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知道现在拍的是什么,他才更觉得不安……王序会不会一直让凌笳乐喝醉?凌笳乐会不会入戏太深伤着自己?他们是因戏生情,那戏里两人彻底散了的时候……
    他双手撑着洗手台,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上冒出青茬,显得有些颓废。
    前天傍晚离组,赶夜路抵达深圳,随便找了家小酒店住下,床一下没碰,一直坐在椅子里继续研究剧本和角色,直到昨天早晨洗漱一新,特地留着胡茬没有刮,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等到了时间就去与徐导约好的酒店试镜去了。
    连续二十多个小时,从聚精会神的紧张到惊喜万分的激动,全都在那一通电话时戛然而止,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离开《汗透衣衫》的剧组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把凌笳乐一个人留在那里。
    沈戈低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抬起头看向镜子,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会的,没有那么脆弱。凌笳乐变化很大,他都看在眼里,他相信无论是他的笳乐,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不会那么脆弱。
    什么“戏里情缘,杀青就完”,说的肯定不是他们。
    他抬起手,用沾湿的食指在镜子上写了一个“乐”,又在后面写了一个“戈”。
    “等我。”他在心里默念,等我拍完这部戏,努力追上你。
    新戏叫《无色天》,既当佛家术语“无色界”来讲,其实是反语,电影里的两个主角代表世间众生,既无法逃离欲、也无法逃离身;也可以直接认为是乌云密布、遮天盖日之意,这层含义与整部电影的氛围相合。
    徐导赶时间赶得很急,试镜结束后,合同还没签就让他在那家酒店办了入住,让他和编剧、副导演还有男三号一起讨论剧本。
    第三天,主演也到了,是位香港巨咖,演技极为出众,几乎摘取了华语电影界所有有分量的影帝桂冠。他也加入了对剧本的讨论中。
    第六天是吉日,导演请一位大师来住持祈福,导演、副导演、主演和沈戈一起上香拜神。沈戈一个无神论者,上完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了许久才睁开眼,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站起身的。
    男主演用广式普通话笑着问道:“信佛?”
    沈戈有些窘迫地喊了一声“明哥”。
    男主角岳家明名字普通,相貌气质却不普通,要论英俊其实比不过沈戈,但是他年龄阅历摆在那里,气场超了沈戈一大截,他对沈戈又很和蔼,让沈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谎,便回道:“没有。”
    岳家明应该是真信佛的,很和蔼地拍拍他肩膀:“信不信没关系,虔诚就好,开机仪式一是祈福,二就是为了聚人心。”
    沈戈默默一笑,没说自己其实是许了两个愿——愿《无色天》一切顺利,愿《汗透衣衫》一切顺利。
    祈福仪式结束后,《无色天》正式开机,第一个镜头力求开门红,自然由岳家明来担当,非常简单的一个亮相,一条过。
    沈戈在旁观看,些微的忐忑渐渐变为些微的亢奋。他隐约有种直觉,影帝的戏,他接得住。
    拍完第一个开门红的镜头后,徐导和副导演就兵分两路,分别带着沈戈和岳家明奔赴a、b两场。他们不是像王序那样,只将不重要的、或者极有把握的镜头交给 副导演,而是两个机子始终齐头并进,总之是为了一个“快”字,与王序的风格迥然不同。
    即使事先有几分心理准备,当徐导说出那个时间时他还是大吃一惊,“十五天,你的戏杀青。”
    一开始是徐导带沈戈,后来见他果然如王序所说,“拍一部顶别人十部”,便放心地将他交给了副导演。
    他们每天在片场从早九点待到晚十点,剩下的时间用来吃饭睡觉刚刚够,沈戈却觉得比在王序手底下轻松许多。
    他每天晚上收工后都会给凌笳乐的微信发很多条信息,说说自己今天拍戏的情况,问问他那边的情况,再说几句肉麻的话。
    他知道凌笳乐现在在剧组看不到,他只是希望《汗透衣衫》杀青以后,凌笳乐打开自己的手机,能被自己发送的这些信息扫除张松和江路留在他心里的阴霾。
    开机第五天时,等铺轨的间歇,沈戈接到王序的电话,正纳闷间,他听到王序说:“笳乐的事我和公司会处理好,你只需要安心拍戏,别的不要管。”
    沈戈瞬间就产生窒息感:“他怎么了?”
