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小的时候不懂。
    那个时候他眼泪汪汪,因为想吃肉、想吃小蛋糕。可如今却越来越明白妈妈的心。
    只是,他现在是真的山穷水尽。
    他爸就只给他妈交了个手术费押金就不管了,后续费用根本不够。他妈妈家这边已经没亲戚在,爸爸家那边靠得住的也就一个奶奶,可奶奶一个人在乡下,靠微薄的佃租收入养活他妹妹小玥,奶奶没有钱。
    祁衍是真的很感谢卓紫微。
    居然能给他变出来两千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至少补足了近期的住院费。而同一天晚上,同寝的阔少肖明超更是跑到网吧找到了他,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三千块。
    “有人让我给你的,收好,别弄掉了。”
    他塞完钱就跑了,也不给祁衍反应的时间。祁衍后来心想,还能是谁?只能是卓紫微跟他说的吧。
    不该说。可怎么办呢……如今也不是要面子的时候。
    卓紫微的两千块解决了他的住院费大问题,肖明超的三千更让他多出来一些安全感。
    好歹手头有一点点钱。
    妈妈在医院再出什么问题也多少能顶上。而他如今已经再也不会回到那个祁胜斌和孟鑫澜的家了,寒假宿舍也关了,有这三千块钱在,总算还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之前的日子,祁衍都住在网吧里。
    原因一是确实没有钱,二则也是方便——他需要钱,而最熟知的能弄到钱的途径,就是在网上的论坛里面接做程序的工作。
    论坛的创建者“巡”对他不错,以前就给过他一些零碎的活儿,让他凑到了学杂费和小零钱。现在他开始向“巡”要求更高阶、更赚钱的工作。
    高阶工作繁杂又辛苦,好在祁衍确实有天赋,解决bug又有办法,也很勤劳——每次拿到工作以后就没命地在网吧电脑上写,饿了吃几口面包、泡面,实在困了就睡一会儿,爬起来继续敲。
    项目做完才有钱拿,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必须保质保量,必须认真。
    为了尽快拿到更多的钱。
    眼下除了钱,他已经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勉强拿来保护妈妈、保护自己。
    出事那一晚,他守在手术室外,一夜没睡,几近崩溃。
    可也就那一晚而已。
    第二天早上他守在妈妈病床旁边,看着那些吓人冰冷的管子、精密跳动的仪器。
    医生路过看他实在可怜,就劝慰他说,孩子,你至少换件衣服、洗个热水澡、吃点饭,不然身体受不了,医院会帮你照顾你妈妈,你这样守着也没用啊?
    祁衍想了想。
    说的对,确实没用。
    尽管他时刻闭上眼睛,都能看见楼梯下妈妈茶褐色微卷的长发与猩红的血水混在一起。那可怖的场景,那叫都叫不出来的压抑绝望,历历在目。
    如果想要崩溃,随时足够崩溃一百次。
    可人生的现实和残酷就是如此——崩溃也没用。
    脆弱纤细、被生活击败一退再退的人,只能像他妈妈一样任人欺凌。他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必须无坚不摧。哪怕是刀尖地狱、镣铐枷锁,也要背负着它们活蹦乱跳、气死那些不想让他好的人。
    世界上总有一种人,百折不回,死不认输。
    所有杀不死的,都会让他更加强大。
    他没空发疯。
    他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一一处理。
    ……
    那个周末,祁衍一个人去了旁边的诊所拆了固定器。
    趁着孟鑫澜和祁胜斌还在警察局交代事情,又回去了一趟家里,家里门锁换了,他就找了开锁匠撬了锁。
    祁衍妈妈品味素雅,孟鑫澜却喜欢大红大绿艳俗的东西,之前为了彰显“这个家已然换了女主人”的事实,搞了一大波可笑的装潢。整个家从客厅到主卧,都被她布置得不伦不类。
    祁衍一直觉得碍眼,如今总算肆无忌惮。
    起手把那些艳俗不堪的花瓶摆设都砸了,虚假富贵假丝绸的窗帘、灯罩也都撕了。电视冰箱砸了,床用酱油醋淹了。孟鑫澜一柜子花花绿绿的宝贝裙子,全给剪成拖把布条。
    才回到房间,慢悠悠收拾了自己全部所剩不多的东西。
    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打包好,镇定地敲开楼下虞清家的门请求暂时帮忙保存。
    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夏莉里。
    孟鑫澜要找的那条金项链,他一直没来得及能交给妈妈,至今仍在夏莉里家中藏着。
    那条项链是纯金的,比较重,应该至少能卖到个三五万元,孟鑫澜之前疯了一样地吵,都是说要把它拿回来卖掉,给儿子交住院费。
    但祁衍很清楚。
    金项链看起来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但其实根本不是。
    那条项链他很早就抢过来了,孟鑫澜虽然不服气,但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初中以后他离家住校,那女人为了笼络他爸,还一度还试图讨好过他,也没再提过项链的事。
    同理,祁胜斌是没有多少钱,但还没有捉襟见肘到连个住院费都凑不到的地步。
    项链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孟鑫澜突然又疯狗一样咬上来,憎恨诋毁他,跟项链根本无关,都是因为他“勾引”了她的宝贝儿子。
    很好,勾引。
    好极了。
    他在孟鑫澜眼里果然很能干,天天夹缝里求生存,还有空去“勾引”别人!
