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收敛表情,低着头,一字一顿道:“王爷说了,名字就叫‘凄凄惨惨戚戚’。”
    凄凄惨惨戚戚?
    这、这什么鬼名字啊……
    不止幼幼目瞪口呆,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短短瞬间,室内静得针落可闻。习侬最先回过神,显得一脸困解:“可是,小狐狸看着多可爱,王爷怎、怎么给它起了个这么凄惨的名字啊……”
    幼幼嘴角猛一抽搐,别人不明,她心里却有些眉目,给小狐狸取这个名字,莫非他是在表达自己的心境?
    凄凄惨惨戚戚……
    说起来,打从别庄回来后,她一直没搭理过某人,即使晚上又有丫鬟借太妃的名义递来暗号,她也置之不理,这次送来小狐狸,或许对方……是负荆请罪的意思?
    幼幼抿了抿嘴,没说话。
    不过“凄凄惨惨戚戚”的存在,一下给幼幼在亲王府平寂如水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幼幼对它十分喜爱,每天一睁眼,就命掬珠把“凄凄惨惨戚戚”抱过来,摸它的脑袋瓜,跟它讲话,逗它玩,但由于名字叫起来实在绕口,最后正式更名为“小戚”。
    狐狸本身极通人性,小戚跟幼幼“混”了几日后,察觉幼幼并不会伤害它,对幼幼也逐渐变得亲近信赖,如今幼幼再伸来手指头,它似乎明白到那并不是食物,也不用牙齿咬了,而是轻轻地含着,幼幼一低头,它就拿小眼珠子凝着你,既像撒娇又像卖痴,模样简直可爱得不得了,幼幼现在哪怕吃饭、午睡、看书都要抱着它,习侬掬珠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人与狐黏在一起的画面。
    午膳后,幼幼亲自喂小戚吃过食物,又拿紫毫毛笔逗它玩了一会儿,才抱回西炕上的竹篮里,小戚在院内有单独的窝,但大多时候是呆在幼幼的寝居,是以才给它安置了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小家伙不满百天,尚是吃饱贪睡,在窝里很快蜷成一团呼呼了。
    幼幼抚着它的绒毛,有些无所事事,没留意到掬珠轻手轻脚地进来,凑在习侬耳畔嘀咕几句,习侬听完,捂着嘴偷摸一乐,用叉竿将对面的轩窗支开,便与掬珠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过去半盏茶的功夫,幼幼感觉口渴,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发现一点热气没有,正欲吩咐习侬泡壶新的来,岂料一回头,习侬早消失得不见踪影。
    死丫头,跑哪里偷懒去了。幼幼刚想完,窗外“嗖”地飞进一颗小石子,落在她的脚边。
    幼幼受惊一抬首,看到对面窗边突然冒出一个布袋人偶,外形粗狂魁梧,大大咧咧,看起来是名武夫,接着又窜出一个男丁装扮的布袋人偶,那武夫功夫格外厉害,三下两下就将对方打败,男丁退下后,武夫喝酒庆祝,开始一路左摇右晃地回家,而前方出现了武夫的妻子——村妇布袋人偶,两手叉腰,眉目凶煞,看到武夫回来,凑近闻了闻,随即暴跳如雷,本是功夫了得的武夫,在面对自己凶悍如虎的媳妇,却是怕得抱头鼠窜,跪地求饶,完全上演了一出家有河东狮的戏码。
    这样的布袋戏幼幼是知道的,只要把手套入布偶的服饰里,就可以进行操作表演,而眼下这位操偶人,技巧丰富逼真,尤其是悍妇追打丈夫的一幕,表演得神形兼备,生动有趣,让幼幼笑得差点没仰过身去,直至剧情完毕,悍妇与武夫纷纷朝着她一鞠躬,华丽谢幕。
    窗前重新恢复平静,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幼幼这才惊觉起身,跑到窗边张望,可惜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心头疑惑,转而奔向门口,甫一推门,一道修长高挑的人影映入眼帘。
    容欢笑眯眯地看着她。
    幼幼愕然,情不自禁地开口:“刚才的布袋戏……是你演的?”
    容欢举起负在背后的一只手,上面套的正是武夫布袋人偶,给幼幼作揖一礼,他方自己出声:“刚才的戏好不好玩?”
    当然好玩,而且还看得意犹未尽,只是这句话,幼幼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小脸一绷,扭头进屋,而容欢从后死皮赖脸地追进来:“还生我的气呢?”
