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重活一世,她将不在意那虚无的母爱和所谓的亲情。
    陆霜年看着陆昔华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别哭了。”她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女孩语调平直,那声音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可怖。陆昔华被吓得一愣,预期中的安慰和原谅并没有出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霜年的神色,不敢再开口。
    陆柔从篝火旁边走过来。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穷乡僻壤艰苦求生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这位当年小镇上第一美人的漂亮雅致。陆柔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十七岁的时候便考上了汶鼎医学院,当年那可算是名动一方的才女加美人。可不想三年之后,她却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回到这边境小镇上。未婚先孕让陆家名声丢尽,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陆家家道中落,陆柔便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最终只得在这大屯村安定下来,下嫁与村里的木匠,那男人老实巴交,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对陆柔和陆昔华母女关怀备至,没过两年,便有了陆霜年。
    可第三年,木匠就被带走当了兵,再没回来。
    “昔华,怎么了?”陆柔从火堆边添了柴回来,瞧见陆昔华满脸的泪痕,问道。
    陆昔华还没开口,一滴眼泪先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楚楚可怜。“娘,妹妹她,不愿同我说话了。”她随即又露出一幅强忍伤心的表情,轻轻擦去泪水,勉强说道,“我、我没事,妹妹她只是嗓子痛。”声音里的哭腔听得教人心疼。
    陆柔伸手抚弄了一下陆昔华乌黑的头发,算作是安慰,随即转向陆霜年。
    陆霜年眼睛微眯。——这就在母亲跟前告起状来了么?她心中冷笑。
    我曾年幼无知被你耍弄,如今再不可能!
    陆霜年抬起头迎向陆柔,她微微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声音低弱:“娘,疼。”
    陆柔看着孩子被烟熏得一处黑一处灰的小脸,再加上陆霜年那明显是勉力挤出来安慰母亲的笑容,心中一痛。她清楚自己这个二女儿是个什么性格,若是将这样服输乞怜的话说出口,身上不定要难受成什么样子。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尽管陆柔平日里偏爱陆昔华多些,此刻也不能责怪陆霜年。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娘的阿年最坚强了呢。”
    陆霜年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而陆昔华并没注意自己脸上闪过的怨恨已经落在十四岁的女孩眼里。
    一时沉默。火堆在山洞里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陆昔华止住了抽泣,脊背却还微微颤抖着。陆柔心疼大女儿,便挨着陆昔华坐下,悉心安慰。陆霜年靠着岩洞的石壁,闭着眼睛似在休息。而事实上,情报之王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祁峰之役最终以夏泽军队被汶鼎驱逐会边境线以内结束,但汶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于是大屯村等几个村子成为一片焦土也便算不上什么。而陆霜年记得,这场战争之后陆柔不得不带着他们重新在镇子上住下来,顶着当年未婚先孕的寡妇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而陆霜年被迫离开了学校,因为她那亲爱的姐姐有着更加优异的成绩,和运用自如的泪水。陆柔因为在战争中的惊吓和劳累一病不起,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计卖钱,而陆霜年不得不在镇上的豆腐坊找了份学徒工养家糊口,省下钱来供陆昔华读书。
    陆霜年睁开眼睛。
    陆昔华依偎在陆柔身边,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夏泽军队的突袭和炮火太过突然,一整天的亡命奔逃让她们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陆霜年慢慢站起身来。洞里的火堆还烧着,旁边的那个黑影一动不动,似乎还处在昏迷之中。
    夏泽的高级间谍,何勋先生。
    哦,也许现在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情报员而已。陆霜年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她蹲下身子去查看这个昏迷中的年轻人。汶鼎的军队早在夏泽越过祁峰的时候就已经溃散,但还有部分士兵在拼死反击,何勋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他浑身是伤地倒在汶鼎部队撤退的必经之道上,却碰巧遇见了陆柔和两个女孩儿。
    汶鼎的情报之王对这个人记忆深刻,可不仅仅是因为她那个有着圣母般性格的娘非要在逃命的途中带上这个“几乎为国捐躯,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的人,导致他们最终在夏泽人搜山的时候险些被抓。她一直以为何勋只是个汶鼎军人,直到后来陆霜年在她亲自圈定的夏泽打入汶鼎军方的嫌疑人中看到了何勋的名字。
    而事实证明陆柔当年豁出命去救下的,不过是夏泽打进汶鼎的一粒棋子而已。后来陆霜年干脆利落地“清除”了何勋,尽管这费了她不少力气。
    陆霜年小心地试了试何勋的脉搏,青年生命的迹象在她的指尖下挑动有力,但这丝毫没动摇陆霜年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的念头。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力气显然不如何勋,陆霜年歪了歪脑袋,——如果她就这么捂住对方的口鼻,在何勋挣扎的情况下,要多久才能让他窒息死亡?
