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伊斯米尔在书房里接见了宰相查德。
    他们已有半个多月没有见面。相比上一次提起和谈时,黑发雄子无法掩盖的烦躁与怒火,这一次,年轻的帝王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
    他几乎全盘接受了内阁提出的方案,对于分歧最大的部分,很有偏向性的选择了菲利特亲王一派官员的方案。
    做出这个决定时,查德从那张完美的脸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并不陌生菲利特主宰帝国政事的那些年,这只雄虫便是戴着如此面具这两虫曾经很亲密,彼此支持、互为依仗。但随着黑发雄虫一天天长大,他们关系复杂起来。他们开始疏远,暗暗较量、彼此提防、互相忌惮。
    最近的这次交锋,是虫帝输了。
    出乎所有虫的预料。
    这场较量才刚冒了一点点火花,便偃旗息鼓。虫帝妥协得太快了。快到查德内心总留有一些疑虑。他亲眼看着这只雄虫从稚嫩变得成熟。他知晓伊斯米尔的能力。他绝不会止步于此。
    查德只能将其归结为年轻帝王的绝对理性和谨小慎微。
    外部战争的持续、洛奥斯特大公的死亡和克雷夫将军的叛国指控。内忧外患同时而起。这个时候,暂时搁置叔侄间的裂痕,转而稳定外部关系,是比较保守、风险更低的做法。
    查德叹了口气,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当他抬头时,他对上了伊斯米尔那双平静深邃的紫瞳。
    透过那片氤氲平静的水雾,查德窥得了某个熟悉的东西。它很尖锐,十分坚韧,且孤注一掷。
    !
    陛下还没有放弃!
    查德一惊,连忙撤回视线。
    离开前,查德将一个记忆储存软体放到了帝王桌前:这是扎立克和林顿拜托我转交的。
    进来半个小时,查德第一次看到伊斯米尔表情有了变化。
    谢谢。黑发雄子点头。
    傍晚时分,伊斯米尔靠在缓坡上,眯起眼看天空变换的云彩。
    暴雨停歇后,天空一片碧蓝,辽阔悠远。夏日的闷热也因为雨水消减大半,拂过的晚风惬意而沉醉。
    这处小小的花园,进来的入口很是隐蔽。自十几年前开始,便是独属于伊斯米尔的秘密休憩地。
    这里位置偏僻,从里面看不到其他宫殿,电子设备信号极差,就连鸟雀都罕见,只有漫山遍野、无人打理的野花野草肆意生长、开得傲然绚烂。
    在这个地方,他终于可以卸去假面,暂时忘记压在肩上的重担,在窒息的夹缝里喘一口气。
    他抽出胳膊下的厚实羊皮本,找了一块表面尚算平整的石块垫着,翻到后半部分,拔开笔帽,落笔书写。
    休,今天又下雨了。
    现在是帝国历2310年7月8日1905。
    今天和查德的会面比预计结束的早。因此我提前了半小时用晚餐。偷来了四十五分钟的闲暇。
    这个时候我其实应该去训练室的。但今天很累了,请允许我偶尔偷下懒。
    我在书房最后一格抽屉的最下面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很惊喜。谁能想到呢?我之前大费周章几次搜寻都没找到的东西,竟然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忽然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眼前。
    所以,我又开始写日记了。
    不要笑我。
    最近不知怎么的,很容易陷入回忆。我大概用了三四天时间,翻完了前面的内容。
    不得不说,我小时候可真是多愁善感。一点小事都会很在意,会翻来覆去地写上好几页。
    还好后来这个啰嗦的毛病改了。从十四岁开始。
    十四岁那年,我就在此刻我所在的这个花园遇到了你。
    自此,我翻开这本日记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之前难过的事只能写在这里,但你来了后,不管多么愚蠢的想法,我都可以直接告诉你,而不用去思考。
    休,没有你在的日子,真是一场噩梦。
    已经一百三十三天。你不在我身边,已经一百三十三天。
    这段时期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老实说,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这就像清醒前的我们会做的那一个梦,明明是亲身经历,但睁眼后的几分钟,就会忘记大部分内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
    这段时间仿佛一闪即逝的电影片段。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可以被浓缩成几格电影镜头。批阅文件,签字;更换衣服,会面;出席各种场合,讲话。
    休,我被浓厚的白雾包围着,找不到出路。
    昨天菲利特给了我一张你的照片。照片并不清楚,我只能放大,试图从那些模糊的马赛克里去获得更多信息。他很细心,照片处理过了,我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说你一直都在昏迷。没有生命危险。我不能相信他,但我不得不去相信他。
    虫崽虫崽的事,等你回来,我们再当面谈谈。
    他没有明示,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时隔七年之后,我允许他再次插手我的生活。
    我主动邀请他一起吃早饭,让他插手我的日程。我甚至允许他进入我的卧室。
