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是个暖冬。虽然还是正月,然而天气晴朗无风,阳光灿烂得金子一样,十分暖和。到中午时分,连穿大衣都会觉得热。
    时樾和郝杰开车去了奥森,活动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清一色都在衣服外面罩着活动组织方“蓝”发放的纯白大t,上面印着这次彩虹跑的主题语。有许多年轻人还带着夸张的彩色假发或头巾,或者干脆cos成二次元人物,张扬又热烈。
    wings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时樾和郝杰两个人格外受到礼遇。郝杰和gp的代表参加了起跑仪式,时樾则没有上台,在下面和其他的一些赞助商寒暄。末了,郝杰拉时樾上台去在签字墙上题字。
    时樾问:“我写什么?”
    “蓝”的主持人是个盘亮条顺、身材火辣的姑娘,笑眯眯地过来说:“两位先生多写一些嘛。”
    郝杰四下里瞄了一眼,对时樾说:“我们抄一下他们的slogan(活动口号),我抄中文的,你抄英文的。”
    时樾说:“你能不拣简单的么?”
    郝杰说:“我笔画多!”
    时樾只能认了,照抄了一遍,又署了“时樾”两个字。
    郝杰过来瞅了一眼:“吆,没看出来,字不错啊。”
    时樾眯起眼来,冷飕飕的,“敢情你一直拿我当文盲?”
    郝杰“嘁”地笑了,推了时樾一把,“你平时都不表现,谁知道啊?”
    时樾说:“谁像你那么爱现?”他下台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发现郝杰已经转着手里的保时捷钥匙和那个主持人姑娘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怪是热乎。他暗骂了一声,把这块地盘让给了他们两个。
    时樾在彩色的人潮中行走。
    所有映入眼帘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他们结伴而行,奔跑不息。
    他们的白色t恤上写着“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不挂彩,不青春”、“再不说爱我们就老了”。
    彩色的粉末漫天抛洒,将人们的脸、白色的衣服染得五彩缤纷。
    道路两旁站着表情肃穆的维护秩序的警察,热情高亢的跑步者将五彩粉末也向他们撒去,和他们一起分享独属于彩虹跑的快乐与放纵。
    时樾双手插在兜里,在奔跑的人群中慢腾腾行走。有年轻的大学生带着头带,从他身边跳跃而过,挥手喊道:“跑起来呀!疯起来呀!”
    时樾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在这样欢腾的海洋里,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之下,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动,恹得要命。
    跑。
    跑又能怎么样?
    路上有那样一个人与他并肩,非要幼稚地证明自己能跟上他的速度吗?
    终点之处,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他,让他汗水淋漓地一把拥入怀中吗?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再不说爱我们就老了。真是年轻人的蠢话。蠢得挺可爱。
    他能说吗?
    他已经老了。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忽然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听到有人在喊:时樾!时樾!
    那声音多熟悉啊,这大半年,他在记忆中温习过多少次?
    他说不要再想了。但是没过多久,他仍然将那样的记忆拎出来。他的自控力,从来就没有那样差过。
    他想他是见鬼了。有时候漫无目标地散步,一抬头时,就在那栋楼下。晚上辗转难眠,买红眼航班从悉尼飞回北京,混迹进国家会议中心就为找寻那一个人,悄悄看那一眼。
    着了魔一样。
    他想这声音也是他幻想出来的吧,可是他还是循着这声音去了。
    南乔带着石栎,和欧阳绮一起,参加了这一场彩虹跑。
    石栎也很满意这样一个安排,有欧阳绮在中间活跃气氛,他和南乔的相处没那么尴尬。
    欧阳绮瞅瞅南乔和石栎算是渐渐活络起来了,两个人之间不再那么僵,便拉着南乔在一边儿去说:“怎么又是这么一个名字啊?你是掉这坑里出不来了?”
    南乔闭着薄薄的唇,一双修长的眉淡淡的,摇了摇头。
    欧阳绮一根手指顶了顶南乔的胸口,说:“听你这儿的。”她朝旁边看了一眼,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女友好地向她和南乔两个打了个招呼。
    “本来是和几个大学同学约了一起来跑的,我过去和她们聊聊,等会回来找你!”
    南乔点了点头。
    欧阳绮“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格格笑着说:“你没手机,可别玩丢了啊!”