    电话那头被他问得愕然,“你不知道?”王序顿了顿,“你可以上网看一下,看两眼就算了,反正是假的……笳乐还不知道,幸亏我收了他的手机……所以你也不用太着急。这次他的公司,中城,还有苏昕家的公司都出手了,估计晚上热度就能给压下去了,我就是和你说一声,不要在公共平台乱发声。”
    挂掉电话后,沈戈飞快地在搜索栏输入“凌笳乐”三个字,正要按确认键,忽又停住,改为直接去找热搜。
    刚在电话里听到“热度”两个字时他就脑袋一懵,此时看见那些字眼更是脑袋里发烫,“嗡嗡”地吵得他整个人几乎要爆炸。
    “凌笳乐无码”“苏昕为凌笳乐发声”“苏昕性向” “苏昕黑历史”“《汗透衣衫》激情戏”“凌笳乐遭陷害”“手动去马赛克”。
    他克制着情绪,很快就弄明白来龙去脉。
    还是那个该死的视频,只不过这次被人去了马赛克,成为真正的裸照。
    一些有影响力的自媒体立刻发表态度,往“视频是假的”“凌笳乐得罪权贵”“《汗透衣衫》刚开始宣传就传出谣言,一定是挡了谁的路”这方面靠拢,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当然是有人说信有人说不信。
    然后就是苏昕,竟然发了条微博说:“马赛克下面是假的。”
    底下被顶得最高的评论是他自己的,“当然是因为见过真的啊,我是说拍戏的时候啊,凌老师有腰窝。”
    沈戈浑身无力地坐到地上,抹了抹额头和脖子里的冷汗,已经分不清对苏昕这句话是什么感观了。也不管那个苏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的这条微博最后激起怎样的连锁反应,起码这会儿是救了沈戈一命。
    凌笳乐确实有腰窝,沈戈不用再忍受着煎熬去找那个“无码”视频了。
    他手心里很快又起了一层汗,还有些颤抖……为什么?怎么会有人这么坏!
    沈戈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拨出一个电话,“学长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沈戈……”沈戈同电话里寒暄几句,切入正题:“我记得学长是做信号处理的,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就是视频里的马赛克可以去掉吗?”
    对方是曾带过沈戈他们班级习题课的研究生,听完他的话后问道:“这得看是什么类型的马赛克。”
    沈戈支吾道:“就是,视频里最常见的那种,一团模糊的。”
    对方笑起来,倒也没揶揄他:“最常见的那种?那就是无规律的,加马赛克的过程其实就是信息丢失,没办法反编的。”
    沈戈狠狠松了口气,“那打过马赛克的视频怎么假装成复原的图像呢?”
    “那方法可多了,最简单的一种就是通过算法……哎,你是说的a片吧?”
    沈戈含糊地应了一声。
    对方一笑,“你这好奇心也怪歪的……那种视频呢,现在都有现成的软件了,可以直接处理,其实就是用算法从图像库找一个最合适的给转嫁过去,你是看不出来真假的,但肯定不是打码前的原图像……”
    沈戈对学长连连道谢,然后给王序打过电话去,把学长说的那几个可能的软件名字都说了一遍。
    王序没太听明白,又嫌麻烦,让他直接和梁制片联系。两边连了视频,沈戈让他们找了几台性能好的电脑,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操作,沈戈一直通过手机屏幕盯着那些小画面,眼睛越来越红,恨得咬牙切齿。
    终于,其中一个软件“复制”出和新流出来的“无码视频”里一样的屁股。证明马赛克是假的,间接说明拍视频的人没有凌笳乐的裸照,并且很有可能整个视频都是陷害,算是把之前的丑闻也澄清一半了。
    “把制作过程弄个简单易懂的讲解,发出去!”梁制片指挥道,然后又对沈戈说道:“他肯定是得罪人了。我们这片子不抢春节档、还上映受限,不会挡谁的路,只能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
    “那剧组——”沈戈有点急。
    “你放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剧组不会不管。”梁制片让他宽心,可说完又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这个笳乐,还真是招黑体质啊,怎么老有这么多破事儿找他?”
