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进门拜见长辈、公婆,兼之认亲、立规矩,底下丫头仆妇亦须得给新奶奶磕头。琳琅随着王夫人先去贾母房中请安,按荣国府规矩,李纨须得先去跟贾母请安,她原就是诗书之族出身,自然随分从时,琳琅不大往前头去,也不知是如何了结这段公案。
    琳琅只在跟新奶奶磕头的时候见到了这位原著上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现在她全然没有那份寡淡,衣着鲜亮,面色红润,温柔秀雅,举止稳重,身上自有一种空谷幽兰的气质,站在俊秀飘逸的贾珠身侧,竟丝毫不逊色,端的天造地设。
    回门后,贾珠再次被贾政督促着用功苦读,好参加明年的秋闱。李纨本性贤惠,深明礼义,每日早早起来伺候祖母婆婆,善待叔姑,一面照顾贾珠,十分尽心。
    随后,贾琏的婚事提上了议程,虽未说定,但贾母已露出求娶王熙凤的意思了。
    琳琅一概不在意,这日清晨醒得早,只觉满目光亮,拿起核桃大的金表一看,不过寅时一刻,想来是外面已经下起了雪,从帘栊窗屉间隐隐透进一股甘冽梅香。
    琳琅披衣起床,启开窗棂,果见无数雪花飞舞人间,犹如翩跹的玉蝶,染得外面一片雪白,廊下几盆腊梅正喷芳吐艳于风雪间,经冰雪一裹,宛若冰雕玉刻,煞是好看。因红杏在王夫人房里上夜,故此屋里只她一人,专心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字。
    用的是北静王府赏的文房四宝,写出来的梅花篆字洒脱飘逸,一朵朵墨梅绽放在纸上,墨色匀净,比她用托人买的寻常笔墨所写的竟好上十倍,果然好笔墨对练字有极大的好处。
    练完字,收拾好笔墨用具,外面已传来悉悉索索的扫雪声和脚步声。
    琳琅打理好床铺,叫外头的粗使婆子打了热水来洗脸,只用了一点点的脂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从头到脚并无一样奢华之物,出门打扮鲜亮,当差穿得低调,本来有十分的容貌,如此打扮就只有四五分了,这是在王夫人院中几年琳琅得到的结论。
    悄悄吃了两个鸡蛋垫底,漱了口,及至到上房,王夫人尚未起身,廊下丫鬟婆子林立,不时更换热水,琳琅站了一会儿,忽听里头红杏道:“太太起了!”众人连忙鱼贯而入。
    琳琅站在王夫人身后,拿着一柄巴掌大的掐丝珐琅西洋镜照着脑后,反射进正面镜中。
    王夫人从镜中看到琳琅,见她妆容素雅淡,眸里透着满意,笑道:“前儿珠儿娶亲,北静王妃还夸你呢,说你结子打得妙,针线做得好,日后还有用你的时候,我见你给宝玉做的香袋儿越发精细了。年后你就拿一等的例,别的不用做,单做老太太、宝玉屋里的针线。”
    因在王夫人屋里,众人虽满心羡慕,却不好立即道贺。
    琳琅笑着道谢,将小镜递给旁边的小丫头,揭下搭在王夫人肩上以免碎发落在衣上的云肩,道:“太太仁厚,倒便宜了奴婢!”
    一时王夫人带着大丫头去给贾母请安,众人方笑着上前给琳琅道喜。
    应酬片刻,琳琅笑道:“回头我送二两银子到厨房去,给各位妈妈姐妹们每人各添两样菜,一壶酒,权当赏雪一乐。”
    二两银子够一桌上等酒菜了,二三十个人吃饱喝足尽够了。
    笑得厨娘们合不拢嘴,忙推辞道:“姑娘大喜,打发个小丫头来吩咐一声便是,何苦亲自冒着大雪过来?便是人人都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二两银子的东西去!”上房里大小丫头每日里挑三拣四,不是嫌肉腻,就是说鸭子老,和她们一比,厨娘们更觉琳琅可亲可爱。
    琳琅笑道:“下剩的钱给各位妈妈打酒喝,有劳各位妈妈了。”
    抽身回到屋里,琳琅想着大年初一是元春的生日,思索再三,取出石榴红绫,打算给她用心绣一条裙子,打好腹稿,才绣了三五针,就听到窗外有人道:“琳琅姑娘在家么?”
    琳琅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起身开门,却是上回跟她说过家里事情的周婆子,忙笑道:“周妈妈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快进来喝口茶,外头冷得很。”
    周婆子一面接茶,一面在琳琅的示意下挨着炕沿坐下,笑道:“前儿个见了姑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听说姑娘升了一等,特来贺喜。可巧我昨儿个出去买东西,遇到了胡婆子,原来姑娘的兄弟竟跟着喜庆班的班主到了京都,故忙忙地来告知姑娘一声儿!”
