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方式。
    这种隐忍的害怕,比明面上的仇视更令沈思安难以接受,且找不到合适的还击方式。
    “我听小琮说,他是在西城军区遇见你的,你去军区见了乔焱,因为什么事?”沈思安突然发问,直觉她这样的变化是源于乔焱,就连她这两天安静到乖巧的沉默也是。
    这让他想到了小琮几天前的“无理取闹”,进而想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小琮信誓旦旦地说孩子是乔焱的,又想到了她从前一次次对乔焱毫无理由地维护——紧接着引申而来的滔天负面情绪,堆积到快要无法压抑。
    庄浅却因为他突来的询问而失神。
    “小浅,你告诉我,你瞒着我去找乔焱干什么?”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力道,眼神幽沉如墨,哑声一个字一个字道,“你就说一句话,哪怕你说只是顺便路过进去看看,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再问。”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庄浅终于在此刻抬了眼,刚才哭红的眼睛难受地盯着他,“沈思安,你问我这种问题,你怀疑我?”
    沈思安看着她此刻的表情,呼吸猝不及防一窒。
    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既往不咎的软话。
    最后却生生压抑住了想伸手抱她入怀的冲动,他只是冷声道,“小浅,你别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我,也别反客为主转移话题,现在是我在问你。”
    “我无话可说,随便你怎么想。”她迅速回。
    庄浅话一出口的瞬间,她下巴上的力道骤然一松,然后下一刻,梳妆台上的东西被盛怒中的男人掀了一地,稀里哗啦地碎物声,有的玻璃瓶就这样近距离被砸碎在她脚边。
    沈思安站在一地的碎屑中,如同被激怒到极致的雄狮——哪怕是这样,他也下意识地不想弄伤她,于是在她继续沉默的时候,他朝她伸出了手。
    庄浅无动于衷,他又半妥协半强迫地将她抱离了原地。
    将她轻放在房间北角的沙发上,沈思安弯身给她顺了顺发丝,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大概是怀孕太累了,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转身要离开。
    “去医院看什么?”庄浅闻言猛地抓住他的西装袖口,盯着他的后背声音颤抖,“下周才是正常产检的日子,家里就有医生陪护,你现在让我去医院看什么?”
    沈思安转身看她一眼,也就只是一眼。
    然后他一点点掰开她的手,脚步向外,没说话。
    “沈思安!”
    庄浅倏地从沙发上起身,通红眼大声叫住他,“你这种时候要我去医院检查,要亲自‘陪’我去医院检查,就是信了你弟弟的胡言乱语了是不是?就是怀疑我肚里孩子是别人的了是不是!”
    说到后来,她声音都在发颤,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可置信多一些,还是嘲讽难受多一些。
    沈思安当然听得出她话中哭腔,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他说:“是你连一句敷衍的话都不肯给我,却要我无条件相信你——是你一直要求太多,小浅。”
    是你一直要求太多。
    庄浅颓然地跌坐回沙发上,好久都没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胡乱喃喃,“是我要求太多,原来是我要求太多……”
    沈思安猛地转过身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要我怎么敷衍你?”她看着他,声音僵硬的问,“你希望我用什么理由敷衍你?”
    “对我说句真话就这么难吗?”沈思安从未这么挫败过,声音嘶哑,“为什么你连一句解释都不肯说?这让我感觉我们不是夫妻,而是连陌生人都不如的陌生关系,这种关系让我很难忍受,你到底明不明白?小浅。”
    “原来你想听真话——”庄浅愣愣地靠在沙发上,缓缓掉眼泪,发出声音,“那我就告诉你真话——我找乔焱,是因为我觉得靳正言死得蹊跷。你别把我当傻子耍,我做过传媒,知道新闻是怎么回事,他亲眼死在我面前,身上多处中弹,鲜血都喷进我的脸,我的眼睛。我即使被洗脑一万遍,也不可能相信媒体所谓的自杀报导……”
    “那种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就这么值得你操心?”沈思安声音泛着冷意,眼神阴骛,“如果不是他,我会给你终生难忘的世纪婚礼,我们现在还在西山那方小天地过着安宁的生活,而不是让你美梦变噩梦,沦为无数人的笑柄,让我进退无路!”