    祁衍想着,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那一天雨水冰冷,他浑浑噩噩被警察扶出来,身上带着血腥的气息。
    雨点砸下来很疼。
    像是冰雹一边,刮擦着神经。
    他浑身湿透,世界里没有雨声,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直到某一刻抬起眼来,程晟站在他面前。
    雨像是停了一瞬,无声闪电,白昼一般。
    程晟灰色的瞳里满是惶然和无措。他脸色惨白,呼吸的冷气扑在厚厚的围巾上——那是之前他买给他的,灰色的纯羊绒,本来应该非常温暖的围巾。
    不能沾水,那时候店员说,好东西要好好爱护。
    可是。
    偏偏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再怎么珍惜、再怎么精心呵护,结果注定终是徒劳。
    “小衍……”
    程晟苍白的唇翕动,好像说了什么。
    雨声太大,祁衍听不见。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割裂,一边是孟鑫澜狰狞的脸,疯狂叫嚣着你勾引我儿子、你怎么不去死。一边则是无数回忆中程晟看他的眼神,温柔的、内敛的、安静的、微微有光。
    ……他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爸爸不在乎他,妈妈又不在身边,但他还是渴望能被爱、被保护,这有什么错?
    这时有一个“哥哥”向他伸出手,保护他、疼爱他,他觉得温暖,这又有什么错?
    就算后来渐渐的觉察,那份溺爱里似乎混杂了一些晦涩的情愫。
    但他就装做自己迟钝、没有看穿,毕竟想要那份温暖。
    是他太天真了。
    早知道最后是这种结果,早知道酸甜的苹果后续是致命的毒药,他一开始就不会要,什么都不会要。
    可他不明白。他是占了几分温暖,但他“勾引”谁了?
    他做过任何弟弟之外不该做的事情?他有半点不正常吗?明明都是别人擅自……
    指尖,突然触到一丝滚烫。
    祁衍像是被烫到了,当下下意识地反应就是粗暴地推开程晟。
    喘着气,像一头捂着伤口的凶猛小兽,神色扭曲,黑瞳里全是冰一样的决绝。
    “你……别碰我,”他声音嘶哑,“你离我远一点!”
    “……”
    “我说,让你离我远一点,你聋了没听见吗?还站着不动?让你走,走开,带着你那个妈一起,滚得越远越好!”
    大雨倾盆,水汽弥漫。
    程晟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呆呆站着,也不动,像是懵懂又像是震惊,灰色的眸子迷茫又脆弱。
    如果是以前,祁衍会心软心疼。
    可是,可是现在。他深深呼吸,只觉喉咙粗粝、依旧缺氧。
    如果事到如今,袖口沾着妈妈的血,他还能对这对母子有一丝怜悯。
    “走!走啊!我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惹不起你们母子俩,拜托你们走,行吗?”
    “你妈说我勾引你。我勾引你什么了?”
    “好,既然她这么觉得,以后我尽量离你远远的,行了吧?都没道理发疯了吧?满意了吗?”
    “走吧!你妈脑子有病,你也脑子有病是不是啊程晟?你还站在这干什么?你来找我干什么?都是因为你天天这样疯疯癫癫的,你妈才会跑过来杀人吧!我求求你们了,有病要治,能不能放过正常人啊?能不能别在这里给我装可怜?”
    “谁可怜可怜我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这种人缠上?”
    “既然你妈那么爱你,不惜破坏别人的幸福也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也那么孝顺她,你们就在一起过一辈子啊!为什么要带上无辜的人?”
    “程晟,曾经……我有一个完整的家的。”
    “曾经,我也幸福过。”
    曾经,一直是有人无条件爱着我的。有妈妈,有妹妹。我本来也不需要你来爱我。
    不够的。
    你和你妈欠我的,你给我多少爱,都远远不够补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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