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孤回去。
    裴筠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不可置信般看着江音晚步步走向裴策。
    音晚在他心中,从来是那样柔弱,需要谨慎呵爱,然而他深知大皇兄清贵外表下藏着怎样的狠辣阴戾,音晚在大皇兄身边,该是何等如履薄冰?
    他不敢再往下深思一分。严冬的风卷地而过,寒气顺着身上未愈的旧伤丝丝缕缕攀生,扯得他胸口窒痛。
    裴筠终究忍不住,在那道水姿弱骨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唤出声:“音晚,若你有什么不得已,我可倾力相助。”
    裴策疏冽地掠他一眼,漫然中掩着锐利杀机。复将目光投向江音晚,唇畔弧度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问:“晚晚可有什么不得已,是不能向孤说的?”
    江音晚的眼眶还洇着红,如离群的幼鹿。东宫普通的莨绸袄裙着于她身,衬出弱不胜衣的纤柔。她望向裴策,他身姿凛谡从容,耐心极佳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转身向裴筠,蕴出一个浅浅的笑:“多谢表兄好意,音晚一切都好,不劳表兄挂心。”
    裴筠眸中如有烟波百转,沉影撼摇。他知道自己不能细问音晚同大皇兄的关系,否则只会惹音晚难堪,可他不相信音晚此言为真。
    霜白的裳,被夜风吹卷,贴着身廓。颀秀身形,在此刻终于显出奔波跋涉与旧伤未愈的单薄清倦,裴筠的嗓音轻如叹息:“你当真是心甘情愿?”
    江音晚低垂了眼睫,看着脚下一格一格的青砖。福,禄,寿,喜,每一块砖,都雕着那样美满的祝愿,仿佛真能步往一生的顺遂。
    自六岁那年后,她多少次走在这条宫道,心怀的憧憬,不止是见到姑母,更是在宫墙之内,便与大皇子哥哥,更近一分,更多一分相逢的可能。
    然而,然而。
    然而她后来渐渐懂得了朝堂对立,二人之间如隔天堑。她年年冬日独自走在未销的积雪,懵懂心事尽数掩埋在皑皑玉尘里。
    命运弄人,她的世界一夜垮塌,藏在心头十年的那个少年,长成了峻严高彻的男人,穿过那夜漫天大雪,对她道,江姑娘,求人要拿出诚意来。
    他要的诚意,是她成为被深藏的外室,成为他的笼中雀鸟。
    心甘情愿么?
    江音晚慢慢抬眸,似欲作答。
    “够了。”一道沉冷嗓音矜淡掷下。
    江音晚转头,看到裴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彻底寒下来,融于长寂夜色,不见分毫温度,如阴鸷蛰伏的鹰隼。
    裴策没有给江音晚回答的机会,漠声道:“三皇弟未免管得太宽,不如先操心自己的安危。”
    他看向江音晚,面静无澜,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晚晚,同孤回去。”
    江音晚抿了抿唇,双手攥着裙摆,将那个未出口的答案咽下,终是一步一步走向裴策。
    裴筠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他望见裴策阔步而行,江音晚跟随得稍见吃力。下一瞬,裴策伸手,玄狐大氅拢住了二人身形。唯当朔风卷起袍摆,隐隐露出一只大掌掐在纤腰之侧。
    天际烟火兀自燃过一阵又一阵,那被大氅合于一道的影子明明灭灭投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终于消匿在夜色。
    漫长的甬道,唯有风过。裴筠蓦然捂住了胸口,嗓子里漫上腥甜。
    风中送来鸾铃声响,伴着整齐步声。裴筠听见内侍的尖细嗓音:“三殿下?奴才参见殿下。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您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哪儿不舒服?”
