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雨晴,是顾长官的……”
    她忽然有些茫然。——她不是顾宸北的任何人。她只是喜欢那个男人。
    所幸面前的女军官似乎对她的身份并不好奇,也不打算追问。宋雨晴感觉手心里都出了汗,心中的茫然无法驱散。她看见对面的女军官脸上露出了一缕有些奇怪的笑容。
    这姑娘倒真是天真单纯,那副紧张的模样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兔子。便是像陆霜年这样的人,也免不了对这个女孩子多生出些包容来。她的目光扫过宋雨晴手里的袋子,那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
    顾宸北真是好福气。
    “原来是宋小姐。”陆霜年道,她稍稍将自己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师长就在办公室。”
    宋雨晴几乎是如释重负,连忙道谢。女人略微低哑的嗓音让她觉得有些好奇,但显然这并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陆霜年瞧着这姑娘带了一点隐藏蹩脚的雀跃朝着顾宸北的办公室走去,她在原地站了两秒,也转身离开。
    ——顾宸北能不能消受得起这美人恩情,关她什么事!
    深秋的天气愈发地冷了。
    陆霜年紧了紧风衣,她换掉了军服,只穿了衬衣长裤,外头套了件烟灰色的长风衣。天已经黑下来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来,扬起女人衣服的下摆。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零星的汽车时不时地驶过。这些日子汶鼎上上下下的气氛都格外地紧张。前线不断失利,也令民众开始紧张起来。辽绎实行了宵禁,再过一会儿,还在街上闲逛的人就要被抓到警局里去了。
    街面上的店家也都关门闭户了,只剩下不远处的街角上的一间小酒馆,还在黑暗中亮着盏昏黄的灯,旗幡在秋风里被吹得哗啦哗啦地响。
    陆霜年朝着小酒馆走去。
    木头门被推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屋子里暖黄色的光线流泻出来,照亮女人鞋尖前头的一小片阴影。百无聊赖的老板从木柜后面抬起头来,眯起眼睛打量陆霜年。
    女人迈步进了屋。她四下里环视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何大哥早来啦。”
    何勋就坐在小店靠窗户的位置上,他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
    “阿年。”依旧穿着军装的男人笑了笑,道:“我也只刚到了几分钟。今天走的早了一点。”
    陆霜年在何勋对面的位子坐下。冰冷的椅子让她缩了缩。
    何勋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他扬手叫了小店的老板过来:“烫一壶酒,三个小菜。”
    百无聊赖的老板瞧了瞧手里那张纸币的面值,一下变得殷勤起来,忙去后厨吩咐。
    “外面冷啊。”何勋看着已经坐定的陆霜年,语气温和:“待会酒上来了喝两口,就暖和过来啦。”
    陆霜年露出一个微笑。她瞧着何勋,男人的眼睛里映着小店里暖黄的灯光,还有她的影子,愉悦在他瞳孔里闪亮闪亮的。
    陆霜年见过很多很多人,凶悍的软弱的虚伪的仇恨的,她从那些人的瞳孔里看进去就知道他们在盘算着什么,知道他们的笑意背后藏着多少刀子,真诚之后又有多少龌龊。
    而何勋是真的因为见到她而感到愉快。
    这怎么能让人不回以相同的温暖。
    “好长时间不见了呢,何大哥。”陆霜年道。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了一点轻快的尾音。
    何勋用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过了一会儿,道:“是啊。”
    从那天意外地相遇之后,他们还没机会好好地说过话。何勋并不想去回忆在城防司令部看到的那个陆霜年。那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丫头。
    酒和小菜很快端了上来。烫过的酒冒出袅袅的白雾来,酒香随着热气升腾,就连那几个简单的下酒菜看上去也教人口舌生津。
    陆霜年扯掉了手上黑色的鹿皮手套,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何勋瞧着她吃,给两个人满上了酒。
    他道:“有七八年了吧。”
    陆霜年点点头。
    “能和我说说这些年的经过么?”何勋又道。
    他知道陆霜年这些年过的不可能容易,也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当初瘦弱安静的小孩。阿年或许,不会愿意同他提及。
    想到当年的小姑娘不知要经过多少淋漓的鲜血和难熬的苦痛才能炼成如今的沉静冷酷,何勋心中又猛地生出愧疚来。他将陆霜年留在顾府之后,便因为军务繁忙很少去看望,不想过了几个月,那孩子竟已离开了顾府,去了军医学院,自此在没有踪迹。
    陆霜年咽下嘴里的东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滚烫的酒落进胃袋,将整个人都暖和过来。她看了何勋一眼。
    这位“何大哥”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年轻了。这么多年过去,算起来他也已经三十多了。他脸上的神情近乎于期冀。
    经历的太多,离别的太久,这个时候,总是心中忐忑的。
    陆霜年道:“顾家供我读了军医学院,后来被军情处的长官看中,便进了军情处。”她顿了一下,然后道:“既然是军人,总要尽军人的职责,这几年打仗,慢慢也就习惯了。几个月之前我刚刚从处里调到顾宸北的第一师,现在只是个参谋。”
    何勋凝神听着,对女人的轻描淡写有些无奈。他喝了一口酒,看着陆霜年的神情,将“苦了你”的话吞进肚子。阿年从来都用不着任何人的同情甚至怜惜,小得时候是这样,现如今想必也没变。
    男人只是拿起酒杯在陆霜年面前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道:“辛苦。”
    生逢乱世,又有哪个不辛苦。他的这个妹子,一路从无依无靠走上来,军功战勋不知有多少,虽不容易,却也是意料之中。这个在战火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强悍,绝非池中之物。
    陆霜年似乎心情不错,她可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自己选的路,总归要自己走。她的野心不同凡人,要付的代价自然比寻常的巨大。
    她问何勋道:“何大哥呢,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何勋瞧着陆霜年脸上笑容,只觉得心中那愧疚的负重也轻了一些。他道:“在城防司令部,其实也不过是个上不得战场的闲职而已。”
    陆霜年笑道:“何大哥对我还谦虚什么?你可是张将军手下的干将呢。”
    何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开口道:“我今天我接到了司令部的命令,调到顾二公子的第一师了。”
    陆霜年眉梢一动。——原来今天下午顾宸北去城防司令部,是去同张振彪要人的么。他将何勋调到第一师,又是为了什么?