    三家娱乐公司一起出手的效果极为显著,连苏昕的风评都变了,男人如果不是做bottom,在贞操方面还是颇有讨价还价余地的,苏昕直接从冰山变成潇洒人设,倒变得更吸睛了;凌笳乐这边手握洗白证据,一下子翻身变为受害者,引起许多人的同情和质疑,怀疑他以前那些黑料也是有人抹黑造谣;连带《汗透衣衫》都因此获利,刚开始正式宣传,本来不温不火,只有凌笳乐和苏昕的粉和黑在关注,经此事件,这部“凌笳乐会露腰窝”的大尺度同性题材电影一下子就变得全民皆知了。
    任凭外面多么喧嚣,《汗透衣衫》剧组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与压抑。
    王序喊“停”之后,凌笳乐依旧窝在椅子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耗干了一样。
    王序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笳乐,不伤心,你帮我拍好这部戏,就能把他找回来了。”他竟是什么都向凌笳乐全盘托出了。
    凌笳乐没有哭,似乎是拍到某个节点时,他为江路而生出的泪水就已经流干了,他只是瞪着空茫茫的大眼睛,满目哀伤地问王序:“是不是……要是张松要是没有遇见江路就好了?”
    第104章 久别重逢
    继王序的提醒后,沈戈还收到中城的告诫:“不要趟凌笳乐那滩浑水。”
    中城当初极为爽快地签下沈戈,虽有对他外形满意的缘故,但主要还是嫌弃他的出身,是为了《汗透衣衫》着想。
    娱乐圈里最不缺年轻漂亮的苗子,也并不是越漂亮就越能给公司带来利益。沈戈的相貌气质都很引人注目,但似乎太帅了,反而让人觉得他以后的戏路会受限。
    中城签下他的时候给他做过分析,认为他这种外貌极具个性的年轻人,走唱歌跳舞外加综艺的路子会更合适。但是沈戈在这方面没有受过一星半点的训练,也毫无天赋,唱歌走音,跳舞僵硬,他甚至连最流行的几个综艺节目都没完整地看过一期,可谓连最起码的熏陶都没有。
    中城最终给他的定位是“演员”,专注演戏的那种演员。但《汗透衣衫》不同于王序以前的那些片子,因题材囿限,最终必然是名大于利,而这份“名”要分摊到导演和两个主演头上,最终轮到沈戈这里,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拍一部低票房的文艺片,得了奖,最终却销声匿迹的演员大有人在。在看到沈戈的潜力之前,中城不会对他寄予太多期望,更不会投入多少财力,助理是进《无色天》后才有了一个,经纪人也是临时的,同时管着好几个艺人。
    沈戈是这个经纪人手底下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这次拨冗专门给沈戈打电话,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可见事态严重。
    沈戈不解:“不是已经澄清了吗?”
    经纪人那边笑了,笑他单纯天真,“黑料永远比澄清流传更广,也更让人印象深刻,又是那种事儿,最让大众兴奋的话题,不可能完全洗白的。 不过凌笳乐这次也有走运的地方,他这个事当真有黑幕,很有猜测讨论的余地,反转得也挺有戏剧性,这瓜够大,够网友们吃一阵子了……”
    沈戈克制再克制,还是听不下去:“……郑哥,您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郑经纪人的声音严肃起来:“沈戈,我刚和你说那些不是跟你聊着玩,我是要告诉你,如今时代变了,黑红的炒作方式已经过时了。新人一浪推一浪,你闹出丑闻,不等你洗白就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不信你现在去问凌笳乐自己,他是走黑红路线火起来的,但是你现在问他怕不怕黑料,他也得说怕。对一个艺人而言,黑标签——尤其是桃色新闻,一旦贴他身上,就死死黏住了,永远都撕不干净。那些东西会把他定位到一个低等的档次,以后高端的片子、代言、广告,永远都不会找他。现在公司内部都在私下讨论,王导这次是不是选错演员了……”
    “我不知道你和凌笳乐拍过这个片子以后私交怎么样,但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圈子里最要不得的就是仗义执言,且不说你现在这种程度,说出的话有没有人信,就是苏昕那样的,这个暑假忽然火起来的新人,一掺和凌笳乐的事,非但没沾上光,还惹了一身腥,我看下一个全网黑就是他。有些人,有些事,真是万万沾不得……”
    “……而且你别忘了苏昕是什么后台,他闯多大祸都有人帮他擦屁股,再者说了,我们就退一万步,假设他就是无脑,单纯就是为了帮凌笳乐说话——是,他那条微博确实起到一定的澄清作用,也引发了一些话题,引流了一部分注意力,可是那些话题最终还是会反噬到凌笳乐身上,不信你看现在网上把他和凌笳乐之间的关系揣测得多不堪……”
    沈戈声音艰涩无比:“郑哥,您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把你微博那几个评论和赞都删掉了。”郑经纪人的语气带了几分严厉,是对沈戈在公众平台任性妄为的批评,他继续说道:“你一个以后要做公众人物的人,用大号去评论别人,和人在网上争论,你自己觉得合适吗?还好我发现得及时,但是会不会被人截屏留证据就不知道了,感谢你现在还不火吧!……你有小号吗?”