    裴筠回神,这才发觉身上已凉透。眼前是紫宸殿的总管太监福裕。宫道上,内侍们抬着空置的步辇。
    裴筠勉强牵出笑意,同他寒暄:“福公公,我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裕笑吟吟道:“奴才奉陛下之命,正要去淑景殿接淑妃娘娘侍寝。”
    裴筠一怔:“可母妃尚在病中,恐怕无法侍奉。”
    福裕只是笑,不接这话。毕竟皇帝今夜突然有了兴致,底下人哪能置喙。
    裴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流露怅然,最后敛去,恳切道:“我将将返京,还未拜见母妃,烦请公公稍待,容我先去向母妃请安。”
    福裕纳罕地想,三皇子这么长时间不去拜见母妃,一个人杵在外头作甚?不过他知道皇帝有了重新启用三皇子的意思,不愿得罪。
    于是笑呵呵道:“您太客气了,您同淑妃娘娘叙话是应当的,奴才自然等得。不过,陛下还在紫宸殿等着,望您莫延搁太久。”
    裴筠温声道谢,转身往淑景殿去。
    *
    紫宸殿。
    内殿,巨制落地纱灯高大如连枝的树,当地摆着两座鎏金大鼎,袅袅的烟弥散开龙涎香气,其中细微异样,几难察觉。
    宫人皆被挥退。此刻充斥在内殿的,还有浓醇酒香,掺杂血腥气味。
    淮平王进献的鹿血,不止含元殿上那些。
    皇帝斜倚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醉意醺然,威严面孔染上了酡红。身旁柳昭容柔婉倚傍,纤纤玉手,正捧着白玉杯盏,盏中鹿血酒如红宝石一般。
    皇帝饶有兴味地一笑,看着柳昭容将白玉杯递到她的唇边衔住,绛唇映着殷红的酒,白玉衬着雪肤,就这样将酒杯送呈至皇帝眼下。
    江淑妃入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未料今夜,皇帝同时召了二人。
    江淑妃垂下眸子,维持面色平和,欠身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柳昭容缓缓将口中酒杯取下,倒是不见分毫局促之色,起身向江淑妃盈盈一礼:“嫔妾见过娘娘。”
    皇帝见江淑妃至,兴致更高,豪宕笑道:“不必顾这些虚礼。淑妃,你来为朕侍酒。”
    江淑妃领命上前。路过那鎏金大鼎,离得近了,方闻出掩在鹿血酒气下的一缕异香。她并不识此香,却直觉地意识到什么,心下打了个突,抬眸去看柳昭容。
    柳昭容偎傍在皇帝身侧,人前的柔顺淡了几分,更多地展现出媚意来。她自若地迎上江淑妃的视线,只懒懒抬手,理了理松散的发髻。
    江淑妃一步一步上前,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榻边半跪,素手执起白玉贴螭龙纹酒壶,另一手捧了空杯,殷红剔透的酒液缓缓注入其中。她双手捧着白玉杯,递到皇帝身前,低眉待皇帝接过。
    皇帝却不接,嗤笑了一声:“淑妃,不会侍酒,还不会学么?方才柳昭容怎么做的,没看见?”
    江淑妃微愕抬头。她素来自持诗书礼仪,从不曾做过那般举止。
    皇帝此时已饮了不少鹿血酒,面色被熏得赤红。仔细看去,那红已过了分,涨至隐隐发紫。
    甚至他的颈侧,血管亦青紫胀起,隐没入赤黄绫滚暗边的衣领。
    柳昭容悠然轻晃着手中杯盏,鹿血调和的酒液,较寻常黏稠,挂在杯壁一周,再缓缓落下去。她知道那香料配合鹿血酒,其效甚猛,堪称一道催命符。
    江淑妃低垂着眉眼,捧着那酒杯,神情恭顺,却是静默不动。
    皇帝看着她,神情渐渐冷下去,手指在几案上轻点,一下一下,透着耐心即将告罄的威慑。
    僵持良久,皇帝猛地抬手,攥住了江淑妃的下巴。力道之大,带得江淑妃身形一晃,杯中酒液溢出,洒在填漆描金云龙纹榻上,皇帝却无心去管。
    他咬牙怒道:“不肯?那便再换一个侍酒的法子。”
    江淑妃不知他的法子指的是什么,却隐隐察知只会更加糟糕。下颌被扼得发疼,迫使她抬着头,肩膀被另一掌掣住,欲将她整个人提到榻上。
    她本就尚未病愈,双颊带三分苍白,此刻更少了血色,病弱堪怜。皇帝却毫不顾惜,反而觉得别有趣味。
    殿门外,忽地传来两记轻扣。皇帝眼风如刀扫过去,斥道:“哪个糊涂东西,敢在这时搅扰?”
