有过什么享受。问鼎天下后,前前后后就当了六年皇帝,便驾鹤西去了。太宗继位后,秉承太祖遗志,勤勤恳恳干了八年,国事稍有起色时,为收复被北契占据的十八州,御驾亲征,结果不幸被流矢所伤,不久后驾崩。
    其子,即先帝,活得倒算长。只是上位后,不思进取,将太祖太宗留下的规矩破坏了个一干二净。上不正,下必歪。
    有骨气的人无法留在朝堂,风气渐坏。而那些贵族、乡绅开始大肆兼并土地,并利用官身特权逃避交税。
    如此,国库入不敷出,先帝便增加各种杂税,这些杂税摊不到权贵头上,只会摊派到百姓头上。为此,先帝在时,百姓那是苦不堪言,有人甚至作诗讽刺,这还不如前朝末年呢。
    好在,这位也只是比先头两位活得稍微久点。持续乱搞十八年后,一天晚上,这位吃了几颗助兴的丹药,本想与周贵妃开心下,结果药吃多了,嘎嘣一下,气没上来,便去见太祖太宗了。
    天子继位后,可怜的大昭百姓终于又迎来了圣明君主。他取消了各种苛捐杂税,施以仁政,如此被先帝折腾的快完蛋的帝国才慢慢缓过气来,恢复了些生机。
    可即便如此,国库还是不怎么丰盈。民间流传的国库丰盈其实只是那些士人的虚假赞叹。如果国库真如传闻中丰盈,天子为何还不北伐?任由北契发展壮大?
    且兼并之势并未随着天子的仁政消失。自古皇权不下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兼并其实是日益严重了。所以天子对自己说那番话,其实是想对这群人下手了?
    左玉想了想,低下头,暗忖,若是天子有此意,或许自己可借一借势,为这时代的农民谋些好处。
    而且,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回去。她虽不是很懂政史经济,但也知道大量的土地兼并,最后受苦受难的只会是百姓。毕竟,活不下去的人,当卖身也无门时,便只有造反这条路可走了。
    如今天子既有这意,那些人又准备攻击自己,那索性借了这股势,大搞一场!
    要是搞赢了,她也得反手再搞下他们!
    为了将庄园搞好,其实她也是做了许多调查工作的。而且,为了保证自身不犯错,她还将大昭的税法仔细研读了。通过调查,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农民的艰辛;通过税法,她又发现大昭的田赋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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