    幼幼不吭声,踩着脚踏往炕上一坐,如具面无表情的玉人。
    容欢端详她的神色,略一思付,伸出布袋人偶到她身旁,开始做出各种滑稽搞笑的动作,并且加上他的配音——
    “我知错了。”
    “……”
    “给你鞠躬。”
    “……”
    “给你下跪。”
    “……”
    “给你磕头。”
    “……”
    “给你打屁屁。”
    “……”
    幼幼紧抿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往上翘,到最后终于遏制不住,“噗”地一下大笑出声。
    “好吧,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待笑够了,她扭正坐姿,还不忘端端架子,实际眉眼弯弯。
    她解颐一笑时,清丽的容颜恍凝被月光倾泻洒照,晶莹似雪,红晕婉约,明明未施粉黛,却美得仿佛化了精致的嫣妆。
    容欢看得失神,这样的笑容,最近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甚至为了想法子忘却,他把心思转移到冷氏身上,比起其他姬妾的娇吟媚嗔,冷氏在房事上一向安静温顺,而那时,脑中依然会呈现幼幼的一颦一笑,他想着、混乱着,躁动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缓解。
    半晌,幼幼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表哥,你发什么愣哪。”
    容欢撇过脸,一切不动声色,待瞄见篮子里的小白团,才恢复以往漫不经心地笑容:“这才几天不见,‘凄凄惨惨戚戚’似乎胖了一圈啊。”
    幼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什么‘凄凄惨惨戚戚’,你那名字起的难听死了。”
    容欢却是一笑:“你明白就好。”
    明白……就好……
    这么说来,果然是代表某人当时的心情了?
    下刻容欢拍拍手,候在外的侍婢拎着膳盒入内,打开膳盒,端出几碟精致玲珑的细点。
    “金糕卷、翠玉豆糕、松子百合酥。”容欢一一念完,掀起狭长俊目凝睇,“尝尝喜不喜欢?”
    幼幼反应迟钝下,接着逐一拈了糕点品尝过,简直赞不绝口:“唔……好吃,真的好吃!”赶紧又塞了一块金糕卷入口,撑得半边嫩腮鼓鼓突起,看去既滑稽又可爱。
    “怎么跟小馋猫似的。”容欢莫可奈何地勾起笑弧,顺便把她鼻尖碰到的糕渣拂去,眼神柔柔溺溺,“这些是宫廷糕点,平日自然吃不到,你喜欢,改日我让御膳房的厨子单独做给你吃。”
    小狐狸,布袋戏,好吃的宫廷糕点,尽管不愿承认,但幼幼还是很没出息地被收买了,将先前对方非礼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而容欢显然还在糖衣炮弹:“下次想去哪里玩?”
    幼幼仔细思付下,忽然有些兴奋地张口:“你带我去逛窑子吧?”
    容欢闻言吃惊,继而罕见地沉下脸:“姑娘家,从哪儿听来这种词的。”
    “怎么了。”幼幼恍然,“哦,我知道了,你肯定也常去对不对?
    容欢脸色有点难看:“小孩子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幼幼不服气地撅起嘴巴,“以前二哥他们一起聊天的时候,我早就偷偷听到了,你们男子就喜欢去那些青楼楚馆。”
    幼幼对男女之事半懵半懂,尽管清楚青楼楚馆里尽是烟花女子,污浊之地,她内心不屑,却又掩不住一股子好奇,想不通究竟有何魅力,能使得这群男人沉迷复返,甚至萎靡丧志,不仅让二哥乐不思蜀流连忘返,连三哥也冒着被柯英婉发现的危险,跑去听曲儿弹唱。
    然而她说了一大通,却换来容欢简短的几个字:“总之这事不行。”
    幼幼没料到这回他态度如此坚决,完全不容商量,郁闷之余,忿忿地想,不去就不去,她就不信日后没有机会。
    可惜幼幼尚未想好计策,第二天就出了事。
    ☆、第19章 [嫁祸]
    小戚死了。
    容欢回府一得着消息,便直奔隐云院,守在门口的掬珠见他赶来,眼眶发红地迎上前:“王爷,姑娘在里面正哭得伤心呢,奴婢劝了好久都不管用,眼瞅着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听说幼幼哭得伤心,容欢胸口沉窒地一紧:“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道来。”
    “是……是小戚……”掬珠也是凝泪欲泣,使劲吸溜几下鼻子,“今儿个一早小戚不吃东西,奴婢还以为是这几天把它养的嘴叼了,没有当回事,谁知等会儿再来瞧,发现小戚全身抽个不停,嘴吐白沫,还不等奴婢再去唤人的功夫,就已经没气了……”
    一颗泪珠子终从眼角坠落,掬珠抹了抹,继续讲道:“姑娘知道后,一直不肯相信,非要亲眼见着才行,王爷您是不知道……当时那场景……小戚死得可惨,姑娘的泪都快把榻褥浸湿了……”
