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舟轻咳一声,恭敬道:“罪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裴策云淡风轻地一笑, 似随口道:“兄长不必客气,都是孤应当做的。兄长未醒之时,晚晚忧心非常,幸而兄长脱险醒来,晚晚得以展颜,孤也可以宽心了。”
    一口一个“兄长”,“晚晚”,听得江寄舟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裴策话里话外,虽说着江音晚牵挂江寄舟的伤势,却分明将自身视作音晚的自己人,反而江寄舟这个做兄长倒像是外人。
    江音晚下意识探身向江寄舟的方向,急切问道:“兄长,你没事吧?”
    江寄舟稍缓了起伏的胸腔,唇色仍惨白,对江音晚温声道:“无妨。”
    又望向裴策,言辞恳切:“还要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照拂音晚。”
    这话,亦意在划清亲疏之别。
    裴策仍是闲适姿态,缓声道:“是孤应当感谢侯府对晚晚的养育之恩。”
    江寄舟彻底白了面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音晚蹙着蛾眉,雪腮晕着烟霞浅绯,只希望裴策莫再开口,于是对他软声央道:“殿下,我想同兄长单独叙一会儿话。”
    裴策微微低头,凝着她,语调温柔至极:“自然该依晚晚,不过……”他又看了一眼江寄舟,端然道:“矫诏之事,孤已有了眉目,应当同兄长交代清楚,以免兄长仍对孤心存芥蒂。”
    既是正事,江音晚知道轻重,未再说什么。且她也迫切欲知事情进展,轻轻点一点头,专注望着裴策。
    裴策掩在宽大墨缎袖摆下的手,指节微蜷了蜷,按捺下揉她的发的冲动,神情平正,将目前的线索与推断一一道来。
    江寄舟今生与前世遭遇不同,他为裴策所救,不再如前世那般认定裴策是幕后布局人。且他昨日醒来后,谢统已向他说明过一些情况。
    他平复着呼吸,静静听完裴策的话,神色凝重。若裴策推断为实,凭幕后之人这般一箭双雕的狠毒谋算,与藏在暗中的耳目势力,要揪出他绝非易事。
    可恨他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上,手中无一兵一卒,甚至见不得光,无半点办法,只能仰仗裴策。
    江寄舟沉默良久,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策嗓音沉穆如金石,言简意赅道:“孤预备亲自去一趟江南。”
    纪惟所牵涉的疑似舞弊案,因其身死,只能前往其籍贯所在的江南东道余杭郡方能查明。大理寺向皇帝禀报案情时,皇帝已有意派钦差大臣暗访江南。
    然而真正躲在暗中谋局布棋的那人,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钦差便能揪住的,或者说,即便揪住,也未必敢揭发。
    裴策决定亲自微服前往江南东道,顺余杭郡解试舞弊这条线往上查,让薛亭留于京中,顺纪惟之死查探凶手,与他遥遥配合。
    江音晚闻言微诧。裴策要离京去江南……那双秋水瞳仁里碎星明灭,熠熠的光不自知地暗下去。
    裴策看清小姑娘眼底无意识流露的不舍,慢慢勾了勾唇角。终究按捺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孤会带着晚晚一道去。”
    “咳咳……”江寄舟再度用力咳了两声。
    江音晚回神,局促地将视线收回,投向兄长,听他道:“劳殿下费心探查,不过音晚同行,或许会拖累殿下,不如将她留在京中。”
    裴策沉定自若,漫声道:“兄长有所不知,晚晚身份已惹人怀疑,将她留在京中,孤不放心。还望兄长以晚晚的安危为先。”
    江寄舟心底直欲翻白眼,听听这话,他倒成了不顾音晚安危的恶人。于是道:“殿下即便微服出行,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掌握殿下行踪,路途守卫不比京畿森严,若那人一时情急,有所行动,殿下如何保证音晚的安全?”
