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笑道:“吃完饭再写这信罢!”遂设宴款待姐姐并姐夫。
    香菱也甚机敏, 忙上来端茶倒水, 斟酒布菜,言行举止,另有一样方圆规矩, 无怪乎即使身负人命官司的事儿,薛姨妈仍旧十分喜欢到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让她给薛蟠做妾。
    琳琅看着她, 不觉想起脂本红楼梦里关于香菱的一段评语:“细想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 容貌不让凤秦, 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如此综诸钗之长的女子, 端的世所罕有, 难怪粗俗无知如薛蟠亦觉得不俗。
    香菱唯恐琳琅又送她回薛家,故行事格外勤谨。
    饭后, 众人移步书房, 杨海写信前向琳琅问道:“那甄家底细你可知道?”
    好在红楼梦看的次数太多,琳琅记得还很清楚,便道:“只记得别人说道这甄家原住姑苏阊门城外十里街的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人皆称呼作葫芦庙, 他们家便在隔壁。这甄家老爷名叫甄费,字士隐,乃本地的望族, 女儿乳名唤作英莲,三岁那年不见了,后来这葫芦庙着火,甄老爷家败后投奔了他岳父封肃,却是大如州人氏,至于住在何地,我竟是不知了。”
    杨海笑道:“既然有名有姓有原籍,又在本地有名声,虽过去将近十年,总有乡邻还在,便是打探也容易得紧。”遂修书一封,蒋玉菡令老赵送至驿站传递。
    香菱眼里心里有悲有喜,又是期盼,又是彷徨,一颗心千回百转无休止。
    琳琅暗暗一叹,也不知那封氏是否还能找到,按十年前甄士隐年已半百而封氏亦小不了几岁来算,她如今也有五十好几了,想必其父封肃也早已年高德薄,是否尚在人世,亦未可知。也不知依靠老父的封氏又是何等生活,或香菱认母回去也不知何以为继。
    总而言之,离开薛家,她亦不知对于香菱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她只是不忍这样一个冰清玉洁天真娇憨的女子落得致使香魂返故乡的结局罢了!
    忽一眼瞥见香菱只身上穿着半新的棉袄,出来时竟没一布一鞋,寒风一吹,便瑟瑟发抖,便转身进了旧日闺房,收拾出几件不大狠穿的衣裳给她,香菱连连道谢,心里感激不已。
    琳琅叹道:“你先穿着罢,改日再做新的。”
    香菱连忙道:“如今已经极好,奶奶不必为我操心。能出那苦海,便是我的造化了!”
    蒋玉菡听了,忽道:“我这里没个人缝衣制鞋斟茶递水,这香菱姑娘却伶俐,极俊雅标致的人品,未必适应了乡村山野,姐姐不妨将她留在这里让赵婶教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样美貌的丫头去黄叶村,势必还要掀起一阵风波。
    况且自己的姐姐新婚,蒋玉菡也不愿一个丫头过去夹在中间,终究没意思。
    琳琅一想也对,便道:“既这么着,也有理。香菱,你安心住下,等候南方的消息,平素跟赵婶学做些家务,或给我这兄弟做些针线,打理出门的衣裳,就住在我原先房间旁边的厢房里,待你果然是甄家的女儿,并有母亲在世,我便许你随母亲回乡,如何?”
    香菱迟疑了一会,并不反对,轻声道:“倘若那薛大爷找上门怎么办?”
    想起薛蟠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性子,琳琅头疼,只后悔家中仅有老赵一人看门,没有多几个下人看家护院,单蒋玉菡一人着实无法与之抗衡。
    蒋玉菡问明缘故,笑道:“你不必担忧。这是什么地界儿,也是他能来撒野的地方?纵然他敢去西山逞能,也不敢来这里。虽说这左邻右舍与咱们家亲厚的多是寻常百姓,可咱们家前头是一连三座王府,后头是叶御使家新买的房子,叶御使家旁边是刑部张尚书的宅邸,平素来巡逻的士兵便比别处多几倍,这也是我们住这么多年依旧平安无事的缘故。”
    见琳琅犹不放心,蒋玉菡又笑道:“难道姐姐还不知我?若姐姐真不放心,明儿个我就请冯紫英和陈也俊他们吃酒,下人小子总有几个。”
    琳琅叹道:“好歹,你也远着一些,成日家黑天白日地闹,终究不好。”
    忽然想起蒋玉菡的语病,不觉问道:“咱们前头是两座王府,一座皇子府,何来三座王府?”