    “你有的是手段报复,为什么要选择最血腥的一种?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做这种恶心的事!”听完他并没有正面否认的话,庄浅崩溃地尖叫,哭着质问,“破坏我们的婚礼,乔焱也有份,你是不是连他也要一起杀了!沈思安,你跟那些心理变态的杀人魔有什么区别?你只是没有亲手拿刀而已——”
    她哭得声嘶力竭,沈思安下意识动了动脚想要靠近,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回神意识到了她话中的重点,他眼神不可置信:
    “你原来知道乔焱参与其中——你明明知道他做过多恶劣的事,知道就是他主导破坏了我们的婚礼,却还孤身去见他?”
    庄浅却觉得已经跟他说不下去了,枕着沙发低低呜咽。
    很久的沉默之后,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生平第一次,我希望你的污蔑成真,我希望这是我跟别人的孩子——希望孩子没你这样可怕的父亲。”
    沈思安却依然听到了她的话,浑身如遭雷击都不为过。
    他心底开始没来由的慌乱,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伤人伤己的话,急切地上前两步,试图用一种精致到完美的说辞来补救,“小浅,你只是怀孕压力太大了,什么杀人,我没做过,靳正言的案子很快就会了结,这一切都是沈雨巍幕后操纵,他如今都获罪入狱了……”
    “我不相信法律。”庄浅声音清如净水,一个字一个字却铿锵有力:
    “沈思安,我不信法律,也不信你——就算曾经信过,今后也不会再信。”
    ☆、第099章
    林淑给庄浅送礼服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房间内明显诡异的气氛——活人两个,鸦雀无声。
    庄浅正靠在房间角落的单人沙发上,眼皮轻敛着仿佛睡着了。
    “沈先生?”林淑诧异地看着中央沙发上的男人,明明记得他这时候应该正忙才对。
    沈思安闻言似乎骤然回神,他看一眼她手上的礼服,又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庄浅,眉心下意识一皱,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林淑先出去,“衣服放桌上吧。”
    林淑放下衣服,还是尽职地提醒了一句,“李警司的就职宴安排在晚上八点,现在七点四十了,刚才他亲自打了两次电话过来,问您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告诉他将东西准备好,我马上到。”
    林淑点了点头就要出去,临转身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庄浅一眼,偶然见到她已经睁开了眼,正朝自己看过来,便多嘴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邵医生过来?”
    “不用了,我没有不舒服。”庄浅总算说了一句话,也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说完就抱着礼服去换了。
    沈思安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甚至听到庄浅说话都没分神多看她一眼,不过心底却还是几许微妙的诧异:他以为两人刚吵了架,她即便再大方,闹脾气也在情理之中。
    可她现在的反应,却令他觉得自己太小人之心了。
    两人并没有坐同一辆车,而是先后抵达的就职宴现场,不过,饶是庄浅低调到几乎未曾公开露面,从沈思安等了她一起进入会场这点来看,坊间谣传不攻自破:
    至少,这位矜贵低调的官夫人不是传说中的那般不得宠,但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受宠,因为看俩人此般出席公开场合的互动就能看出端倪了。
    与亲密无关,与热络无关,真正的相敬如“冰”。
    两人甚至连一句交头接耳的私话都没有。
    却也有人眼尖,注意到了庄浅微凸的肚子,顿时眼神都有些微妙,跟身边人小声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庄浅是不介意这些的。
    她今天之所以来,只是为了从李琛手中拿回靳正言的遗物——当日靳正言给她的那个塑胶袋,里面装着一块小小的芯片状物体,她原本是没有介意,现在想来,如果真是沈思安对靳正言下的毒手,那他很可能并不只是为了报复靳正言破坏他们婚礼之仇。
    那块芯片应该是主要原因。
    沈思安一入场自然就脱不开身,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男人们交流频繁,庄浅理所当然进了闲聊的‘太太团’阵营,听着些或炫耀或嘲讽的八卦,开始寻找今天就职宴的主角。
    主角有两位,一位就是她要找的李琛;还有一个庄浅才见过,方苑。
    如今荣升司检总副警司,职位仅次于李琛之下,方苑算是终于熬出了头,在台上讲得激情澎湃,只差没热泪盈眶了,
