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玉不知今日宋云修为何心情不佳,总是先夸了几句。
    然话音一落,就听宋云修道:“这几日,你家应接到圣旨了罢?”
    齐如玉面色一僵,嘴边的笑意险些有些挂不住,他飞速地看了一眼宋云修,心道真是见鬼,他都还未想好说辞,只能老老实实承认:“是,下个月便入宫采选。”
    昔年,宋云修与当今陛下的事,齐如玉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之后宋家退了婚约,宋云修改嫁她人了,是以齐如玉渐渐也淡忘了这一段事。
    但今年采选,相府也接到了礼聘圣旨,他娘告诉他,若是他去采选,一定是会过的,且入宫便是贵君。再如何久远,那也是宋云修之前沾过的女人,齐如玉心里有些别扭,今日来访,一是道贺宋云修如愿以偿,二便是商讨采选一事。
    “云修哥......”齐如玉期期艾艾地试探,“你是不是,还对那位,有几分心思啊?”
    宋云修眉心微拧,默不作声。
    他其实,是重生而来的,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亲眼看着陛下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了暴君之路,得天下人讨伐。
    而这讨伐的名单中,便有齐如玉,贵君齐如玉联合反贼魏彩,师出有名,打着推翻□□的旗号将天下易主,而这位魏彩,便是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一个小姑娘,自称是永王后人。
    永王便是先帝嫡女,先帝怀化二十七年,被御封皇太女,因平叛有功四字。
    前世宋云修亦在一番坚持之下做了太傅,抱着的是搏命的心思,这回却是有几分把握,但初衷已然不同,无论如何,他决不能再让陛下重蹈覆辙。
    而贵君齐如玉,他不知是齐如玉先对陛下生了怨恨之情,还是先对魏彩生了爱慕之情,想起在城墙上他与齐如玉生死对峙的场面,宋云修内心十分复杂。
    “你进宫后......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要怨恨她。”宋云修无力阻止宫中采选,只能不抱希望地嘱咐一句。
    齐如玉眨眨眼,“她是陛下,我怎会怨恨她呢?我只担心你这里,会不会有些不如意。云修哥,其实按例,你今年也可入宫采选的,只是你先行一步,竟去参加了殿试!竟还选上了!”
    “她不会选我的。”宋云修垂眸,“我也绝不会入宫。”
    前世不会,今世也不会。
    宋云修满心忧忧,就算顺利坐得太傅一职,也只是小有欢喜,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更难的事等着他去做。
    ·
    “采选?”鸣鸾殿内,魏堇歆批着折子的手一顿,似是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来。
    啊,似乎是三个月前,礼部尚书来问过一次话,当时她似乎是答应下来。
    宗室无人,她本就是传承凤脉的唯一人选,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清清寡寡地过着,想了想便答应了。
    可现在魏堇歆偶得奇书,得知不出十年她便会被推翻朝政继而身死,那这采不采选的,似乎都没那么要紧了。
    文莺细细观察着陛下的神色,生怕她反悔一般。
    这宫里已经够冷清了,陛下确实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陪着,如此闲置下去,由她粗手笨脚地伺候着,却算怎么一回事?
