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齐腰裙束起,上襦的这点不合身,旁人难以察觉,然而穿在身上,瞒不过自己。
    细腰阔裾,花笼裙的那层外罩罗纱,轻无分量,细薄得仿佛林间一场晨雾。雀鸟生动,若闻啁啾。
    半透明的质地下,浮光锦漾着粼粼的光,被缥缈薄雾滤得柔和,只朦胧一层光晕。
    可惜这曳地的裙摆,亦过长了两分。
    江音晚唇角依然弯着无瑕的弧度,努力不去想,这样的华美,本是属于谁的衣裙?
    那个女子,比她高一些,骨架更成熟,有着同样盈盈一握的腰,上围却更腴润。穿了这身衣裙,是云端烟里的神妃仙子,还是摄魂夺魄的惊鸿艳影?
    江音晚早该料到的,世人眼中薄情寡性、不近女色的太子裴策,既然能藏一个她,自然也能藏别人。
    指尖轻抚裙上精致的曙红朱雀绣纹,那朱红的绣线,艳艳如血。是救她于水火也罢,乘她之危威逼利诱也罢,终归不过,是他掌中随手赏玩的雀鸟。
    雀鸟之一。
    这几日境遇的差别,何尝不是一种敲打,教她认清自己的处境,认清唯一可依附的人。
    浮光绣锦的潋潋柔光,渐作迷蒙的一团,漫漶在泪雾里。而唇畔的弧度,仍是分毫不变。
    宫中,昭庆殿。
    皇后赵氏,虽非太子生母,却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她邀太子小坐,关怀问询,合情合理。
    掐丝珐琅鹤足螭耳炉上,椒兰烟斜雾横,散到轩敞宫室,只鼻尖淡淡隐香。
    皇后身着端丽的宫装,坐在楠木嵌螺钿云凤纹的高座上。已至四十的年岁,纵使宫中女子素来保养得宜,她身处高位,操劳之事不少,终究难抵色衰,眼角已见细纹。
    然而她并不刻意掩饰岁月痕迹,反而使自己看上去更持重端方。
    脂粉薄薄,云鬓高髻庄丽厚雅,除斜簪一支鸾凤金步摇外,珠玉寥寥,唯耳垂一对翡翠耳坠,浓绿欲滴,端的是雍容华贵,内敛不张。
    皇后嘴角含着雍雅的笑,语调和煦如春风,殷殷问询裴策这段时日的身体、起居、饮食。
    裴策坐于下首,清谡挺拔,仍穿着常朝公服。远游冠与革带金钩褵,衬出他气度里的峻严,与这幅家常闲话、慈母关切的图景,有些许的不协调。
    不过他的薄唇也勾着笑意,一一回答皇后的问询,话虽不多,至少场面不曾冷下。只是这笑意达眼底几分,便不好说。
    几番问答毕,皇后笑着道:“难得见怀瑾一面,只顾着关切,竟忘了上茶。说了这么多,也该渴了。本宫这儿新得的庐山云雾,你可得好好尝尝。”
    怀瑾,是裴策的字。裴策亦淡笑:“那便谢母后款待。”
    片刻后,茶至,却不是先闻茶香,而是脂粉香气,细细袭来。他方知皇后今日真正用意。
    第10章 茶   皇后
    叫不出名字的香风里,身量窈窕的佳人款步而来。双手捧着天青色珐琅釉的盏托,托上同色杯盏,盛着晾到恰好的茶。
    佳人盈盈走到裴策面前,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紫檀雕漆小几上,状若无意地抬头,露出明眸善睐,雪肤桃面。
    她的目光在裴策清俊玉面上停留仅一瞬,很快移开,头也重新低下,桃颊却更粉润了几分。
    可惜如此不胜娇羞的情态,未能得裴策一眼。
    还是皇后出声道:“这是本宫的堂侄女,中书侍郎之女,名唤赵霂知。霂知,还不快见过太子?”
    赵霂知仿佛乍然回神,往后略撤一步,屈膝下拜:“臣女见过太子。”体态柔曲,音若莺啼。
    裴策终于将目光投向她,却只是极寻常的一瞥,淡道一句“免礼”,同接受任何一名臣工、宫人礼见一般无二。
    皇后坐在上首,仍端华含笑,问他:“怀瑾觉得如何?”