    女人喝掉了杯中的酒。她微微低垂了眼帘,看着手中的瓷盅,不知在想什么。
    何勋停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不知阿年找我来,有什么事要说?”从看见一身便装的陆霜年开始,何勋就有种隐隐的预感。可太久没见,他越来越猜不透她了。
    陆霜年抬起头来:“不瞒何大哥,今天的确有事想拜托你。”
    何勋将酒倒满,示意陆霜年往下说。
    女人露出一个笑容,她的语气平淡:“我要从何大哥手里借一个人。”
    何勋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琉火姑娘的地雷,么么哒!╭(╯3╰)╮
    谢谢无口捂脸姑娘的地雷,虎摸一把~~~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秋山路。黄叶遍地,踩上去的时候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陆霜年的步子不大,她慢慢地往自家的巷子里走,手cha在风衣的口袋里。
    呼吸之间酒气仍在鼻端萦绕。酒是好酒,陆霜年喝的并不多。她知道自己量不大,便有意少喝了几杯,以保持清醒。即使这样,依旧带了种微醺的感觉,浑身的暖意还没散去,被秋风一吹,酒意反倒浓重起来。陆霜年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她深知何勋的为人,竟也就这么放任了自己放松警惕。
    天气太冷,一壶热酒总是让人难以抵挡的。这些日子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
    这日期越近,陆霜年便越冷静。女人想着何勋在听到她要求时的表情,不由得扯起唇角笑了笑。
    他一定也猜到,自己要做什么了吧。
    她这种人,为了自己那个目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来正常人哪个也不会愿意亲近。陆霜年自己嗤笑了一声,她清楚自己甚至为这种“孤独”而感到得意。
    人道高处苦寂寥,我偏爱,高处寒。
    不远处的墙角有个两个拉人力车的,在冷风里头压低帽子缩在自己的车子里头。
    直到女人晃晃悠悠地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位小姐,去哪儿?”其中一个车夫抬起头,露出一个小心而谄媚的笑容。
    陆霜年扫了他一眼,她的语气冷静而平淡:“两位辛苦了。”女人忽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在一瞬间整个人就换了个气场,慵懒而漂亮。
    两个车夫都是一愣。
    ——他们自然都不是什么做苦力讨生活的穷苦人。不过显然第一师的得力士兵做起监视的活儿来还瞒不过“情报之王”的眼睛。
    上头的长官给他们下过命令,除却监视决不允许有其他任何举动,所以即使眼下已经被监视对象堵到跟前来了,两个人也只能保持着警惕,不敢妄动。
    陆霜年笑眯眯地对两人道:“回去替我向你们长官转达一句话。”她似乎对两人的戒备和紧张浑然不觉,女人依旧神色清明,可她自己心中知道,她醉了。
    酒意漫上来,似乎有很多话在心胸中不愿再隐藏。
    “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日再见。同他说我陆霜年总会记着他。”
    第二天陆霜年睁开眼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两个第一师的下级士兵。
    陆霜年从她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猛地弹起来,紧接着便因为疼痛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声咒骂了一句。她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扔在床边的风衣,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衬衣和长裤,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
    赵志辉正狠狠地瞪着站在面前的两名士兵。这二人正是昨晚在秋山路陆霜年家门口扮作车夫监视的两个。他恨铁不成钢地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归队去吧。”
    两个人如获大赦地走了。剩下赵志辉在办公室里挠头。他为难地咬了咬牙。他的士兵很尽职地完成了任务,包括向“他们的长官”转达监视对象的话。可“我总会记着你”这种措辞显然并不是传递给他的。
    赵志辉认命地站起身来,往顾宸北的办公室走去。
    军情处。
    孙裕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木质桌面,沉思着。
    “她现在同第三集团军的高层走的很近,我们派去监视的人说,城防司令部的何勋与她过从甚密。”
    一个男人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汇报道。
    孙裕皱了皱眉。他慢慢开口:“那个何勋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她同军方的人交好,需要我们小心。”
    这个“她”,自然便是他孙裕手下的得力干将,同时,也将成为心腹大患的陆霜年。孙裕是个手段狠心机深的人,否则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军情处处长的位子。而他能感觉到,陆霜年不会甘心在他的手下做个特工,甚至她要的远比军情处多得多。即使是他一手将陆霜年带进了这个行当,可那女人,却始终没能成为他孙裕养的一条狗。
    她是头狼。
    狼是永远也养不熟的,等到牙尖爪利的时候,它连你的一丝丝血肉也不会放过。
    孙裕一直在地方着陆霜年,从她从一个年轻安静的女孩子蜕变为沉冷无情的特工时,孙裕就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养的狼长大了,要吃人了。
    男人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他道:“派人盯紧陆霜年,她的一切动向都想我直接报告。”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顾宸北遇刺的事情,她还在查吗?”
    站在旁边的人道:“是。属下恐怕,她已经查出来了。”这人低声道:“这大约也是陆霜年同军方越走越近的原因。”
    孙裕没说话。之前他一直是不相信的陆霜年会转向军方的。要知道军情处和部队的关系用势同水火来形容都不为过,这么做与背叛孙裕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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