    琳琅心神一震,道:“我兄弟在何处?”
    周婆子喝了一口茶,琳琅暗暗苦笑,从炕桌下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笑道:“前儿个得了缎子,还剩一些,妈妈回去时拿一块回去做一身衣裳穿!”
    周婆子登时喜上眉梢,攥着荷包,又仔细端详琳琅翻出来的绸缎,不住摩挲,笑道:“到底是姑娘,这样好的料子用都用不完!听胡婆子说,姑娘的兄弟改了个极新雅的名字,叫琪官儿,大名叫蒋玉菡,已是四皇子府里的小戏子了。”
    琪官?蒋玉菡?难道是和贾宝玉互换汗巾子,唱小旦最后娶了袭人的蒋玉菡?若真是皇子府里的戏子,怕是想为他赎身都不能了。
    琳琅心烦意乱,道:“妈妈说得可是真的?”
    周婆子叹道:“哪里能假?我原与胡婆子有几分相契,她又常往各府里卖丫头小子,消息原比府里头灵通些!四皇子府的大管家采买戏子,喜庆班里几十号人,就只挑中了琪官儿。”
    琳琅沉吟道:“多谢妈妈告诉我,我心里着实记挂着这个兄弟!好歹这件事儿别告诉了别人,免得再生些是非!”
    周婆子会意,道:“姑娘放心。”将荷包揣在怀里,抱着绸缎走了。
    琳琅总不能一心做活,只得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短短几日,散出去的衣料簪环银钱就有三四十两之多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散漫了,不过得知弟弟的下落倒是意外之喜。虽说她并没有跟弟弟相处过,但取代了蒋小红的身体,就必须为她的人生负责。
    琳琅原是天真烂漫之人,若对她三分好,必回五分意,又不喜生父情薄,继母无德,故此不大将他们算在自己将来的生活中,心里倒只有一个最依赖蒋小红的弟弟。
    晚间琳琅便向王夫人道明缘故,兼请一日假,只没提四皇子府。
    王夫人秉性慈善,听了这话,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真是个心狠的!”也不知说的是琳琅之父,还是琳琅之继母,“好不可怜见的,原道你家里能有个念想儿,谁知竟这样了。你去罢,我许你多几日假,先给你兄弟做件冬衣再去,不然白眉赤眼的未必能见到。”
    琳琅感激不尽,连夜拆了旧年凤姐赏的一件皮袄,另添青缎子面做了六七岁男孩儿能穿的袄儿,夹层絮着一层棉花,下剩的皮子做了一条皮棉裤,既未绣花,也无纹饰,式样平凡无奇,做得很快,好容易又做了一套中衣,已交了四更,琳琅略略合眼歇息一忽儿,天色便即大亮,忙起来梳洗,换了衣裳就过来跟王夫人禀告一声,命小丫头拿着包袱往后门走去。
    二门的管事婆子早得了消息,自然不拦她,琳琅一一道了声好,拿了些钱与她们吃酒,又抓了两把给小丫头,喜得一干婆子连连念佛,道:“姑娘破费了,日后不必如此麻烦,只管说一声便可出去。”说罢,恭恭敬敬地送她出去,又帮着雇了一辆车。
    这一带多是王侯贵胄所住,道上积雪早早就清扫干净了,琳琅虽未出过门,却常听小丫头们说外面的事儿,故此出了荣宁府后街,问明四皇子府,倒并不甚远。
    琳琅在车上重新打理了一下妆容,及至到了四皇子府的后门,下车与看门的婆子问好,笑道:“敢问妈妈一句,府上可有个叫琪官的?大名叫蒋玉菡。”
    一个婆子瞅了一眼,见她生得不俗,便道:“你找他做什么?”
    琳琅听到有此人,递上装有锞子的荷包,笑道:“我姓蒋,听说我兄弟到了府上,故来一寻,给他送件冬衣,若他果然在这里,还请妈妈们行个方便,叫他出来一见,待我们姐弟相聚,心里亦感激各位妈妈的恩德。”
    众婆子捏了捏荷包,忙笑道:“我们只道琪官无家无亲,不想竟还有个姐姐,瞧眉眼模样倒真有八分像!罢了,你且等着,我们打发人去叫一声。”说罢,打发一个小丫头去叫人。
    不消片刻,果然出来一个极标致的孩子,道:“谁找我呢?”
    门上的婆子笑道:“琪官儿,你姐姐找你来了。”朝琳琅站的方向努努嘴。
    那孩子闻言眼睛一亮,看向琳琅,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她唇角上一点胭脂痣,登时喜极而泣,却问道:“你说你是我姐姐,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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