    见陛下沉默,文莺出声道:“臣曾见过齐家的齐如玉一面,相貌生得确实非凡,性子也活泼。”
    “寻个机会,见上一面罢,其余人既是不如他,也不必提了。”魏堇歆看完最后一本,合上来揉了揉眉心。
    文莺以为陛下是答应了,欢喜地即刻下去安排。
    退下之前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魏堇歆阖目想了想,道:“你去把地牢甲字房的钥匙备好,多日不见,朕去瞧瞧那畜生活得如何。”
    在大齐皇宫之下,建着一座隐秘的地牢,在这座地牢中关过皇亲贵戚,也关过从高到低品阶不等的奴才,但不论关着什么人,必然都只能是历代皇帝才能使用的。
    魏堇歆换了一身品月色华服去,虽是华服,却是男子所穿的服侍,衣领高耸而袖口略收,透着几分保守。她顺着暗门开口的长阶走下,懒散的双目一间间看过那些空着的牢房。
    每一间牢房关过什么人,魏堇歆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是她亲手关的,亲手杀的,皇室之人的血,总不能沾染在别人身上。
    在这座地牢的尽头,关着一个人,地底下过于静了,以致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听得清楚。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听着那熟悉又可怖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整个身子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魏堇歆轻声地哼起一首江南小调,是首童谣,具体的词怎么唱她早已忘了,唯有曲调刻骨铭心。
    牢里的犯人透过垂在眼前的发隙盯着来人,她瞥见那抹蓝光,整个人都剧烈地一颤。
    “今日喂的是什么饭?”魏堇歆随口问着牢门的守卫。
    “都是上好的东西,陛下还是别瞧了,免得污了眼。”
    魏堇歆垂眸,示意守卫将地上的饭盒揭开,守卫立即照做。
    是白花花的米饭,菜也有荤有素,甚至还配着一碗汤。
    只是汤水冷了,凝出腻腻的油圈,饭是馊的,菜品上生着霉斑。
    可惜了,若是在夏天,一定会在里面瞧见几只白花花的活物。
    魏堇歆冷嗤一声,将视线从那对腌臜上移开,直视向那双藏在头发下面偷偷盯着她看的眼。
    那双眼睛红得滴血,卷在里面的都是对魏堇歆无尽的恨意。
    看着这老东西这副模样,魏堇歆心情更好了,她觉得自己忍着多年来的头痛,似乎也忍得值得。
    “今日好吗?”魏堇歆弯身,将脸靠近牢门。
    以前这样时,里面的老东西会发疯似的冲出来抓着栅栏吼叫和冲撞,伸出手来乱抓一通,恨不得将魏堇歆撕碎。
    可她总也抓不着,渐渐就失了这般想法,只会冷冷盯着她看,后来老东西连饭都不吃了,还需要人给她灌下去,真是愈发难伺候了。
    里面被关着的人只管双目阴沉,也不回应,魏堇歆丝毫不介意,她回忆着轻声道:“近日,我见着了故人,见着他,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前我是怎样地活着。”
    她语调悠扬,仿佛陷入某种美妙的回忆,可很快下一句话就变得阴沉,“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总能想起究竟是谁毁了我的一切。”
    牢笼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安地向后贴了贴身子。
    魏堇歆目光深深下令:“把牢门打开。”
    吱呀——细碎的声音回荡在阴森幽暗的地牢中,不多时,里面发出一声凄惨的吼叫,鲜红的血又染了半边的污秽的墙。
    第5章
    ▍绊倒的太傅
    上任的日子是个晴天。
    今年科考除了三甲,又有七名被择入翰林院辅学,以待来日,能入金銮殿的便只榜眼李秀山和探花百里秋。
    还有一位,便是殿上忽然多出来的,随侍圣驾的太傅——宋云修。
    朝露殿内所有大臣都低着头,但目光都不自觉往上瞟,虽只能瞥见一角清寡的衣料,也抵不住这些人难抑的好奇心。
    魏堇歆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底下的大臣,好奇会否有人真忍不住抬了头,余光却也忍不住瞧了距她五步之遥的宋云修一眼。
    男人立如松鹤,衣冠雪白,面上端方持重,两只手却塞在袖子里不肯示人。
    他以前害羞就是这般,这会儿怕是觉得别扭。
    “今日尔等均无要事启奏吗?若想罚站还是回家去。”
    殿内一直鸦雀无声,魏堇歆的一声质问让前排几个大臣皆忍不住抖了下身子。
    今日来的人近乎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新上任的两位御史连朝中的门面都没摸透,更不必说有什么奏书,老臣嘛,无事的时候参几本鸡毛蒜皮的事听一听,现下有了现成的热闹看,谁还惦记着上奏的事。