    陆霜年的手指一动。
    她看见了何勋睁开眼睛。青年因为身上的伤口而皱起眉头,火堆的热度让他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他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谢谢。”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她暗暗地收回了手。
    “不是我救的你。”
    何勋有些疑惑,他看着这个声音沙哑奇怪的小女孩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虽然并不致命,但为了骗过汶鼎的士兵,也着实够他喝一壶的了。
    陆霜年坐在远处,眼睛依旧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女孩的脑海。
    ——这样的“心腹之患”,与其冒着风险将他扼杀,倒不如放在身边慢慢观察。这个何勋,说不定能成为她陆霜年迈进汶鼎军队一步借力。
    夜的寂静忽然被打破。
    “找找还有没有跑掉的!”
    “上头说了,汶鼎的兵抓住一个价钱可不少呢。”
    是夏泽搜山的士兵。
    陆霜年推醒了陆柔,“娘,夏泽的人来了,赶快起来!”
    陆柔睁开眼睛,外头的呼喝声让女人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恐惧。夏泽的部队骠勇善战,但作风也同样以松散野蛮著称,女人落在士兵手里的早于可想而知。陆柔连忙唤醒了怀里的大女儿。
    “夏泽人上山了,我们快走!”
    陆昔华也慌忙站起身来。她看了陆霜年一眼,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娘,我们救的那个人怎么办?”
    陆柔怔了一下,此刻何勋已经全然恢复了神志,他知道夏泽的士兵已经搜上山来,心中也是一阵焦急。让初级情报人员装作汶鼎士兵潜伏进汶鼎部队的计划人员众多,但也属于机密,普通的夏泽士兵不会知道。他们发现的,将是一个受伤的汶鼎军人,两个女孩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何勋自己倒是可以找到机会脱身,只是这一家三口……
    陆霜年眯起眼睛,看着何勋脸上神色变化,她心中嗤笑。——看来这位未来的夏泽高级间谍还有叫做“良心”的东西呢。
    陆柔也一时犹豫起来。她这善良,是在多少年颠沛流离里头都没磨灭了去的,是在不忍心将这个受伤的汶鼎士兵留在这山洞里。
    陆霜年开口:“娘,您和姐姐先走,我来扶他。”她走向刚刚从火堆边颇艰难地坐起来的何勋。
    陆柔和陆昔华都是一怔。陆昔华抢先开了口:“阿年,你留下太危险了,让我留下吧。”火光映着她眼里莹莹的泪水,看上去就教人心软。
    陆霜年笑起来,她并不看她那唱做俱佳的姐姐,只是瞧着陆柔,哑声道:“娘,我和这位大哥一起走,你带着姐姐,可以先找地方去藏好。”女孩声音有些可怖,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可是你……”
    陆霜年露出一个有些凄然的笑容来,她低声说;“您和姐姐能平安就好了,阿年什么都不怕。”这一次的声音是带着颤抖的坚定。陆霜年在心里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
    陆柔眼里也蓄了泪水。外头夏泽士兵的声音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何勋已经受了伤,行动不便,而她又实在无法舍下陆昔华,只能让阿年扶着他找个地方躲避。希望,能平安吧……
    霜年,娘对不起你。陆柔在心中念了一句,便带着陆昔华先行从洞穴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带着两个女儿一同离开,保全陆霜年的念头,竟一刻也没有出现在陆柔的选择里。
    何勋看着救了自己的女人带着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就这么离开,脸上的惊讶甚至没来得及掩去。他看向被留下的女孩。
    陆霜年淡淡看他一眼,道:“娘比较喜欢姐姐。”
    何勋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噎了一下,心想,这姑娘倒是言简意赅。
    陆霜年抓着何勋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往外走。不远处的村落炮声依旧隆隆,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山间夜晚的凉意似乎直透进人骨头缝里面。何勋一瘸一拐地被陆霜年扶着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洞穴,他莫名地觉得身边儿的女孩子似乎对山下的那一片惨状无动于衷。留下来对于这个才半大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死亡,而她看上去没有一丝恐惧,毫不在意。
    夏泽的士兵正漫山遍野地搜索,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过来。何勋有些紧张地拉过陆霜年,两个人躲进一片灌木丛。
    “你不害怕么?”何勋低声问。
    女孩子对他露齿一笑,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和轻快的语调让何勋莫名地出了身冷汗。
    “有大哥哥你在啊,我不怕危险。”
    后一秒步枪上的刺刀猛地拨开了树丛,雪亮的锋刃带着冷意,几乎擦过何勋的鼻尖。
    “出来!”