    石栎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在国内还没参加过这种活动,一路上拿着单反拍这拍那,连南乔这个不喜欢拍照的都被他抓拍了好几张。
    “最喜欢拍海洋和舰队。这种活动也很有趣——我喜欢大型的、规整的、统一的。”
    “我这必须是影楼级别的水平,我好几个同事的婚纱照都是我拍的。你这小师妹居然还不想被我拍。”
    石栎偶尔会像兄长一样揉揉南乔的发顶。
    南乔:“……”她实在不习惯这样被当成小妹妹来宠爱。
    石栎在南乔边上,被彩色的粉末涂了一身,南乔被他挡着,脸上还算干净。
    石栎笑道:“这不公平啊,得放你单独被洒点。我去买点水,你在这儿等我。”
    南乔看着石栎跑出人群,去找水站。过了一会他拎着两瓶矿泉水回来,却有一大波人潮高呼着奔跑过来,粉末撒得像下雨一样。南乔看见石栎拿着单反相机,手里的矿泉水被撞掉,然后就被人群挡得不见了人影。
    待这波疯狂的人过去了,南乔走过去,却不见了石栎。四面张望,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脸上身上被撒得五颜六色,彩鹦鹉一般,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南乔心想还真被欧阳绮说中了,她没有手机,走散了的话石栎还怎么找她?
    她无法,便喊石栎的名字。
    喊了几声,她心中若有所感,猛一回头,隔着几米之外,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极慢。
    五彩的粉末被道路两边的志愿者抛向空中,浓淡深浅,像颜料在水色中洇润开来。
    那张凌厉的、带点冷漠的脸,半隐半现在半空中的彩色里。
    他在看着她。
    正常人被粉末洒了,都会惯性地闭眼躲避。
    他却没有。
    那双有点透明的眼睛,透过迷目五彩,正静默而专注地看着她。
    南乔在那一刻被定住了。
    莫名的,她竟觉得那一双眼睛里蕴着忧愁,可是很快又看不见,只是冷淡,冷淡却又专注。
    南乔心想这一定是幻觉,她呼喊石栎,为什么会把他喊出来?但此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来,令她心中无端生出作恶的欲~望。
    石栎过来了,手里拿着相机,胳膊下夹着两瓶新水。他脸上笑容温文又沉稳,亲熟地喊道:“小乔!”
    南乔不再看时樾。冷淡地转身,去取过石栎的两瓶水。
    石栎伸手揉揉南乔的头,自然而然地将她揽近过来,兴致勃勃地给她展示刚拍的照片:“你刚才找我的样子太有趣了……没忍住躲一边多拍了几张。”
    南乔在照片中看到了时樾。
    石栎的构图非常熟练,是一个斜对角的结构,焦点聚集在时樾身上。她凝固的白色背影和漆黑的头发在图像的右下方,周围的人群都因为流动而模糊成白色或五彩的人影,充满了无声的动感。
    而时樾清晰地呈现在画面左上方,黑白两色的衣服在漫天花雨般的彩色中那般的锋利,仿佛一棵格格不入的树木,冷静孤单。
    石栎指着他问:“你认得他?”
    南乔手指攥了一下。她淡淡道:“不认识。”
    石栎笑了笑:“这人还真特别。”
    南乔挽了他的胳膊,说:“我们走吧,这儿人太多。”
    石栎说:“人太多才有气氛。”他看了看南乔已经被沾上彩色的脸,乐道:“这就对了,咱们在这儿合张影,拿回去交差。”
    南乔说:“好。”
    石栎找了个同样玩摄影的大学生帮忙。他在南乔耳边说:“装就装像点,介意我冒犯一下吗?”
    南乔摇头。
    石栎便从她身后将她轻轻环抱住,笑容亲和,向大学生比了个“ok”的姿势。拍完之后,又放开了南乔。
    石栎审视着拍好的照片,笑道:“你还挺配合。估计这张照片能让咱们享受小半年的清静。”
    南乔淡淡笑了下。
    两人走开时,南乔终于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时樾已经不见踪迹了。
    欧阳绮下午接了个电话,却是动物园的朋友打来的,说是海洋世界的驯兽师出了点小意外,想让她去顶一下。
    欧阳绮乐呵呵地看着南乔和石栎这两位:“好玩哦,你们要去看看吗?”
    南乔摇头:“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欧阳绮一看南乔的表情便知道她这边又有状况了。她和南乔这么多年的老友,南乔心里有什么想法她不知道?她想要独处了。
    欧阳绮看向石栎,笑意盈盈的,带了点撒娇的口吻道:“石哥哥,你肯定不累吧?这么喜欢摄影,天气又这么好,一起去动物园走走吧?”
    石栎是个好脾气的人,笑笑道:“好啊。”
    欧阳绮私底下向南乔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石栎将相机里的储存卡□□给她:“这张卡满了,我用另外备用的。你先回去导出来发给你爸。”
    南乔独自打了个车回了公司。
    办公室里没有人。她开了电脑,却也没什么心情工作。插了读卡器导照片,足足导了几十个g出来。不过因为照片都是高清格式,所以其实张数也不多。
    南乔静静地一张张翻过去。
    石栎的拍摄技术确实很好,每一张都有看头。
    里面很多张都是她。她很少这么频繁地看到自己,突然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很清楚她其实是想看到那一张照片。
    可是翻到某一张时,她的目光突然定格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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