    裴策漫不经心轻掸衣摆,只淡淡道:“孤这些年所遇刺杀近百,刀光剑影不过家常便饭。既然带晚晚同行,便是有把握,唯孤身边是最安全的所在。”
    轻描淡写间,凛倨尽现。江寄舟一噎,再无话可说。
    江音晚看着兄长,认真道:“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尽量不拖累殿下。”
    裴策低眸,睇视着小姑娘玉琢雪雕的侧颜,目光似一片深湖,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嗓音低低的:“嗯,晚晚最乖了。”
    江寄舟深吸一口气,阖上了眼。
    罢了,罢了,眼不见为净。片晌,他睁眼,艰涩吐出一句:“罪臣重伤在身,此时已精力不济,望殿下见谅。”
    裴策牵着江音晚起身,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那孤同晚晚便不打扰兄长歇息。望兄长早日康复,晚晚才好安心。”
    江寄舟一字一字几乎没有波动地从齿间挤出来:“谢殿下关怀,恕罪臣不能相送。”
    裴策不甚在意地摆手,见身边的小姑娘眼眶洇红,眷眷不舍,十分体贴地俯身凑近,低哄般道:“晚晚,兄长该静心修养,听话,向兄长道别。”
    江音晚红着眼圈,向江寄舟最后道:“兄长安心休养身体,务必听从医嘱,切莫忧思过重。殿下定能为大伯昭雪冤案,还忠臣良将一个清白。”
    江寄舟定定望着她,她这样牵挂旁人,却不曾为自己打算。
    在那袭墨袍转身的一霎,江寄舟终是忍不住道:“殿下,罪臣明白音晚眼下身份,不能奢求太多,然而他日,东宫有了正妃,甚至您日后会有三宫六院,到那时,将置音晚于何地?”
    裴策顿足回身,背光而立。仲春薄薄日色勾染他颀谡身廓,墨袍玉带,矜然清肃。
    他俊容平静,寡漠若寻常,却字字沉缓,是郑重一诺:“晚晚会是孤的妻子。孤不会有什么三宫六院,此生,唯求晚晚一人。”
    前世今生,唯求一个江音晚而已。
    *
    裴策带着江音晚,不日便动身,白龙鱼服,扮作从长安南下做生意的商贾。采水道,顺渭河、黄河而下,至洛阳接通济渠,入大运河。
    二月的渭水畔,金堤含翠,杨柳郁青,和风里飞絮垂丝,在临岸的水面浮作稀疏一层轻白。粼粼波光迤逦漾开,可见斜帆无数,顺风而下。
    水中央一艘青雀舫尤为华美,舟舱如楼台,碧瓦朱甍,绣帷雕栊。飞檐衔住一抹春风,轻罗窗帷如薄薄晨岚,随风微飏,水光氤氲铺开,依依杨柳渐次往后退去。
    裴策的随身侍卫扮作商贾仆从,青雀舫边另有几艘小船不追痕迹跟随,暗中护卫。
    另雇了经验丰富、底细干净的老船夫掌舵,其妻子亦在船上,淳朴和善,帮着料理一些活计,众人唤她一声刘婆婆。
    江音晚将潋儿留在京中,照顾江寄舟,又留秋嬷嬷打理归澜院,只随身带了丹若和黛萦两名婢女。
    上船离岸的第一日,裴策便生出了懊悔与自责。
    他未料到江音晚晕船晕得厉害。
    太医不便离京,随行只带了一位民间的大夫,姓俞,平素也有神医的名声。俞大夫事先制了治晕船的丸药,然而江音晚服下后未见起色,依然头晕恶心,食欲不振。
    船舱的二层,卧房精致宽敞,裴策坐在黄花梨四柱架子床畔,将人揽在怀里。看着她孱白容色,心疼不已。
    舟行得稳当,几乎不见颠簸,然而江音晚犹觉晃得厉害。裴策拢着她纤薄身躯,将她那点分量尽数偎到自己身上,似乎这样便能有所支撑,缓解一些眩晕。
    他递了一匙冰糖燕窝粥到江音晚唇畔,柔声哄道:“晚晚乖,多少用一些,饿着会更觉晕得难受。”
    好说歹说,江音晚终于无力地启唇,由他喂下几口。裴策正要再舀一匙,江音晚忽然虚乏地推了推他的手腕。
    裴策微微蹙眉,正要再哄两句,下一瞬,江音晚已经“呕”地一声,吐在了他的墨袍上。
    他尚未作反应,便见江音晚往后瑟了瑟。
    她面上血色褪尽,不知是纯粹因为难受,还是掺了惧怕。
    上一回江音晚吐在裴策身上之后,他的震怒与惩治,她仍记得清楚,至今心有余悸。她心悦裴策,却也知他骨里的戾,对裴策隐隐的憷,这段时日已看不出,但在某些时刻,仍会被勾起。
    裴策看着她,目如幽潭,深邃得难辨情绪。片晌,他放下碗匙,手掌稍用了力,扣住她的削肩。
    第59章 晕   疑似
    江音晚的肩头再次轻颤了一记。
    轻罗帷幔如湖烟不定, 窗外水光漪澜。妆奁上斜欹的宝相花镜映出一张孱白小脸。其白几欲夺人而出,浮在镜上,虚弱得近似那一帘烟罗, 柔风一吹便要被拂散。
    江音晚记忆里的画面, 是上一回, 她吐在裴策身上后, 汤泉不休的水漪,一遍遍的强势侵袭。
    她确然是憷了。
    裴策意识到她眼底惧从何来, 心头涌出愧与悔。
    他手上力度不重, 却不容她再退却,慢慢将人拢到怀里。
    方才江音晚呕吐时, 有意朝外倾身, 更多落在床沿脚踏和地面绣毯上,裴策只袍摆上沾到了一些,身前仍是干净的。
    裴策没有说话,下颌贴着江音晚的额侧,一下下轻轻顺着她的背,待察觉掌下单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他才沉缓地问了一句:“好点了吗?”
