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套上衣服,打开浴室门,从路子霖手上接过单调重复了半天的手机铃声。
    屏幕上显示是一段未知的当地号码,周司惟没多想,按下接听键。
    “你好?”电话里是一道年轻男声:“周司惟吗?”
    “我是,”他放下毛巾:“您是?”
    “我们见过的,”男人轻笑了一声:“前天下午,南大操场上,我是小筝的哥哥。”
    周司惟一怔,想起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
    男人长相很温和,和纪筝动作很亲密,对上他,总有若有似无的敌意。
    林清川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方便见一面吗?齐木怀石料理,我等你。”
    “我为什么要和你见面?”周司惟声音平静。
    那边笑着叹息了一声:“你不想来看一看,我查到了你的什么过去吗?”
    “还是说,你想让我把那些,直接放到纪筝面前。”
    白天时天气便阴沉沉的,周司惟穿上外套出门时,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淅淅小雨。
    他折返回宿舍,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面有微不可见的划痕。
    周司惟盯了两秒,拿起另一把完好无损的黑伞。
    空气阴凉,雨丝缠绵,夜幕很重,像压在人头顶上似的。
    周司惟抵达地址时,门口有侍童引路:“林先生已经在等您了。”
    “谢谢。”他收起伞,轻拂衣角水雾,跟着侍童穿过挂满和纸灯笼的走廊。
    木质推拉门,两个穿着古制和服的女子分跪包厢门口,弯着腰,背上隆起枕头,为他拉开推拉门。
    包厢内倒不是榻榻米和矮桌,而是正常的原木方桌和餐椅。
    林清川微微一笑:“请坐。”
    随着推拉门关上时起的微风,他身后的竹帘轻动。
    周司惟在对面坐下,偌大的餐桌上,只摆着茶具,和一叠文件,白纸黑字。
    林清川手覆在那叠文件上,淡笑着,推过来:“叫我大开眼界。”
    周司惟目光从他掌下滑过,抬起平视:“你想说什么?”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包厢内的窗户半掩,雨丝斜斜射进来。
    林清川起身关实,再回头,居高临下看着那青年:“我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离纪筝远点。”
    周司惟身旁亮着一盏黄灯,他神色微动,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样,轻轻笑了一声:“林先生这话,倒好像是她的监护人一样。”
    他态度嘲讽,林清川不怒,反而慢慢一笑,回到位置坐下,翻开文件第一页:“11岁,父亲贩-毒吸-毒车祸而亡,母亲自杀。你能活到今天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也算是个奇迹。”
    包厢寂静,雨夜中,忽然劈下一道雷光,将夜空照得发亮。
    也在一瞬间照亮了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纸面上印着黑白的照片,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在了周司惟的父亲周征犯下的累累罪行,如何接触到毒-品,如何沉迷,如何引诱别人,如何走上不可回头的道路。
    他不仅自己堕落,还带着所有的亲朋好友,生拉硬拽着别人坠入地狱,断送了很多人的一生。
    这样罄竹难书的罪行,未等到法律制裁时,周征就已经因吸-毒癫狂,和邻居开车上路,撞上护栏,车毁人亡。
    同一天,周司惟的母亲陈云,在家中自杀。
    周家是万人唾弃的老鼠,所有人都怨恨仇怼,亲戚关系断绝,道此生不往来;邻居指天畅骂,说恶人就不该活,必得断子绝孙才好。
    林清川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欣赏着对面人的表情,嗤笑:“就凭这些,你觉得你配得上纪筝吗?”
    周司惟神色静得像湖面,映着桌面灯光:“与你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林清川抿了一口茶:“不过你觉得,她父母会同意你们来往吗?”
    “不提这些,”他合上文件,转身撩开身后密不透光的竹帘:“半小时后,小筝会和我在这吃饭,如果她看到了这些,你猜,她对你会是什么态度?”
    第28章
    大雨突至, 春末的雨很少像今天这样来得急骤猛烈。
    纪筝把单薄的衬衫换掉,另穿一件奶绿色毛衣,出门时叶梅在客厅和纪城誉聊天, 喊来司机送她。
    “少吃一点, ”叶梅嘱咐:“晚上吃多了要积食的。”
    “知道了妈妈, ”纪筝吐了吐舌头, 和纪城誉打招呼:“爸爸再见。”
    “姐!”纪辰从楼上房间跑出来,趴在扶梯上说:“我想吃鳗鱼饭, 帮我打包一份带回来呗。”
    纪城誉闻言抬头笑:“小辰怎么不和姐姐一起去?”