    我试图掩饰对他的憎恶。大部分时间,我认为我是成功的。但偶尔,我还是会忍不出讽刺挖苦。
    我骨子里很刻薄。你知道的。所以我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让自己闭嘴。
    他心情好时,会说一些你的消息。
    他讲他的下属拿你毫无办法。他们想从你嘴里获得证词,但你将唾沫吐到了他们脸上,斥责他们的卑鄙无耻。
    多么的英勇。多么的无畏。这就是你,休雷诺德,这就是你会做的事。
    我听到的时候,差点就笑出声了。你让我憋得很痛苦。
    等你回来,你要为此偿付代价。
    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想,你会同样唾弃我的无能。
    我们聊过这个可能。我记得你当时跪在我面前时的样子。
    你说你会不惜一切为我除去菲利特,你说如果你不幸落入敌手,希望我做正确的事,给你尊严和荣耀。
    我答应了。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发现我做不到。
    休,那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全部的真相。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你抱着我时说的那些话。你支撑起了我,将破碎的我一片片拼凑起来。
    你理解我的痛苦,甚至无条件接纳我的放纵。我有时会想你是不是在可怜我。但我的骄傲和我的胆怯让我永远无法问出口。
    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并不公平。你值得最好的。而不是被愧疚自责绑在我的身边。
    我能从菲利特眼里看到那股熟悉的疯狂。我害怕菲利特告诉你那个秘密。我怕他对你
    休,我必须表现得冷静,必须掩盖好我的恐惧。让他觉得这只是又一次我反抗掌控失败后,我那高傲自尊心和自卑心互相冲突下的自暴自弃。
    我必须隐藏好我的愤怒、我的怨恨、我的不甘和我的恐惧。
    我必须。
    休,帝国所有的虫都不会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包括你。
    原谅我违背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原谅我的背信弃义、我的胆怯懦弱、我的逃避和妥协。
    没有你的世界,是我永远不会清醒的噩梦。
    休,等我,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
    伊斯米尔停笔。他抬起头,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幻听了。
    喵~~一只毛茸茸从灌木丛里探出脑袋。它全身漆黑,紫色的大眼睛盯着他,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正是他早上才见过的米尔。
    吊起的神经松了下来。伊斯米尔合起本子,对上对方的视线。
    它和乔乔真的很像。也许真的是它的后代。看着米尔熟门熟路地在草从间飞扑奔跑,伊斯米尔冒出如此念头。
    乔乔也是只黑猫。是他幼生期在这里玩耍时最好的伙伴。它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但每次只要他在这里,不出十分钟,乔乔也会出现。
    小伊斯米尔当然想带他回去养。但是他知道菲利特不会允许。他有做不完的功课、听不完的会议,严厉的长者不会允许他在这种小动物上浪费时间。
    后来休来了。于是他没法去的日子里,休会帮他喂猫,并会拍一堆高清大图回来同他分享。
    再后来,他生了场病。病好后,他第一时间来到这里,四处呼唤乔乔,但都没有应答。
    休帮他翻开了灌木丛。在一个凹陷的土坑里,堆满干枯的落叶。乔乔蜷成一团,腹部裂开一条大口子,已经死了很久。
    从那以后,伊斯米尔便很少再来这座花园。
    黑发雄子揽起下摆,蹲在米尔面前。黑猫抬着脑袋,用头顶一下一下去蹭他的手背,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时隔多年,他似乎又看到了乔乔
    伊斯米尔忍不住翘起嘴角。
    等等。这是什么?!
    米尔脖子上戴着一个不会响的铃铛。这是休选的。而现在,在铃铛旁边,还有一个心型的小方盒。
    伊斯米尔很确定,早上的时候它脖子上还没这个东西。如果说这是侍从给它新换的铃铛,这未免有些旧了
    而且这东西越看越眼熟。
    伊斯米尔伸出手。他发现那是一条项链,被缠了几圈,绕在黑猫脖子上。
    他取了下来。是条银链,银链坠着心型的相盒吊坠。
    伊斯米尔的手指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呼吸加重,心跳如鼓。他试了好几次,终于打开吊坠盒。
    两张照片出现他眼前。一张是一只年幼的雄虫,另一张则是一只小黑猫。
    这是休的东西。休!
    !伊斯米尔猛地起身,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趔趄,他差点摔倒。
    喵~~
    喵~~
    喵~~
    一声接一声的猫叫从前方传来。伊斯米尔稳住身形,就见米尔站在灌木丛外,回头看他,明显是要领他去什么地方。
    他跟了上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夏恩和将军的感情已经甜甜甜,后面主要处理下伊斯米尔这对
    小可爱们国庆快乐呀!
