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饭都和他没有目光交流的张松此时终于看向他,示意他先别说话——
    男主持人神情庄严地念着新闻稿:“……在迪吧、夜总会、歌厅等公共娱乐场所贩卖和吸食的情况相当普遍,种类繁多,仅公安禁毒部门发现和收缴的毒品海洛因就达70余种。公安部门决定加大打击力度……”
    两人听到“加大打击力度”几个字后,皆是面色一紧。
    江路踌躇道:“这个……应该和我们没关系吧?”
    张松比江路早生了几年,对前几年的一些事印象更深刻一些,忧虑就更多一点,“那种事……几年就要来一回。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吧。”
    江路点点头,等新闻播到国际新闻的部分,他见张松不再关注了,才关上电视,打开抽屉翻找磁带,“王杰的歌可以吗?”
    “随便。”
    江路脸上有几分悻悻,垂头将磁带放进收音机里。
    等音乐响起后,张松为弥补刚才的冷淡,主动问道:“要不我们也买个vcd,我问了一下,现在没那么贵了,两千出头就能买一台不错的……”
    江路忙说:“不用,不用买……录音机就够用了,挺好的。”
    最开始江路喜欢去梁勇的舞会,不单是因为黑灯舞会刺激,还因为他那里有很多打口碟,都是国外的新歌,国内买不到的。
    他微微垂着头,手指在那台飞利浦的录音机上轻轻地摩挲着,“录音机也挺好的。”
    张松和他一起听起歌来,江路渐渐将身体靠在柜子上,侧耳倾听似的微微歪过头,轻声道:“多好听啊。”
    好听吗?又是“道别离”、又是“没有你”的,张松皱了皱眉,忽然说道:“以后我们也少去那些地方吧。”
    江路转过身来,“嗯?”
    张松看向他,“就是歌厅舞厅那些地儿,咱们以后不去了。”
    江路一开始没太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眼里渐渐闪烁起来。他忙偏过头,掩住自己激动的神情,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巧得很,没一会儿,小上海就给张松的bp机发了条消息,喊他出去玩儿。
    张松把bp机递给江路,“你照着这个号码给他回一句,说我们不去了。”自己则去洗碗。
    江路拿着他的bp机,怔忡了一会儿才打过电话去。小上海那边一听是他,立刻恨恨地挂了电话。
    江路也不在意,放下电话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拿着张松的bp机翻起以前的信息。
    最近小上海给张松发了不少信息,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松哥,我们认识五年了,你不能不理我。”“小军喊你出来喝酒。”“红大姐请我们吃饭,晚上八点老地方。”“我和小军在一起了。”“松哥,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张松!你过河拆桥!”“松哥……”
    江路飞快地往前翻,看到自己发的那些信息,“我走了。”“你再不回话,我们就算了吧。”“张松,给我回电话!”“松哥我好饿啊。”“松哥,我不饿,我等你。”
    江路把那些信息一条一条都删了,假装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事实最终不尽如人意,但谁都不能说他们没有争取过。
    只是生为同志,总会比正常人多一些倒霉。他们的日子刚有几分起色,就又有祸事找上门来了。
    先是张松那个被退婚的未婚妻找上门来,带着自己娘家的一帮兄弟们砸开他们的家门,在他们家里一通打砸。
    混战中,张松得知他们是由弟弟口中得知这个地址,让他备受打击。
    这一场混乱的群戏,让凌笳乐和沈戈不可避免地又挂了彩,尤其是沈戈,他替凌笳乐挡了一棍子,手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肿起一大片。
    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为了拍这部戏,他们究竟受过多少皮肉之苦。
    副导演大骂那名失手的群演,沈戈倒没什么怒气,还劝了两句:“当时情绪都上来了,没控制住也是正常。”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受了伤,稍微处理一下,拍摄还要继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房东就住在楼下,把那些打骂都听到耳朵里。
    他确保闹事的人离开了,才神色不虞地出现在门口:“不说是表兄弟吗?……我这房子名声都要被你们坏掉了……明天就给我搬走!把你们的脏东西都收干净!”
