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满红色气息的年代,教员的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引十万万国人对长城为之向往,许多人真将“去一次长城”,当作此生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饶是胡玉英这样的农村妇女也是一样。
    以至于当大女儿说带她出去游玩,玉英婆娘下意识说:“去趟天安门和长城吧。”
    即使她不说,这两处地方李云裳也不会落下。
    昨天,母女二人和李兰一起去逛过天安门,今天的长城之行李建昆刚好得闲,陪同拎包。
    首都逛长城的选择其实很多,比如本地人就比较推崇逛慕田峪长城,它距离京城市中心只有七十公里,游客相对较少,没那么拥堵。
    但要让李建昆说,必须得是八达岭。
    明代《长安客话》说:“路从此分,四通八达,故名八达岭,是关山最高者”。
    不到八达岭,无法真正感受到长城的雄浑,以及这项伟大工事的深远意义。
    累是真的累,李建昆左手搀扶一个,右手搀扶一个,身材丰腴的李云裳自己顾自己,好几处台阶陡峻的地段,顾不得形象,手脚并用。李建昆不好表露出来,事实上他的脚也是软的。
    不过当真正站在八达岭上,你会觉得所有幸苦都值得。
    眺目望去,大好山河尽在脚下,下方的千古雄关——居庸关,苍凉而深邃,耳畔风声袭来,仿佛夹杂着古时战场上传来的铁马金戈。
    心头涌起一股热血,李建昆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一股力气,搀扶着左右继续向前,准备征服八达岭最高处。“姐,跟上,咱们去最高的地方!”
    “不要了吧,到这里差不多了。”身后传来李云裳的哀嚎。
    “你不是要喝水么,前面有卖汽水的。”
    一听这话,李云裳打起精神,她现在口干舌燥到似乎能喝下一条河。
    这不是李建昆的望梅止渴之计,前面一处平台上真有个卖汽水的小贩,卖的还是顶时髦的北冰洋,李云裳看清情况时,眼珠子都直了,用尽最后一股子劲儿爬上来,气喘吁吁想找小贩卖汽水,后者却没空搭理她,正在吵架。
    “北冰洋正常卖一毛五角,看你这么高搬上来,你卖两毛我都不说什么,你竟然敢卖五毛,可口可乐都不敢这么卖!”
    小贩的对手是个典型的北方大姐,骨架大,性子急,边说着边撸袖子,一言不合准备动手的架势。
    小贩是个干瘦中年人,一顶解放帽在头上斜戴着,却也不怂她,“你甭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汽水是我的,我就卖这价,你愿买掏钱,不愿买滚蛋!”
    “你!”大姐气急,隔空戳着小贩的鼻头,“伱肯定有单位对吧,有种亮出来,我去工商告你们,翻出几倍价格卖,我不信你们还有理了!”
    “头发长见识短,”小贩撇撇嘴,当真摸出一张工作证,怼到大姐眼前,“喏喏,告去吧。”
    大姐:“……”
    她显然未料到这家伙这么理直气壮,眼神扫向围观的人,视线定格在身板和气势都很强的李建昆身上,“这位大兄弟,您给评评理。”
    “这个、告不通,现在允许市场调节价存在,”李建昆指指小贩说,“他只要能证明这些汽水是计划外的产物,那么叫卖多少钱都行,你觉得合适就买,不行别买,老话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兄弟是个有见识的人。”小贩四平八稳坐在马扎上,递过来一个大拇哥。
    大姐诧异:“还有这说法,商品不都是统一定价吗?”
    “改了,这叫价格双轨制。”李建昆回道。
    在八十年代私营经济的财富盛宴中,占据着重要影响因素的价格双轨制,前不久出台了,在体制内已经引发轩然大波,街头巷尾也是议论纷纷,还没听闻的,那是真的不关注实事。
    所谓双轨制,犹如在一条道路上同时施行可以靠左和靠右行驶的双重规则,必然导致撞车和混乱,就像眼前这一幕。
    但它又是基于现状的经济转型的必然结果,具有一定合理性——没人敢一下放开市场经济,这是一个尝试的过程,付出一些代价必不可免,改革往往伴随着阵痛。
    “同志,来四瓶。”李云裳自然不在乎贵的这点钱,她只知道嗓子快冒烟了。
    她这么一买,也有人跟着买,小贩的生意非常不错。价格双轨制的“可暴富属性”已然显露。
    李建昆四人游玩到中午下山,带老妈和山河妈在城隍庙吃了顿新鲜——驴肉火烧配卤煮,遂结伴返程。
    回到娘娘庙的四合院时,接近下午三点,未料到院里有客,不过不是找他们的客人,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戳在院墙一角和梁叔聊得起劲。
    看到主家回了,黑脸汉子这才止住话头,告辞离开。“老梁,机会难得,错过可没了!”