    蒋玉菡笑道:“姐姐这几日不在城里,因此不知。昨儿个老圣人退位,正亲王爷已经登基了,尊主子娘娘为皇太后,尊老圣人为太上皇,又封恭亲王爷为恭敬亲王,七爷为忠顺亲王,故此七皇子府成了忠顺亲王府。哎,仍然不是三座王府,竟是圣人潜邸并两座王府。”
    琳琅听到这个消息,不觉怔住了,原来这位七皇子便是忠顺亲王。
    心中不知想到了多少事,琳琅忙问道:“七爷既然封爵,你可去贺喜了?”
    蒋玉菡道:“今儿姐姐回门,我请了假,哪里去得?不过明日是必去的,我还得唱戏呢!”
    琳琅心中已有了主意,道:“我有一件东西,权作贺礼罢!”
    蒋玉菡素知她的礼物不外乎是针线绣图一类,便不甚在意。
    果然,琳琅将一件绣图亲手交给他,嘱咐他以此为敬贺之礼,方与杨海回村。
    却说那薛蟠晚上刚吃酒回来,得知香菱已经被送人了,立时气得双眉倒竖,俊眼圆睁,呼喇吧喇地道:“我就要那么一个香菱,妈还不舍得,嫌我花钱多,如今倒好,你打发了她,倒便宜外人去!天底下有这样做妈的么?”
    薛姨妈气得直哭,道:“若不是为你了这讨债的命根子,我何苦来着?”
    香菱之于宝钗,不过是个丫头,走了便走了,也没什么不舍,只是可惜母亲少了个丫鬟使,况正如姨妈说的,留在跟前终究还是告诉众人薛蟠身上还有人命官司。故她开口数落道:“哥哥,妈一片为你之心,你竟不懂,如何反怪妈?”
    薛蟠冷笑道:“如何就是一片为我?倘若真是为我,就把香菱找回来!”
    宝钗从不曾被兄长如此相待,不禁怔住了。
    见他梗着脖子直嚷着要香菱,薛姨妈气得左肋发疼,好容易忍住了,恨道:“倘若不是怕连累到了你,我何苦撵她走?纵然生得好,可带着不祥二字,什么好处都没了!那乡绅公子买了他,被你打死了,你得了她,咱们合家进京原为了你妹妹待选来的,谁知竟落选了,这桩桩件件难道你竟没看到?自她来后,家里何曾有过顺心的时候?”
    薛姨妈越发伤心起来,道:“你要多少丫头,燕瘦环肥,我都由着你,再花钱买,也使得,可这丫头如何能留?难不成告诉外人说,你把那人命官司里的丫头留在身边,好叫别人抓了她告你打死了她原先的买主?你若果然还要她,竟是叫我去地下哭老爷去!”
    宝钗听到薛姨妈提起亡父,也不禁滚滚落下泪来。若她父亲还在,他们家哪能如此缩减下人地进京,自己如何会落选?哥哥又如何无人管教?
    见一母一妹哭得双眼红肿,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听得人更加难受,薛蟠原素敬母友妹,登时慌了手脚,忙道:“既然你们都不要,那就不要,快别哭了!”
    薛姨妈方止住泪,抬头问道:“真不要了?”
    薛蟠固然不舍香菱,但看着母妹伤心,非他所愿,只得点头,无奈地道:“不要了。”
    薛姨妈登时便喜欢起来,道:“只要你看中哪个,我给你钱再买去。”
    薛蟠闻言,不觉想起新近的相好金官,不但生得妩媚风流,且行事温柔可爱,胜过那不知风情的呆香菱十倍,况如今如胶似漆,早将香菱丢到脑子后头了,只不过不忿好容易抢夺来的丫头就此没了罢了,故忙趁机道:“我倒看中了一个人,妈给我些首饰,我好送人。”
    薛姨妈见他不闹下去,也松了口气,忙命同贵拿了一个锦匣出来,打开看时,却是一副极精致的赤金头面,点着一溜儿珍珠,端的是好东西。
    薛家豪富,薛蟠也不在意,袖在手里便出门讨金官欢喜去了。
    剩下宝钗扯着薛姨妈道:“妈,你看哥哥,这样挥霍下去,又能支撑多久?咱们家如今大不如从前了,生意亦日渐消耗,更该俭省些才是。”
    薛姨妈苦笑道:“这个理儿我如何不知?只是你哥哥那性子,若不依,闹得阖府皆知,咱们家又能好看了?只可惜我儿从小儿就有能为,花儿粉儿也不爱,一心为我减忧,偏你这个哥哥不争气,若他能争气,咱们家何以至此?”
    宝钗想起自己生父早逝、生意凋零、家业消耗、兄长无能、母亲又仁慈太过,家里上上下下竟没一件省心的事情,纵她有心帮衬家务,也不能扭转颓势,才收了的泪又落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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