    两人蹲在一摊废墟里,默默地捡拾还能用的东西。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一本书,是李银河的《他们的故事》,很难买的一本书。书从书架上被扒下来时,书封扯裂了。
    张松或许不是应试的料,但他绝不是大字不识的莽夫。他喜爱摆弄那台相机,还真摆弄出一些名堂,他也爱听歌、爱看电影、爱读书,有着自己的文雅与情趣。
    沈戈见凌笳乐直接用手去拨那些碎玻璃,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小心手!”
    王序在此时喊了“停”,又说:“可以过了。”
    凌笳乐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他:“导演,我还有一段台词没说呢。”
    王序似恍惚了一下,“哦……再来一条,把最后那段说完。”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那本书,把上面的碎玻璃抖干净,再将扯裂的书封拼回去。
    他垂着头,十分落寞,“李银河说,保守估计,全人类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的人都是同志。全中国有十二亿人口,按百分之三来算,那也是三千六百万人。”
    他抬头看向沈戈,忽然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孤独笼罩了,“那三千六百万人都躲在哪里呢?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只有在歌厅、在迪吧才敢做同志,一到白天,他们就又躲起来,成为丈夫、儿子、父亲……”他皱起眉头,面露伤感,“松哥,我有时候觉得这世界太大了,美国、英国、法国,那么多国家都离得太远了,想去看一眼都没办法……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太小了,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给我们。”
    这一条拍完,凌笳乐和沈戈小心翼翼地点着脚,从一堆摔坏的物品里走出来,听见副导演问王序:“这里要收拾出来吗?”
    王序今天看起来很不在状态,环视着这一屋的狼藉,许久后才说了一声:“……不用。”
    沈戈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临时改变主意,返身回到书架前,从没有掉落的书里抽出一本,拿到王序面前:“导演,为什么不让张松念这本书给江路听?”
    白先勇的《孽子》。
    沈戈翻开第一页,字正腔圆地念道:“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他合上书,让书封上那极为骇人的两个字正对着王序。
    后面会有张松给江路念书的情节,沈戈问道:“导演,为什么不念这一本呢,我感觉很合适。”
    王序一直盯着书上那两个字,因而错过沈戈眼底那丝报复的快意。
    凌笳乐走过来问他们:“导演,刚才那条不行吗?”
    王序猛地将书推回沈戈怀里,“没有,今天拍得很好,收工。”
    沈戈回头冲凌笳乐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第93章 崩溃
    拍“冷战”戏的这段时间里,每次下戏后凌笳乐都很沉默,要靠沈戈和小李在一旁逗着说话,才肯渐渐地开口。
    今天却反常了,回宿舍的路上,凌笳乐主动问沈戈:“你刚才和导演说什么呢?” 他感觉出不对劲了。
    沈戈还沉浸在反击的雀跃里,极力克制着,努力不让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只是年轻人的争强好胜怎能按捺得住?一直被对手压制的拳手终于找到还手的机会,亢奋的喜悦急于找人倾吐,也有点邀功的意思,“笳乐,你赌输了,王序就是江路。”
    凌笳乐有些惊讶,他想了想,还是不太信,“江路不抽烟呀,而且江路是学美术的,咱们导演以前不是学文学的嘛,后来才学的编剧,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其实我拍到后面就觉得,可能这根本就不是导演自己的故事,甚至也不是他朋友的事,就是他编出来的故事而已……”
    越拍到后面,他就越希望这个故事没有真的发生过;尤其是和江路发生分歧以后,他就越不忍心看着两人的命运滑向那样的结局。
    因是在外面,沈戈只是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傻瓜!他就是不想让人看出来才故意改的啊!”