    正坐于凤椅上的魏堇歆自也心不在此,她见殿中依旧寂寂,正要宣布退朝,身畔却忽然传来一声清冷。
    “微臣有事启奏。”
    此话一出,殿中还是依旧的寂寂,可许多人的抽气声却是此起彼伏,有人笑眼看戏,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暗暗摇头。
    就连魏堇歆都忍不住往身侧看了一眼。
    齐朝的官服只分青白两色,武青文白,宋云修身上这件雪色鹤纹氅衣虽是临时赶制出的,但做工并不差,穿在他身上正合身,他执朝笏弯身微伏,乌色长发散落肩头,行的礼倒是十分标准。
    魏堇歆往后闲靠一寸,才道:“讲。”
    “不知陛下前日是否拨了一笔赈灾款往沥阳去?”宋云修抬眸,想向魏堇歆求证,立马对上一双满是深意的眸子。
    他像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上身竟轻轻颤了一下。
    魏堇歆看在眼里,暗觉几分好笑,耐着性子答道:“的确。”
    “陛下,沥阳水灾乃是由于山势围靠排水乏力蓄积而成,加上地方官吏懒怠,迟迟不曾上报,官官相护已成气候,如此境况,再多的赈灾款拨去也是泥牛入海、杯水车薪。”
    魏堇歆双目凝在他面上,看他粉润的唇开开合合,几年不见,出落得比之前更加成熟风韵,官服宽大,却藏不住他修长身段和劲瘦的腰身。
    一时走神,魏堇歆就没听清楚他在禀报什么,只隐约记得好像与沥阳水灾有关。虽然没听,但魏堇歆依然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地问了句:“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宋云修继续不卑不亢地答道:“微臣以为,应立派钦差前往沥阳清缴腐气,同时倾力治水,方能奏效。”
    是沥阳出了官吏贪污之事?魏堇歆闻言将宋云修上句禀奏的话猜了七八分,之前她听到沥阳水患一事时,并未过多放在心上,春季正是水患多发时节,往年也是批了银子下去了。
    然而这件事怪就怪在,连宋云修都知道沥阳有官吏故意拖延草菅人命的情况,那日上报的官员却是轻飘飘淡描一句:沥阳水灾,需拨款。
    当时魏堇歆听着这话便觉得不对,特意派人前去查探了一番。
    魏堇歆眯了下眸子,想起那日上报的官员是谁。
    “刘侍郎,你觉得太傅大人说得可对啊?”魏堇歆侧目,睨向面色惶惶的一人。
    工部侍郎刘桐柄在听见宋云修提及此事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被魏堇歆质问险些面无人色,全凭一点侥幸撑着,快步出列道:“陛下,臣已将事宜报之于古尚书,还以为陛下早就知道了。”
    莫名被点名的工部尚书古莲一顿,立即转身驳斥道:“你何时告知于我?”
    刘桐柄一脸无辜,道:“古大人忘啦?上个月月末,下官曾差人往大人府上送过东西。”
    古莲立即回忆,想起刘桐柄确实派人来过,只是来的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厮,手上抱着一堆礼,她推拒不收,那小厮却坚持要送,说只是一些地方小物,瞧着灵巧不值什么价钱,几番拉扯下,古莲怕叫人瞧见传出非议,才让人收到库房去。
    至今,她都没去看过那堆东西里究竟有什么,难不成这刘桐柄摆了她一道?
    刘桐柄对外只说送了东西,却不说那是什么东西,若古莲现下揭穿她送的是什么,她却又收了,若是不揭穿,她就落得一个知情不报之罪,里外洗不清。
    古莲急得焦头烂额,魏堇歆冷眼瞧着,将目光落于古莲身后的刘桐柄身上。
    对于此人,魏堇歆稍微有些印象,是先帝旧臣,刚入仕时年纪还轻,如今已有三十上下,素来默不作声,政绩也平平,似乎不算是个奸猾之辈。
    再看古莲,三年前中榜眼,从中大夫做倒工部尚书,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在朝中开罪不少,但她政绩不错,底下那些牢骚魏堇歆也只当充耳未闻。
    魏堇歆一眼扫过这二人各异的神色,挑眉道:“既如此,钦差一职,不如就由古爱卿将功抵过,至于空出来的尚书位子么......”
    她斜了眼刘桐柄道:“赏你了。”
    两个涉事官员都松了口气,古莲虽心有不甘,但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事,刘桐柄更是喜不自胜,忍不住勾起嘴角。
    事毕,魏堇歆扫了眼宋云修,见他眉心微蹙,却是不再说什么,便下令让闲杂人等退朝,独留了宋云修一个。
    宋飞雪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脸凝重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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