    ☆、第3章 以血还血
    第三章
    帐篷里阴冷潮湿,丝毫不受外面那冲天火光的影响。
    陆霜年蜷缩在角落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夏泽的士兵并没有太过注意她——与穿着汶鼎军服的何勋相比,陆霜年只是个一身狼狈的小姑娘而已。
    而夏泽的那位间谍先生,此刻正被自己的军队靠在一张简陋的木头椅子上,双手被手铐扭成一个诡异的姿势。帐篷里的白炽灯格外刺眼,何勋不得不眯起眼睛来抵挡这样折磨。时间已经过去一整天。和他一起被抓来的小女孩除了挨了几个耳光之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何勋暗自松了口气。
    他是间谍,但还太年轻。年轻到不忍看着一个敌对国的小姑娘因为自己死去。
    “你是哪个部分的?”
    何勋声音干涩,“汶鼎第三集团军,七十四师第五团一营。编号1970277”
    对方转身出去了,似乎是要核查身份。
    陆霜年在角落里眯起眼睛。现在的汶鼎第三集团军就是一盘散沙,更别提七十四师是散沙中的糟粕。——没人会在意一个士兵忽然换了一张面孔。夏泽的士兵在核查了何勋的身份之后肯定会通过某种方式放走他,可作为汶鼎人的陆霜年可就不一定了。
    她得想办法在何勋从这里脱身之前攀住这棵大树呢。
    陆霜年眼睛一转,她悄悄地朝何勋蹭了过去,然后递上她刚刚为自己准备的水。
    何勋一愣。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看到那小姑娘一个模模糊糊的,瘦小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嘴唇上,带着小姑娘手里的温度。然后就是水流,慢慢滋润的干裂的嘴唇,整整一天的折腾,何勋滴水未进,早已经渴到极限,就着陆霜年的手便大口地喝起来。可是甘霖仅仅几口就没有了。
    何勋努力睁开眼睛,站在跟前的小姑娘很瘦,皮肤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泛出缺乏营养的黑色,嘴唇上干燥皲裂,带着分明的血丝。青年忍不住低声开口:“那个时候你为什么留下来?”
    陆霜年愣了一下。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低声道:“妈妈说要保护好你。”
    何勋停顿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傻姑娘。”
    陆霜年抬起头,迎上这个还太过年轻的夏泽间谍的眼睛,看到里面感动的光泽,不出所料。未来的情报之王在心里叹了口气,——傻小子。
    何勋显然决定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低声道:“大哥哥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待会你跟紧我。”
    陆霜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点点头。
    大功告成。
    二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这间简陋的审讯室,何勋挣脱手铐,打昏了两个本来要偷偷将他放回汶鼎军队的士兵,换上了一身夏泽军装。小女孩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让何勋说服自己,这样只是为了更好的伪装,更何况,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给自己的任务带来多少麻烦。
    生命对于他,还没到如同踩灭蝼蚁般不值一提。何勋不能看着一个小女孩,无论属于那个国家,因为他死去。他手上还没沾过人类的血。
    而陆霜年可以。
    小女孩跟在青年的身后,惶惑地看着四周,天色渐明,夏泽营地里的情况让她瞧了个一清二楚。远处村落中滚滚的浓烟直冲天际。枪声基本平息。陆霜年记得,祁峰之战,大屯村几乎无人幸存。而那只是夏泽给一直避战的汶鼎一个“小小的教训”。
    偏偏陆霜年的原则,叫做睚眦必报,血债血偿。
    她很快确定了这支部队临时弹药的存放处。此刻营地里一片混乱,竟也没人注意一个青年带着个小姑娘行色匆匆。何勋一心想着带这孩子离开夏泽部队的临时驻扎地,还要注意着四周的情况,精神高度紧张之下,竟没注意那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自己的衣角。
    半个小时后。
    小心翼翼地几乎找遍了整个夏泽营房也没有看到陆霜年的踪迹。何勋终于选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就在这时——
    “轰!”
    “轰!”
    大地似乎在一瞬间颤动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爆炸声让人耳朵嗡嗡直响。不同的是,这次的火光,从夏泽的临时驻扎地升起。易燃的帐篷几乎立刻就起了火,弹药库的爆炸消耗了这个耀武扬威的装甲营大多数的炮弹,其他弹药的殉爆声络绎不绝,硝烟和焦糊的气味直冲鼻子。营地里立刻乱成了一片,大群的士兵盲目地找寻着放火的嫌犯,营地离水源并不近,火势却越来越大,伴随着爆炸和四射的弹片,试图救火的士兵只能徒劳地用沙土和仅有的水扑救外围。
    身上起火的人在地上打滚,惨叫声听得格外瘆人。
    何勋咧了咧嘴,他怔楞地看着那一片火光,几乎要在暗蓝的天际上染出一片血红的颜色来。不知有多少夏泽的士兵死在这场爆炸里。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今天是你屠戮他国的百姓,明天可能就会有旁人割开你的喉咙。人间修罗场,生死早不是自己决定的事情。
    他刚转过身,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路边黑黢黢的草丛里钻了出来,何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他看着这个重新握住自己衣角的小女孩笑得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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