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儿子说跟他们保持距离,你儿子还跟我置气呢。”话题突然转移到江路身上。
    江路正要夹菜的筷子伸到一半,在空中顿住,又收回来,低头咬馒头吃。
    “怎么回事?”
    徐燕便把刚才的事又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遍。
    她或许有说相声的天分,学起谭平妈妈的音色和语调都惟妙惟肖,一边说着,一边还给江路碗里添了两个炒肉片。
    “这可是你不对了,路路,你妈说的对,咱们跟他们家不是一路人。你爸爸我是宣传科的文员,你妈妈是管仓库的文员,咱们哪能和那种车间工人的家庭有来往呢?而且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以后要考博士的,到时候咱家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要交的朋友也得是有文化有素质的,起码得是大学生……”
    江路没再说一个字,只在最后江卫国问他“记住了吗”的时候,点了下头,“记住了。”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后, 凌笳乐已经将田老师和冯老师看做前辈,依照早就养成的礼貌向两位鞠了一躬,说感谢他们这一天的耐心指导。
    两位老演员真心实意地吃了一惊。
    扮演妈妈“徐燕”的冯老师性情比较爽朗,直言道:“一开始听说过很多关于你们偶像演员的流言,我们还很担心,怕你不愿背台词。没想到你之前功课做得这么足,导演想多拍几条也没有不耐烦,是个好演员!”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凌笳乐是个好演员,也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将“偶像”和“演员”连在一起。
    他按捺住心头的兴奋,抓住机会向两位请教:“冯老师,我想问问您,江路爸爸妈妈的形象是艺术夸张,还是那时候真有这样的人啊,那么喜欢在家里讨论别人的事?”
    冯老师和田老师都觉出他性情里的天真可爱,不由相视一笑。
    冯老师爽朗笑道:“那个时代好像确实有很多人这样,所以才会有蜚短流长、人言可畏这种说法嘛。”
    田老师温然颔首,“现在确实好很多了,似乎是电视机普及以后就有的转变。”
    冯老师闻言哈哈一笑,“确实。”
    只有凌笳乐没明白,问道:“为什么?”
    “多了许多东西可供讨论了嘛!”
    两位老师又露出那种极有默契的笑容。
    收工后,凌笳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了沈戈那个片场。
    沈戈这边清场了,凌笳乐只好在外面等着,还好没等多久沈戈就被“放”出来,疲倦的眼睛一见到凌笳乐就立刻发出光,步子也轻快了,三两步奔上前,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凌笳乐激动地对他说:“冯老师和田老师结婚了啊!”
    沈戈莞尔,“是啊。”
    凌笳乐懊恼地握了下拳头,他果然是整个片场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大概是被沈戈的细心照顾“感化”,凌笳乐也会关心人了。
    他收工后得知沈戈那边一直在拍摄,估摸他大概是和昨天一样,又在受导演折磨,所以过来的时候还顺便带了饭。
    他们回到沈戈的宿舍,沈戈吃饭,凌笳乐就在对面说话,讲今天的拍摄如何如何顺利,又讲两位前辈如何如何夸自己。
    沈戈饿坏了,嘴巴只能顾上吃饭,便用语气词作答。
    “你现在吃的是我拍晚饭那场戏剩下的。”凌笳乐不满他的敷衍,故意使坏。
    沈戈手里的筷子只顿了一下,似轻蔑地看他一眼,嘴里还含着饭食就张嘴说话,一点都不优雅:“我吃你的剩饭还少吗?凌笳乐,你这个餐桌上的刁民。”
    凌笳乐哈哈大笑,“骗你的!其实不是剩菜,不过我们今天拍戏吃的也是这个。”
    “江路家伙食不错啊。”沈戈往嘴里丢了个肉片,他的肚子稍微充实些了,终于停止狼吞虎咽,“他父母只是工作清闲,其实工资算不上高,导演为什么这么安排?”
    凌笳乐大为叹服,“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能想到!”
    沈戈得意地挑了下眉,心情大好地又咬了口馒头,“副导怎么说?”
    “副导没说什么,是冯老师和田老师给我讲的,江路的父母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他们很爱自己的孩子,我之前都没想到这点。”
    别说他,沈戈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
    “难怪江路在心里对父母那么抗拒,那么叛逆,但是后来……”
    后来……
    凌笳乐突然伤感起来,“导演为什么非得设计成悲剧呢?老是说那个时代多艰难,那电影里就美好一点嘛。”
    “……可能悲剧更震撼吧,你看历史上的经典剧目基本都是悲剧,就算是喜剧也是外面套个喜剧的壳子,内里依然是悲剧的核。”
    凌笳乐沉默片刻,“太可惜了,我才刚开始演江路,就已经喜欢上张松这个人了——”
    沈戈不受控制地猛地抬起头看他,嘴里还含着一大口馒头,将半边脸颊顶得鼓起来。
    凌笳乐见他吃饭这么大口,不由问道:“今天怎么拍这么久啊?不就是摆摆姿势吗?”
    沈戈缓慢地咀嚼着,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形容。
    凌笳乐自己想了想,坏笑起来:“替身长得帅吗?你是不是摸人家的时候把持不住了?”
    沈戈咽下那口馒头,用故作的不屑来对抗凌笳乐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都不认识。”
    实际上他这短短一句话里全是漏洞,只是两人都没有察觉。
    “导演是对替身不满意,还有就是一开始的分镜头设计得也不好,导演一直对拍出来的画面不满意,说不够唯美。”沈戈继续说道。
    那种戏还要求画面唯美?凌笳乐对沈戈投去同情的目光。
    “导演说明天要是还不行就得换替身。正好演张松母亲的演员后天能空出档期,我后天开始拍张松和家人的戏,和你现在的戏就对上了。”
    “能空出档期”这说法一听就是大咖,凌笳乐挺惊讶的:“张松母亲换人了?”