    终于更上了!
    呜呜呜对不起大家鸽了好久!!卡文加感冒,昏昏沉沉的,这一章基本重新写了两遍,不是很满意,但就这样了吧捂脸
    第187章 阿加雷斯的请求 他都知道。
    休。
    休。
    休。
    休雷诺德睁开双眼,视野尚未完全清晰,手便抓向腰间。
    这一抓落了空。明明插在那里的匕首不见影踪,而这一个闪神,对方已经逼近,双手朝他按来。
    休矮身旋肩,腰腹用力,屈起左腿,向模糊的虫影狠踹过去。
    休雷诺德!
    一声冷喝夹着阵阵幽香侵入他的耳膜鼻腔。休踹出的腿僵在半空,重心一斜,整个身体重重跌下。
    意料之外,迎接他的是一片柔软。而非他记忆中的泥泞湿土与砖石沙砾。刺鼻的腐败和潮湿气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褥被阳光烘烤过的干燥蓬松。
    晃动的光斑重叠,尔后静止、逐渐清晰,凝聚成一张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庞。黑色的发、紫色的眼,前者浓密顺滑仿若丝绸,后者静谧透澈宛如宝石。
    这是思念太久出现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他的陛下?
    金发雌虫瞳孔放大,嘴唇微张,撑起上身的肩膀隆起肌肉,宽厚的光|裸躯体化为石雕。他明明看到了眼前的黑发雄子,却久久维持同一个姿势,满脸的不敢置信。
    伊斯米尔纤眉微蹙,径自伸出手,贴上雌虫额头。
    触手一片湿汗。好消息是不怎么烫了。坏消息伊斯米尔眯了眯眼,开始思考可能的后遗症和副作用。
    他在花园附近的废弃地下仓库找到休时,这只雌虫已经昏迷。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衬衫短裤,藏匿在满是灰尘的杂物之后。
    他的衣物多处破损明显是被利器划破以及尖锐的硬物勾烂所致;四肢有淤青擦伤和几道割伤是激烈的近身搏斗留下的;鼻息滚烫,意识不清应该中了某种神经麻痹药物。
    伊斯米尔当即通过加密频道传唤阿加雷斯。半个小时后,休被安置在寝宫里某间密室。一个小时后,医疗官清理包扎了雌虫的伤口,并给出了初步诊断结果。
    休生命体征平稳。腹中四个月大的虫崽虽然偏小,数值并没有异常。只要高烧褪去,以休的身体素质,会很快恢复。
    伊斯米尔不相信菲利特只是简单关押雌虫。但他的满腹疑虑,只能等休醒来再说。
    伊斯米尔斥退下属,握着休的手守了整整一夜。
    漫漫长夜里,年轻的帝王听着雌虫的心跳,彻夜难眠。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无穷无尽的恐惧化成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在他血液里冲刷轰鸣。他紧绷的神经全然无法松弛,不断向内里的自我发出一个又一个质问。
    他很骄傲。为休再次创造出的不可思议。
    他好痛恨。为无能无力任虫宰割的自己。
    好几年了。他曾以为他的生活正在越来越好。他成年了、他亲政了。他从菲利特手里夺回了政事的主导权,争取到了很多大臣及议员们的信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联盟。虽然迄今为止,他依旧无法摆脱雷雨天的噩梦,但他知道,那不是永远。
    迟早有一天,他可以跨过那些痛苦,笑着对休讲述自己关于雌父的记忆。
    他大意了。
    于是他只能再次锢于泥潭,四周是白茫茫的烟雾,浓稠得难以呼吸。
    伊斯米尔,你是虫帝。虫帝不能将什么都表露在脸上。你要让自己迟钝,在发生的事情和即时的情绪反应间,留出足够的空白。你要学会取舍,懂得隐藏,放弃不必要的执着。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强大。
    费伊葬礼当天,菲利特站在伊斯米尔面前,如此说道。
    于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让表情空白,让思绪飘远,紧握着拳头,眼睁睁看着那只雌虫入棺下葬。
    菲利特很严厉。这只从军多年的殿下只信奉结果,不接受任何做不到的借口。在他的高压掌控下,少年伊斯米尔过得非常辛苦。自然,付出是有回报的。尚未成年时,伊斯米尔的综合评级已达a级,很大可能在进阶后直接晋升s。
    曾经一度,这是除去做好虫帝外,伊斯米尔生活里唯一的私虫目标。他要做出些什么。他要变得重要。他会有很大的影响力。到那时,他不会再惧怕菲利特的脚步,也绝不会被那只雌虫的影子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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