    江音晚偎在他怀里, 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隐隐的震颤。她没什么力气, 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策退开一些距离, 细细凝睇着她的面色,仍是苍白如霜,杏眸中的惧意已淡去。方才只是江音晚下意识的反应,现下已平复下来。
    他阖了阖眸,掩去幽晦的痛楚,复睁开, 谛视着江音晚,眼底濯濯漆墨,蕴着一片黛山深湖:“晚晚,不要怕孤。”
    他彼时失控的阴鸷,只因以为江音晚厌恶他至此。甚至过往每一次侵与占,都不过是用那种方式,掩盖他对握不住江音晚的慌惧,可笑地试图确认她属于他。
    两人天然不相匹配,于她总是艰难。前世他未加克制,每每伤到江音晚之后才自责不已。今生,他本该克制得更好。
    裴策嗓音低低缓缓,从深远山水间淌出来,无比的认真:“你不喜欢的事,会伤害你的事,孤都不会再做。”
    江音晚微愣,知道他话中意思,似欲说什么,然而口中还残留着呕吐后的酸苦,她蹙了蹙眉。
    裴策松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又亲自取过漱盂,将冰裂纹青花茶盏递到她的唇畔,让她漱了口。
    见江音晚面色稍缓,他扫了一眼仍放在床畔的那碗冰糖燕窝粥。
    江音晚杏眸洇开一点红,绵弱地央道:“殿下,我真的吃不下。”
    看她吃了东西这般难受,裴策邃眸幽沉,重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低“嗯”一声:“吃不下便不吃了,待你缓过来些再说。”
    他朝外吩咐了一声,命人入内将膳食撤下,顺便收拾了地面的狼藉。
    丹若闻声领命进来,一并来帮着收拾的还有刘婆婆。
    裴策本欲起身去湢室更衣,见状又在架子床畔多坐了会儿。
    虽事先详细调查过船夫与刘婆婆这对老夫妻,知道都底细干净,且老实本分,但留江音晚与生人一室,他仍不能放心。
    刘婆婆并不知晓裴策的身份,只以为是南下的商贾。这艘青雀舫如此华美,她也明白眼前人的富贵并非寻常商贾可比,尤其见裴策气场不怒自威,十分慑人,她不敢多言语。
    刘婆婆低着头,默默利索地收拾了床畔的粥碗,以及桌上摆着的其余膳食,见佳肴道道精致,却几乎一口未动,心里暗暗嗟叹富商的奢侈浪费。
    正预备退出去,她多看了一眼丹若正要换下来的蜀锦绣毯,视线又顺着那污渍移到裴策墨缎袍摆。
    刘婆婆心中诧异,这样冷峻的男主人,衣裳被染脏竟毫不生气?她暗暗抬眸往上望去,见男主人看向怀中女子的神色,温柔得几乎掐得出水来。
    又见他怀中偎着的美人,只露出半张小脸,真真是玉雪雕琢出来的样貌,平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姿容,又这般娇弱可怜,呵一口气便会化了似的。
    想想男主人的疼爱,倒也合情合理。就连她心头都不由酸软地疼。
    刘婆婆本就是个淳善的热心肠,此刻明白了男主人的态度,胆子便大了些,关切道:“夫人可是晕船?”
    江音晚听到这个称呼,有一刹的茫然,旋即反应过来是在唤自己。她看向和善的老妇人,梨花白容上的虚弱掩去了浅绯。
    她点了点头,唇畔羞赧地一弯:“谢谢婆婆关心。”
    裴策眸底不易察觉地划过一道凛寒幽锋。
    他并不喜欢江音晚同旁人说话、接触。哪怕是服侍江音晚的婢女,除秋嬷嬷和潋儿外,无一不小心翼翼,不敢直视江音晚,更不敢有一句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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