    殿外响起笃笃的叩头声,福裕嗓音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但是陛下,有急报传来,奴才不敢耽搁。”
    皇帝眼底戾气深深,挥落手边的杯盏:“还不快滚。”
    福裕却不敢真的滚了,怕明日皇帝酒醒,怪罪他耽搁要务,继续叩道:“陛下,是西北传来的密报。”
    江淑妃闻得“西北”二字,美目微微睁大。
    皇帝亦是一顿。
    连柳昭容也莫名微微变色,但她很快恢复了娇媚慵懒的笑,一手执杯,另一手搭上皇帝的肩,依依靠过去:“陛下,莫动怒,咱们只管尽兴便是了。”
    皇帝却遽然暴躁抬手,将她手中酒杯扫出老远,白玉“玱琅”一声破碎。柳昭容笑意一滞。
    皇帝终究起身下榻,步履摇晃,往外走去。
    紫宸殿的前殿,灯火如清昼。那一卷火漆密报,写的是,罪臣江景元之子江寄舟,于押解返京途中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第36章 寒   寒戾
    皇帝攥着密报, 眼眸微微眯起。醺然酒意淡了几分,显出锐利。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真相如何, 皇帝再清楚不过。而所谓江寄舟“畏罪潜逃”, 自然是粉饰后的修辞。
    当日混战之中, 江景元被当场斩于陇右道, 江寄舟却被江景元余部护着,侥幸逃过一劫。
    西北天高地远, 皇帝并不确定, 江寄舟手上是否有足以证明其父清白的证据。细思下,即使江寄舟能证明其父并非谋反, 也难以证出皇帝刻意谋算、炮制冤案。
    真论起来, 江景元镇压安西节度使之乱,是擅作主张,无诏出兵,并非全然无罪。然而功过相抵,他忠君平叛,却含冤而亡,纵然是误判, 亦有损天子英名, 且使朝臣寒心。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江寄舟活着回京。错过了在战场上杀死他的最好时机, 只能假称押解,在路上伺机动手除去。
    然而他偏偏再度逃脱。皇帝凝眉,思量是否有人暗中护他。
    再顺密报往下看去,并未提及是否有人助他。反而分明写道,除皇帝的人外,另有一支力量, 欲取江寄舟性命。
    煌煌灯焰无风一晃,皇帝面色沉下,脖颈边青紫的经脉,悄然更鼓胀了一分。
    *
    福裕躬身走进紫宸殿的后殿。余光里,平滑如镜的金砖映出江淑妃狼狈歪在榻侧的身影,殷红酒液浸透宫装衣襟。他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稍看。
    “两位娘娘,陛下今夜有紧急政务要处理,吩咐奴才安排人送娘娘们回去。”
    柳昭容垂眸盯着那泼洒在墁地金砖上的酒液,猩红之色染在她的眸底,沉郁妖冶,唇畔却娇懒地勾起:“有劳公公了。”
    江淑妃扶着几案,缓缓起身,撑着平静面色,稍整衣衫,指尖在衣襟处的湿凉酒渍上一顿,端和地一笑,道:“有劳福公公。还请公公稍待片刻,容本宫整理仪容。”
    福裕自然应喏,弯腰退下。欲安排宫人入内伺候,江淑妃却道不必。
    深殿旷寂。鎏金大鼎里轻烟淡白,缕缕不绝。江淑妃瞥了一眼,轻淡的嗓音亦如烟飘缈,她问身侧的人:“没有什么要同本宫说的么?”
    她已能确认,柳昭容在龙涎香中动了手脚。
    柳昭容弯着绛唇,眉目慵媚:“诚如娘娘所想。今夜,嫔妾应当向娘娘道谢。”
    谢江淑妃没有在皇帝面前戳穿。不过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柳昭容从榻上起身,走到大鼎前,随手将一壶清水洒下,熄灭了点点火星,再如何处理炉中香灰,她已熟练。
    江淑妃静静看着,良久,缓声道:“不必言谢。本宫并非帮你。”
    夜凉如水。宽大的莲青斗纹锦面鹤氅笼住江淑妃稍显消瘦的身形,也掩去衣襟酒渍。她脊背挺得笔直,步步走下紫宸殿前玉石长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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