    皇后之意,已然再明显不过,是要为他牵线。
    不过这样的引荐,绝不是相看太子妃的章程。以中书侍郎嫡女的身份,也不够格被册立为太子妃,至多是良娣、良媛之流。
    裴策却只不疾不徐捧起杯盏,浅啜一口,道:“茶是不错。”
    茶是不错,则人不可。毕竟事关女儿名节,许多话不可明言,说到这一步,也就彼此心领神会了。
    皇后浅笑点头,不动声色给赵霂知使了个眼色,示意退下。后者却恍若未觉,竟自顾自接过了太子的话头。
    “禀太子,此茶乃雪水烹煮。是臣女在初雪之日,特意采集,以此烹茶,香凛清冽。”
    说着,她悄悄去打量裴策的神色,却见他俊润面容上,还是那似有若无的笑,垂目睨着茶,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霂知心里打着鼓,还欲再言。皇后却出声,移开了话题:“霂知说得正是。不过初雪之后,这几日犹冷,怀瑾要及时添衣,莫以为年轻气壮,便要逞强。”
    赵霂知望着典雅雍和的堂姑母,心里着急地想,这句话之后,正好可以提到,太子身边正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
    然而皇后却仅这一句为止,又不着痕迹地将话引到了大雪后多地受灾,圣心甚忧,赈灾耗资巨费,她欲在后宫推行节俭,为圣上分忧云云。
    裴策自然称赞皇后德行,说了几句“乃万民之福”的场面话。
    二人竟就这样将赵霂知这节彻底揭过,晾她一人在侧,徒生尴尬。
    赵霂知颇有些委屈地看向皇后。皇后示意身边的拾芳姑姑走到她身边,轻声递给她一个台阶:“赵姑娘不是与大公主约了一道游御花园么?眼下时辰也差不多了,您不如去梳洗打扮一番,别叫大公主久等。”
    赵霂知总算不至于没眼色到说出“我并未与大公主相约”,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那杯她采了初雪烹煮的庐山云雾,裴策只饮了最初的一口,便不再碰。
    采初雪煮茶,这样的风雅心思,并不独有。他却唯独记得一人,曾在纷乱时光的彼端,于每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后,为他奉上这样一杯亲手煮的茶。
    庐山云雾入喉,却无分毫滋味。稀罕的从不是雪水,而是泡茶的人。
    如今,那个人重又在他的私邸。虽今冬的这一杯茶,他已错过,他们却还有足够长的以后。
    岁月剖心噬骨,亦可囚心化骨,足够他,重新将那人,完完整整占据。笑也只为他,泪也只为他。
    这样想着,唇角的笑也渐显真切。他竟生出了几分少年人的急切,想要快些见到她。
    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他只凭这么多年在深宫朝野周旋的本能应对。谁也看不出来,此刻坐在下首、矜雅得宜的太子,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了。
    一盏茶后,皇后终于称乏,裴策不紧不慢,从容起身,温和有礼地告退。皇后点头,浅笑着目送那道隽拔背影走远。
    直到那背影不见,拾芳姑姑亲手收拾了杯盏,看着杯盏状若无意地冒出一句:“这样的做派,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自持?难怪人看不上。”
    皇后微敛了笑意,轻责道:“不可嚼舌。”
    拾芳道:“奴婢只是担心,娘娘拦着不让她继续自讨没趣,本是好意,她却未必能领这份情。”
    或许旁人看来,皇后主动示意赵霂知退下,已是打消了引荐的心思。实则今日的情形下,点到为止,日后方可徐徐图之。
    皇后如同每一个为小辈操心的长者那样,带着一点无奈却纵容的笑意,叹道:“还需你去劝慰那丫头一番,教她莫要着急。本宫是她的堂姑母,知晓她的心意,哪能不为她打算呢?”