    “行,行,我考虑考虑。”
    李建昆原本没在意这回事,谁还没几个熟人?梁家两口子常住在这里,有人来找很正常,不过梁叔却主动找上他。
    黑脸汉子刚刚说的事,他拿不定主意,知道东家能耐大,想问问他的意见。
    据梁叔说,这黑脸汉子是他以前的工友,他下岗了,但人家有路子,一直留在厂子,现在厂里在计划之外有允许自销的权利,黑脸汉子可以搞到货,比如这次,五百个煤炉子。
    黑脸汉子吃不下,知道梁家现在有钱,遂找梁叔合伙。
    “他说什么也不用我干,只要拿钱出来,一个煤炉子从厂里四块八角拿出来,甩给个体户五块五角有人抢着要,三两天时间,能赚好几百。”
    梁叔显然有些心动,一辈子没赚过这么快的钱。
    “信得过么?”李建昆问。
    “那没问题,几十年的交情,说话也算一口唾沫一个钉。”
    “可以做。”
    梁叔笑弯嘴,东家说行,他才真正放心,主要怕摊上麻烦。
    “卖布喽!上好的棉纺、涤纶布喽!”两人还没聊完,院外传来叫卖声,一下吸引了玉英婆娘和李兰的注意,非得出去看看。
    后世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布料在这年头妇女心中的重要性。
    一家老小穿衣、盖被,都需要布,然而布向来是紧俏物资,过去在农村她们很难搞到布票,常常一块布节省着利用到极致,比如先做衣裳,衣裳穿破了改成短衣或裤头,再穿破了,仍然舍不得扔,当作抹布用。
    娘娘庙胡同里,一名小贩推着辆大永久,后座上架着一对箩筐,里面竖放着七八卷布匹。
    “哎呦小兰,这料子不错呀。”
    “嗯嗯,姐,你看这红花料子山河结婚时做几床被面怎么样?”
    “我看行。”
    玉英婆娘和李兰围着箩筐打量,爱不释手。李建昆是不懂,不过连李云裳上手摸过后,也挺满意,说这布料的质量和款式都不错。
    李云裳作为代表询价,这一问,居然不要票!
    拖到家门口来卖,连布票都不要,这可把玉英婆娘和李兰乐坏了,眼里泛起绿芒,恨不得把这些布料包圆。
    玉英婆娘还颇为感慨道:“世道真的变了,买布竟然不要票。”
    “妈你别高兴太早,你还没问价钱呢。”李建昆提醒。
    李云裳接着又问起价钱,每种布料价格都不同,但无一例外,比供销社贵不少。
    留意到两位妇人蹙起眉头,小贩殷勤说道:“是有点小贵,但二位大嫂,咱说句良心话,这么好的布你们上供销社能抢到吗?我还不要票。”
    玉英婆娘和李兰合计了一番,是真抢不到。终究扯了些。
    傍晚,吃罢晚饭,李建昆辅导小妹做完功课后,闲来无事,晃悠到小酒馆。
    这妮子倒是想跟来,李建昆没带。
    此时时间尚早,节目还未开始,但酒桌已经坐满,酒客们交谈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落入耳中:
    “你在橡胶二厂是不是有关系?他们生产的自行车内胎真不错,想想法子呗。”
    “三儿,此话当真?你真认识胜利四厂的供销科长?”
    “娘的,人人都在找关系,你们说咱哥儿几个怎么就没呢?发财的门路摆在这儿,走不通,糟心!”
    多半酒桌上谈论的话题,都是这类,价格双轨制带来的影响可见一斑。
    李建昆前脚刚到,后脚唐国耀也来了,与他不同,后者过来忙上忙下,没活儿他也能找点活儿出来,把随后几天要卖的酒,从库房搬进吧台内放置好,只是他腰间的那只黑匣子,bb个没完没了。
    首都作为继魔都和羊城后,第三个建设寻呼台的地区,目前bb机业务也已经上线。李建昆送给了姐姐一只,唐国耀这只是自己买的。
    “你看看吧。”李云裳指指他腰间说。
    “不用,晚上回去再看,没二事。”唐国耀笑着摆摆手。
    “耀哥你现在可是大红人了。”李建昆插话说。
    唐国耀笑了笑,也没否认,几年来他一直在各种经营关系,看出这社会就是个关系社会,但是真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么一茬。
    有点鸿运当头的意思。
    “全是找你联系工厂关系的?”李云裳问。
    唐国耀点点头:“一股风吹起来,好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听说我有点关系,连我家隔壁退休的六旬老头都找我托关系,拿出棺材本来,想弄批货倒出去。”
    李云裳咂舌。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只要历史的宏大叙事不发生改变,该来的总会来。李建昆对此不发表看法,他只知道,整个大环境,马上要变了。
    羞于提钱的年代,将一去不返,在接下来最狂热的一段时期,“搞钱”会成为最时髦的字眼,人们除了搞钱,似乎已经不需要其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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