    “没有。”沈戈撒谎了。
    经纪人显然没有信他的,但也没揭穿,只说道:“你知道有的公司把艺人的微博账号完全控制起来吗?中城给艺人很大自由,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滥用自由。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一个艺人在网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被监视的,都可能成为日后攻击你的武器!”
    郑经纪人语重心长道:“沈戈,你能在徐导的片子里演男二,公司上下都感到非常惊喜。《无色天》的剧本我看过了,一定会大卖,而且《无色天》的上映在《汗透衣衫》之前,这才是你的出道之作。”
    “人们记住你应该是从阿峰这样的形象开始,亦善亦恶、生存意志顽强的纯男人,而不是那个过于裸露的、和凌笳乐一起滚床单的同性恋角色。”
    沈戈死死抓着电话,告诫自己不要失控。
    经纪人还在说着:“凌笳乐可能私底下为人不错,又是你在圈里合作的第一个演员,一起拍了四个月的戏,你看不过去、想帮他,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在圈里混,私底下为人如何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公众形象如何。凌笳乐这个人吧,实在是……算了,我不多说了,你就看现在三家公司一起处理他这事,也就到这种程度而已,而且我敢向你打包票,只要凌笳乐不退圈,这种事在他身上会没完没了……难听的话我不多说,点到为止——离他远一点,对你有好处。”
    “告诉你一条真理,在这个圈子,运气比什么都重要,而运气是最稍纵即逝、可与不求的东西。沈戈,你运气真的好,这么年轻,起点又这么高,但运气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我来中城之前也见过一些新人,本来挺好的前途,不珍惜,非得胡作非为,一下子就废了,多可惜!我看过你资料,你是高材生,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我刚才那些话,希望你千万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要自毁前程!”
    沈戈挂掉电话后,没有太多平复的时间。拍完下一个镜头后,副导演笑道:“沈戈刚才的状态真好,有种孤勇绝望的气质,很深刻!再加一个面部特写吧。”
    沈戈窝在黑漆漆的墙角,咬牙仰起头,身边堆着建筑材料——这是一幢建到一半又停工的楼,窗户还没封上,抬头就能看到夜空。
    镜头在他面前平稳移动,他眼睛望着城市的上空,下意识去找猎户座,一双眼睛在镜头里黑得像墨,比夜色更浓稠。
    深圳空气质量很好,可惜今晚阴天,厚重的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一颗星星都没漏出来,暗无天色。
    第二天深夜,沈戈下戏后看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他心头一动,赶紧回过去,竟是苏昕。
    苏昕的声音显得没精打采的,带着股心力交瘁的劲儿,就是不知是拍戏累的还是被网上那些爆料搞的,“我怎么可能给你打电话?是笳乐的助理——”
    沈戈忍气吞声地问他现在方不方便去叫一下小李,对方恶意地笑了一声:“我要说不方便呢?”
    沈戈哑然,随即好言相求。
    那边听够了好话才松口,告诉他凌笳乐还在拍戏,小李就在他旁边。只是把手机给小李前,苏昕又说了一句:“整个片场只有我敢把手机借给他助理,整个娱乐圈只有我敢替他说话,要你有屁用?”
    小李像做贼一样揣着苏昕的手机去了洗手间,捂着话筒低声道:“哥——”
    沈戈语调如常:“小李,你给我打电话了?”
    “是,我们手机不是让导演给扣了嘛,他还跟整个剧组说谁都不许借手机给我们,就那个苏昕胆儿大——”
    “小李,笳乐怎么样?”沈戈轻声打断他。
    小李的声音顿了一下,“笳笳他,和导演吵起来了……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他情绪闹得挺厉害,说不想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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