    “可以吗爸?”纪辰眼睛发亮。
    “他去干嘛, ”叶梅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他明天还要上学,有作业要写的。”
    纪筝耸耸肩, 怜爱地看了一眼弟弟:“没问题, 我给你带。”
    轮胎碾入地上积起的雨水中,车速不快,急促的雨水在车窗上刮起一道蜿蜒下行的痕迹。
    纪筝撑着脸看窗外,车在红灯面前停下,路边蓝色便利店的灯光在雨水中变得模糊。
    她到齐木怀石料理时,刚好是六点半,进门处装饰的表盘分针被服务生拨到正下方。
    “您请跟我来。”
    纪筝颔首, 跟着到包厢门口, 门口跪着的和服女人让她有些不适,林清川从包厢中推开门, 见她表情就了然, 叫那些服务生先退下, 不必再跪着服务。
    松了一口气, 纪筝小声吐槽:“日本这文化真让人无法苟同。”
    虽然是春季, 服务员仍然先上了松叶蟹, 拆卸完整,铺在青绿之上,各色刺身泛着冰凉的气息,桃子酒装在青瓷小盅中。
    纪筝先端着白子蒸蛋舀了一口,鲜嫩滑美。
    林清川在斟茶,笑问了一句:“味道如何?”
    “还不错。”纪筝放下勺子,瞄到他右手旁显眼的一份文件,随口问道:“你刚下班吗?”
    “不是,”林清川拿起那叠薄薄的文件:“这不是公事。”
    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了,纪筝无意窥探别人隐私,点点头没再问。
    林清川反而抛出询问:“小筝想看看吗?”
    纪筝刚抿完一口桃子酒,闻言一愣,不解:“我看干嘛?”
    “是关于你的私事?”
    “关于我的?”她更迷惑:“我能有什么私事。”
    林清川起身俯腰把文件递到她面前,坐回去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壶:“看看。”
    纪筝满脑子摸不着七八,翻过第一页,入目让她一怔。
    她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渐渐收紧,蹙起眉,一行一行看过去。
    几分钟后,合上文件。
    “看完了。”林清川把斟好的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纪筝抬眼,视线落到他身上:“你为什么要调查周司惟的家庭?”
    林清川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这个,顿了一顿,笑:“你既然说喜欢他,我肯定得查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好和纪叔叶姨交代。”
    纪筝觉得难以置信:“所以呢?你就去调查人家的家庭,侵犯隐私,这是犯法的。”
    林清川圈在茶杯上的手指收紧,抬眸看她:“我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个,我是要你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文件被不轻不重地放到桌面,纪筝手拍在上面:“就凭这?”
    “这还不够清楚吗?”他面色淡然。
    纪筝面上是匪夷所思的神情:“这能证明什么?”
    林清川笑意敛起,皱眉:“小筝,别打马虎眼,这种家庭出来的,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好人?”
    纪筝秀气的眉蹙起,没搭话。
    他继续说:“他父亲吸-毒又贩-毒,难保他没有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否则十来岁父母双亡,众叛亲离,他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就算不说这些,小筝,你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人心险恶,你怎么知道他接触你,不是贪图别的什么。这个社会想攀高枝的可大有人在,不能没有防备心。”
    屋外,雨声淅沥,滴在后院竹林中,从罅隙砸到青石板,声声清脆。
    竹帘相隔的两室,同样安静。
    周司惟手覆在扶手上,骨节用力到发白,垂着眸,神色无波无澜。
    空气中涌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头顶高悬的吊灯仿佛变成了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将他审判。
    一帘之隔,他终于听到女孩子的声音打破沉默:“清川哥,我知道周司惟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林清川几不可察向竹帘后侧了一眼,不置可否的淡然语气:“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环境出来的人,惯会伪装……”
    “清川哥!”纪筝瞳孔一缩,神色荒唐:“你怎么会这样想别人?”
    林清川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再次被打断。
    “就算你想通过这些来判定一个人,”她翻动资料:“你的调查也太过有失偏颇。”
    “你只看到了周司惟的家庭如何如何,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从小到大,是多优秀努力,比同龄人强出多少辈。他拿到的数不清的奖,首屈一指的卓越能力。”
    纪筝口气认真,看着林清川,打开手机,调出搜索软件:“他是南城市的高考理科状元,全国青年计算机科技比赛,编程组金奖,算法组金奖,团队组第一。”
    “其他的,我就不一一念了,”她灭屏手机:“清川哥,我认识的是他这个人,接触的也是他这个人,你所列出来的这些所谓家庭因素,只能证明一件事——”
    纪筝顿了顿,缓慢而又坚定地道:“就是他比我想象中更优秀。”
    “即便身陷泥淖,也不向命运屈服。”
    “不是他高攀我,是我配不上他,配不上这么好的周司惟。”
    少女清悦温和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包厢内,窗外的瓢泼倾盆不知何时变成了细雨绵绵,万籁慢慢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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