    回到自己屋里,沈戈拉着凌笳乐的手细数王序的狡猾:
    “他改了好多地方呢……他本来是北京人,张松家肯定也在北京附近,但是他故意把拍摄地点搬到江南,生怕被人看出来。他把故事搬到南方小城,可其实到处都是破绽,那时候的小城市可不容易找到能吃上红菜汤的西餐厅;还有张松一开始抽万宝路,卖烟的商店叫云南商店,我专门查过,只有北京以前有个云南商店,可以买到外烟;而且,如果张松真的是靠给游客拍照为生的,除了北京,还能有哪个广场有那么多游客,让他赚那么多钱;还有……”
    凌笳乐目瞪口呆,“你都是什么时候想的这些啊……”
    沈戈以为他是在夸赞自己,不由更得意了:“还有,你还记得有一次,他把我们和摄影机关一屋,让我们自由发挥的那场戏吗?当时我拿了本书给你念——当时我拿的就是那本《孽子》,然后他就在提词板上说:‘换一本’,我当时……有点儿故意跟他对着干,没有立即换,把扉页的几句念完了,他就不高兴了。”
    他越说越兴奋,“笳乐,我看他是害怕那本书!我们知道后面的事,张松为了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孽子,他却——”
    凌笳乐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好奇,反而随着沈戈越说越多,他越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戈不由停住嘴,问道:“怎么了?”
    凌笳乐满脸忧愁:“导演他……真的是江路吗?这些事真的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嗯……x九不离十吧。”
    凌笳乐抬手捂了下心口,欲言又止,被沈戈催促了好几遍才说道:“沈戈,导演不喜欢那本书,你为什么还要拿给他看啊?”
    沈戈微微敛起笑意,“我看他不顺眼。”
    凌笳乐闻言立刻皱起眉,忧虑地咬住嘴唇。
    沈戈忙为自己辩解:“我觉得他平时在片场太过分了,为了拍戏就……我让他也尝尝那种滋味……”
    他几次欲言又止,和王序的几次交锋都是瞒着凌笳乐的,好多事都不能让凌笳乐知道,这使他辩解起来十分吃力:“……他有时候说话太不客气了,乱骂人,还有游船那场戏,你还记得吗?……”
    他急切而费力地细数王序的罪状,凌笳乐则一直用牙齿碾着自己嘴唇。
    “你不赞同?”沈戈终于停住口,问道。
    凌笳乐垂下眼帘,轻声道:“沈戈,如果导演真的是江路,那他很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凌笳乐心里很不舒服,这样咄咄逼人的沈戈让他感到十分陌生,“你别这么说……”
    沈戈有些愤懑地站起身:“为什么不能这么说?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他可怜又不是我们害的,他凭什么对我们这么恶劣?”
    沈戈看着凌笳乐不赞同的眼神,越说越气愤:“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拍戏就可以不顾演员的健康吗?当导演就可以不尊重人了?我看王序的霸道就是剧组这些人惯出来的,越没有人反抗他就越肆无忌惮!以前为什么老有人欺负你?你就是太好欺负才让他们蹬鼻子上脸!”
    凌笳乐紧紧抿着嘴。
    他脑子里的想法越多,心里就越乱,嘴里就越是说不出,尤其沈戈此时的样子,更让他沉默而抗拒,无声地表达着:“快别说了!”
    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沈戈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想起他为了凌笳乐,几次三番地同王序在私底下起争执,甚至动起手。他想起他看透的那些真相,凌笳乐看不透,还没法说给他听,因为他承受不了,因为他不能被破坏入戏的状态!
    沈戈越想越愤懑,甚至还有几分委屈,他小心翼翼维护的、他尽心尽力保护的都是谁? 他是在替谁着想、替谁出气,凌笳乐怎么能不明白?
    他猛一转身,看见凌笳乐睁大的空茫的眼眸,里面盛满忧郁与小心,典型的“江路式”的沉默与胆怯。
    沈戈心口像被开了一枪,炽热与痛的瞬间觉出恐惧:他刚才在做什么?他这是被张松附体了吗,竟然冲着凌笳乐发脾气?这不是趁着凌笳乐被江路的低声下气所影响,借机欺负人嘛!
    他忙走回凌笳乐身前,小心地执起他的双手。
    凌笳乐被他握住两只手,立刻显出感激与庆幸。
    沈戈微微咧开嘴,痛惜而怜爱地摸摸他的脸,苦笑道:“怎么也不生气?”
    凌笳乐只是望着他轻笑,眼底忧郁且深情,有种无与伦比的隐忍之美。
    沈戈亦忧郁且深情地望着他。无法再否认了,不论他多抗拒凌笳乐变成江路,他其实一直都被凌笳乐脸上的这种“江路式”的悲情所打动。
    他说凌笳乐戏里戏外分不清,他何尝不是同样?
    沈戈放弃在王序这件事上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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