    沈戈笑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关心……早就换人了,听执行导演说是导演好不容易请来的,对方一答应,就立马把之前的演员换了。”
    凌笳乐好奇不已,“谁呀这么牛?”
    “冯姒,少男杀手,性感女神,你应该听过吧?”
    何止听说过?凌笳乐的表情一时尴尬得难以形容……
    第35章 张松母亲
    冯姒,是个艺名。
    现代人看到“姒”这个字,第一反应就是古时候那位引得君王点燃烽火,只为搏其一笑的冷美人褒姒。
    冯姒的名字正是源自那位古代美人。
    放眼看去,燕肥环瘦各色女星,似乎只有冯姒敢公然让自己与人们幻象中的美女扯上瓜葛,因为她本人就是无数男人幻想的成真。
    沈戈想不明白王序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明艳的女演员来演张松的母亲。
    冯姒今年39岁,保养得好像二十多岁,又比真正的褒姒爱笑,唇角始终含情,眼角始终带春。
    而张松的母亲张丽华,在戏里这个时间点上亦是39岁,却应当是个被终日操劳损毁了容颜的农村妇女。
    不老女神冯姒怎么能演一个终日下地干活的中年妇人?
    沈戈的这种疑惑在他和凌笳乐正式见到冯姒本人后达到了顶峰。
    “冯老师——”凌笳乐恭恭敬敬地向冯姒问好。
    冯姒笑看着他,那眼神太过风情万种,绝对不是一个妈妈辈的女性看一个小一辈的男性。
    她对凌笳乐嗔怪道:“剧组里不是已经有一个冯老师了吗?”语气在撒娇和问罪中间拿好了尺度,既不让自己掉价,也不让对方好过。
    凌笳乐肩膀都要缩起来了,支支吾吾。
    冯姒好心提点他:“以前怎么称呼,现在就还怎么称呼不就好了?”
    王序和沈戈同时露出意外的表情,四道视线在冯姒和凌笳乐之间来回移动。
    凌笳乐硬着头皮喊道:“姒姒……”
    凌笳乐被王序说过口齿含糊的问题,说他声音软,说起台词来不够干脆利落。不过他现在每天都和沈戈做口齿练习,台词含糊的问题已经有了很大改观,只除了喊一些叠字的时候,比如“妈妈”,再比如“姐姐”……
    冯姒真是个磨人的老妖精,还不肯放过凌笳乐,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戈用余光瞥到凌笳乐似是缩起肩膀,就义似的把后面的低声喊出来:“……姐姐。”
    那吐字像烤化了的糖似的黏糊,让沈戈暗自打了个冷颤,险些笑出来。
    只是下一刻,他没法隔岸观火了,冯姒那风情万种的视线拐个弯落到他的脸上,沈戈汗毛一立,顿时体会到凌笳乐刚才的感受,缩起肩膀低声喊道:“姒姒……姐姐。”
    冯姒弯起能挠搔男人心的眼睛,对沈戈笑道:“长得可真帅。”
    凌笳乐顿时惊恐地瞧了沈戈一眼,好像他马上就要大难临头。
    “你们两个认识?”王序抬手在冯姒和凌笳乐之间比划了一下,皱着眉头不悦道。
    “认识啊,怎么了?我们一起参加过慈善晚会,座位是挨着的。”冯姒浑不在意地回道,还征求凌笳乐的意见:“是吧,笳乐?”
    凌笳乐弱小无助地附和点头。
    王序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对凌笳乐摆了下手:“笳乐回去拍戏,没事不用过来了。”
    凌笳乐得了特赦,差点撒腿就跑,转身时突然想起沈戈,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沈戈被冯姒“掰直”了,似乎也不错,便义无反顾地丢下“战友”独自逃命去了。
    除了王序,谁都没想到这样的冯姒换好装扮从化妆间出来后,就成了那个只能从岁月的指缝里窥得其往日美貌的农村妇人。
    冯姒戴了掺了几丝白发的假发,箍成小小一个老妇人发髻,脸上化了老年妆,加了很多风霜,身形也变了,甚至声音也变了,用粗糙而平淡的语调喊道:“导演,你看行吗?”
    她说这话时,甚至用手在裤子上搓了一下。
    沈戈一下子就折服了,他以前在乡下看到的那些大婶婆婆们,就经常做这个动作,因为妇女们总是在做家务,手心总是沾着水。
    张松的母亲就是一个这样日夜操劳的农村妇女,做着和村里其他妇女一样的活计,用勤劳的双手照顾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但她又很不同于其他妇人,即使风吹日晒却依旧称得上美丽,身段也依然苗条,没有像其他同龄的妇人那样宽成一个桶或者弯成一张弓。
    她更大的与众不同在于她从前的经历。
    她和丈夫张保不是本地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
    丈夫张保是木匠,凭借勤劳灵巧的手和朴实厚道的性格,很快就在当地立住脚,被村民接纳为本地人。
    没人知道张家格外有出息的长子其实不是张保亲生。
    张松的母亲张丽华十七岁时未婚先育,这在那个年代简直是重大灾难。
    她是当地的一枝花,周边几个村子的年轻小伙眼睛都挂在她身上,她显怀又格外早,没几个月就兜不住了,闹得周边几个村子人尽皆知。
    家里嫌她丢人,将她关起来,又是打骂又是不给饭吃,她始终不肯透露孩子是谁的。最后连村干部都出马了,说组织上念在她年轻无知,愿意給她做主,只要她说出孩子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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