    庄浅看一眼台下最前方的沈思安,他身边和一庭正小声跟他说着什么,他只是不时点一点头,从头到尾都没看台上春风得意的男人一眼。
    他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却变得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靳正言死去,沈雨巍被抓,方苑与沈思安沆瀣一气,从今往后,政检彻底一家了。
    庄浅手里捏着杯果汁,有些怔愣地注视着人群中受尽瞩目的男人,明知道这样想不太合适,但她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不舒服感,就好像,自己吃到一半的骨头突然被狗舔了一口,想扔,饿死自己,闭着眼睛继续吃,恶心难受。
    林淑这时端着一杯热牛奶过来。
    小姑娘自然地将她手中的凉果汁换了去,笑眯眯轻声道,“都怀孕了就别再喝凉水了,这是沈先生特意吩咐人为您准备的,他还说您要是累了的话,就先让司机送您回去,他晚点就回来陪您。”
    小姑娘话里话外都是愉悦和羡慕,见庄浅只是抓着牛奶杯子不吭声,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喜悦的意思,忍不住就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沈先生是真心心疼您和孩子。还有我觉得吧,男人的耐心有限,有些东西……过了头就不好了。”
    庄浅看着面前一派正经的小姑娘,虽然话不好听,但也听得出她没有恶意。
    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没个外人通透,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意,问林淑,“你觉得我在恃宠而骄?还是也觉得我难伺候?”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淑连连摇头,有些紧张,“我,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您不是铁了心想要离婚,而且您如今有了孩子,离婚也不太现实,那这日子好过歹过都还是要过下去的。与其怄气让自己难受,那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坦点?而且沈先生对您的确是真的好——”
    何止是真的好,简直就堪称无微不至了,林淑绝不承认自己见识短,但她觉得,一个男人处在这种反手间翻云覆雨的位置,还能如此近乎自虐地洁身自好,甚至详细地记挂清楚另一个人的所有喜恶,那即便不是爱,也是一种深沉到常人无法企及的情感了。
    她喝的粥要盐不要糖。
    她喝的药加糖要不苦。
    她吃的菜要辣椒但不能过辣。
    她不喜欢我忙到很晚才匆匆回家。
    ……
    沈思安几乎包揽了庄浅的一切大小事,哪怕没有亲历亲为,也一定是亲自反复考量过。
    反正,林淑是没办法理解这种情感,所以她只能理智地干巴巴劝说。
    庄浅跟她说了会儿话,似乎心情真的愉悦了不少,也没提要率先立场,后来林淑见她情绪稳定,有点事就中途离开了,庄浅总算得空,在宴厅侧门堵到了刚讲完话过来的李琛。
    “李警司。”
    李琛见到她一愣,然后笑了,“上次凶案现场一见,庄小姐情绪不好,现在似乎已经无恙了。”
    庄浅笑得毫无诚意,“这要多谢李警司高抬贵手。”
    李琛无声地抿了一口杯中香槟,意味深长,“你该谢谢上苍,让你嫁了个神通广大的丈夫。”
    他一提到沈思安,就彻底踩到了庄浅的雷区,令她一下子没了好脸色,嘲讽全开,“看样子是找到下一个巴结的主子了?只可惜走狗一辈子都只是走狗,姓靳还是姓沈,它都只是畜生一条。”
    “你!”李琛脸色一瞬间铁青,一根手指狠狠指着她。
    庄浅看都没多看他一眼,顺手就将杯中牛奶泼了他满脸。
    一半牛奶还顺着他的脸沾染上了他的军装,她面不改色,轻敛下唇角讥诮道,“我怎么样?你又能对我怎么样?找你的主子告状吗?他就在那边。”
    她顺手一指外面宴厅沈思安的方向。
    李琛重重一抹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庄浅却半点不懂得见好就收,继续道,“现在,我即便是要你跪地给我舔干净鞋上的污渍,你不也得照做?因为走狗不需要人权,也不需要主人的尊重。”
    “你个女人知道些什么!”李琛大受刺激,愤怒地低吼,“良禽择木而栖,我不过是选了最不可能倒下的那棵树,我有今天,也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凭什么要受你一个女人的羞辱!”
    “凭你人蠢。”庄浅冷冷睨着他,手一摊厉声道,“把东西还给我,靳正言被杀当天,你从我手上抢走的东西。”
    李琛一声冷哼,“你做梦,那是警方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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