    拾芳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就没见过那样不灵光的人,还一心想着拣高枝……”
    皇后恍若未闻,仍是雍和淡笑。
    “高枝”说的是东宫,却也无意间贬了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裴笃。毕竟族中起初把这个堂侄女送来,是存了让她与二皇子结亲的意思。
    今上多疑,不容世家壮大。十多年前,赵氏一族因顺上意,打压虞氏一族而崛起,赵氏的女儿,也借家族的水势,取代了元皇后虞氏,登上后位。
    可惜风水轮转太快,不过十来年,圣上又起了削弱赵氏的心思。幸而赵氏这一辈多庸弱,倒不至招致大祸,只是家族日衰,在所难免。
    赵家想出延续荣光的法子,便是借当年族中捧起的皇后,让赵家的下一辈,出一位皇子妃。
    当然,若是他日二皇子能登临紫宸殿的那个位置,赵家便出了接连两代皇后,何等门楣光耀。
    族中挑选出适龄又相貌出挑的赵霂知,送到宫中小住,名曰慰藉皇后思念家人之心。
    可惜赵霂知对族中安排装作不知,仿佛真的只是来陪伴堂姑母。却一再明里暗里打探东宫的消息,她那点拙劣的话术,很快被皇后瞧出了心思。
    皇后素来宽和,并不恼,反而当着她的面,同拾芳无意中谈起太子的婚事。
    亦是那为小辈操心的轻叹,带着甘之如饴的浅笑:“太子去年便已及冠,早该成家了,可惜总是无意择选太子妃,身边连个贴心照料的人都没有,叫本宫如何放心得下?”
    一来二去,赵霂知竟直接向皇后表露了心意。甚至说出“若能侍奉太子,哪怕为一妾婢,亦是荣幸欢欣”这样的话。
    要知道,赵家希望二皇子许给她的,可是正妃之位。
    皇后身为二皇子生母,这话无疑狠狠拂了她的面子。可她仍是端容尔雅地笑:“若真有你这样可心的人伴在东宫,本宫也可宽心许多了。”
    这话,其实有几分真心。毕竟不灵光,自有不灵光的好处。
    而凭赵家的颓势,以及赵霂知那个任正四品中书侍郎的父亲,远不如为二皇子另择一能够襄助他的正妃。
    皇后这样想着,缓声道:“本宫确是乏了,进去躺一会儿。记得吩咐膳房将那盅天麻乳鸽汤煨上,陛下今日会来用午膳。”
    拾芳却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娘娘,紫宸殿来传过话,说陛下被柳昭容请走了……”
    皇后并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嘴角笑意温贵从容:“柳昭容深得圣心,能让陛下解忧一笑,比什么都要紧。”
    说着,仪态端方地将手往边上略一伸。侍立在侧的姚幸立刻伸出胳膊,让皇后搭上,躬身扶着皇后往内殿走去。
    裴策虽在昭庆殿中,生出了想要见到江音晚的心,到底不是急切的少年人,回东宫处理了政事,直到晚间,才往入苑坊去。
    江音晚正侧坐在菱花窗下的紫漆描金檀木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碗浓褐的药汁,腾腾冒着热气。
    裴策已换了一身墨缎常服,外披曳地鹤氅,独自从院门处进来。阻止了下人的通报,将飒飒靴声放得轻缓,最后在半开的菱花槛窗下一驻。
    暮色四合,寝屋内已掌了灯。那一剪如画的侧影,投在半扇薄薄的绡纱窗纸上。
    侧移一步,看清她的容。
    目光从螓额,至挺而小巧的鼻,再到精致如琢的下颌,每一寸每一分,游弋梭巡。漆黑眸底,尽是面对她时不曾流露的贪。
    看她垂着眼,眉尖轻轻蹙起,纤纤柔夷,拿起那药匙又放下。裴策的薄唇,不自觉勾起一点弧度。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怕苦不肯喝药。
    江音晚闻着那药味,心底便有些发怵。前几日她昏昏沉沉的,由着人喂药也就罢了,如今清醒着,便觉那药匙似有千斤重,实难拈起。
    到了如今的境地,她自知不该任性。倘若她今日仍是风寒不适,她定然爽快喝了。
    “可我明明都已经好了……”江音晚轻声嘟囔了一句,随晚风送到裴策耳里,幽潭一般的眸,染上一点温意。
    江音晚抬起头,不再看药,小鹿一般的眼,望向身侧的青萝:“太烫了,我等一会儿再喝好不好?你不必盯着我,我一会儿一定喝。”
    她的嗓音已从风寒中彻底好转,不复那微微的哑意,天生的娇柔婉转,像蒙蒙絮雨后,弱不胜轻丝的初蕊。即便只是平述,亦如撒娇一般。
    这样的轻声软语,向着旁人。
    裴策的眸,倏然凉下来,浓黑莫测,薄唇抿得平直。
    第11章 蜜   蜜饯
    江音晚一汪琉璃碧润的眸,带了点殷殷的光,望着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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