    明白大致经过,容欢不再停顿,掀帘举步而入,隔着一扇屏风,已经听到丝丝抽泣的哭声,容欢听出是幼幼在哭,本就焦躁的心绪变得愈发慌乱。
    “幼幼。”他一眼落向伏在床边的娇影,一头青丝乌压压地覆住她后背单衣,随着剧动的身躯一颤一颤,似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容欢忙坐到旁边,轻轻拍抚她的背:“幼幼,我来了,听话……别哭了。”
    “表哥……”许是太过伤心,得知他来了,幼幼支起身,扭头便扑进他怀里,“表哥……小戚死了,死的好惨好惨……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她口中念个不停,哭个不停,整个人恨不得化成一滩泪水,再一滴一滴渗透对方的心脏,这般小鸟依人的柔弱之态,叫容欢疼惜不已,唯恐她真的化掉一般,情不自禁收拢双臂,嗓音柔如月下摇曳的轻纱:“表哥知道的,你别难过,不要哭了好不好?哭坏了眼睛,会又肿又难看的,回头叫太妃看见,又该担心了。”
    幼幼虽未停止,但哭声明显渐渐低弱下来,稍后将脸庞埋入他的臂弯中,若有若无地抽噎几下。
    容欢感觉她情绪有所平复,笑道:“来,让表哥瞧瞧。”
    幼幼倒没反抗,抑或哭得没了力气,任由他捧起莲白小脸端详,容欢一瞧她眼眸哭肿得像两颗桃子,不禁眉宇深锁,吩咐习侬:“去准备冰袋,等会儿拿来给姑娘敷眼睛。”
    幼幼闻言,倔强着开口:“不用……我没事。”
    容欢笑了笑,直跟哄小孩子一般,声音温柔含宠:“不消肿,等明儿个就该觉得疼了。”
    幼幼这才不做声。
    容欢欲再安慰几句,目光不经意一晃,居然瞧见立在一旁的秦氏,其实秦氏早就在屋内了,只不过适才容欢的注意力全在幼幼身上,眼里哪儿还看得到别人。
    察觉他投来的目光,秦氏赶紧福个身:“王爷。”
    “你怎么在这儿?”容欢没料到她会出现在隐云院,神色不变,眸底却微有冷意。
    秦氏恐他不悦,有点尴尬地解释:“妾今日是来探望表姑娘的,结果就赶上……妾见表姑娘哭得伤心,才留下来劝慰几句。”
    “这儿没你的事了,出去吧。”容欢轻描淡写地落下句,尔后偏过脸,用帕子替幼幼细细擦着泪珠子。
    秦氏知道他不愿自己与表姑娘多有接触,毕竟以她卑贱的身份跟表姑娘联系在一块,只会坏了表姑娘的名声,低头一应,走了几步后,她眼波暗转,掐着绣帕,又停下回首:“王爷,有件事,妾不知该不该说。”
    容欢视线从幼幼脸上绕到她身上,止住动作:“什么事?”
    秦氏抿着朱唇,颇一番踌躇,才讲道:“其实早上妾来看表姑娘的时候,发现冷氏站在隐云院的院墙外,当时妾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瞧错了呢。”
    “冷氏?”容欢长眉微微一颦,“她在隐云院外面做什么?”
    秦氏摇头:“妾只看到她东张西望,有些慌慌张张的模样,随后便不发一言地走了。”
    掬珠蓦然反应:“咦,那个时候没过多久,刚好小戚就出了事,莫非……莫非……”她心底一惊,脱口而出,“莫非小戚的死与冷氏有关?”
    幼幼一怔,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容欢的右臂。
    容欢伸手覆来,轻柔地抚慰下,继而开口:“马上传冷氏过来。”
    冷氏是被姜总管亲自“请”到隐云院的,她规规矩矩地给幼幼与容欢拜了一礼:“奴给王爷请安,给表姑娘请安。”也不敢起身,只是静静低头跪着,两手绞在一起,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幼幼头一回看见冷秋霜,柳叶弯眉,肤若凝脂,容貌秀中透美,但不属于极致的美,相较秦氏的妩媚艳丽,她身上自有一股烟花寂冷的清寒之韵,反而引得人想多瞧上几眼,至于身材,与秦氏倒是不相上下,丰润娉婷,一袭轻薄纱料合身贴服,更衬得那胸部凹凸分明,饱满圆挺。
    容欢呷了一口茶,将青瓷浮白荷茶盏搁在几案上,问:“你今早都做了些什么?”
    冷秋霜垂眸答:“回王爷,奴在屋内先是练了会儿笛子,然后去后园采摘花瓣留做用茶,之后一直在炕上给爷绣袜子,奴想再过段日子天儿该立秋了,想着给爷添点厚实的袜子。”话说的中规中矩,但仔细听来,又流露着一股温婉含情之意。
    秦氏一旁暗恨,险些将袖里的指甲掐断,故作轻笑:“妹妹这话说得当真吗?”
    二人素来不对付,听她阴阳怪调的询问,冷秋霜扭头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秦氏哼哧:“怎么我今天一早,见妹妹没在屋里吹笛,反而是在隐云院附近停留呢?”
    冷秋霜脸色微变。
    容欢面无过多情绪,依然是云过风轻的语调,不经意用手转动着指上的玛瑙扳指:“秦氏所说,是否属实?”
    “我……”那是他思考事情的习惯动作,冷秋霜跟他身边自然晓得,王爷表面风平浪静,凡事似不上心,实则心绪深敛莫测,在他面前答话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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