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姑娘就这般肯定,赵柔止并非齐北山良配?”
    猗苏噎了一下,随即反驳:“若齐北山一生如意,又如何会滞留忘川?”
    伏晏却笑而不答,眉头却略紧,沉默的情态里隐约透出些罕见的愁思。猗苏不由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伏晏。分明是不一样的气度,此般神情就是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
    “怎么?我脸上又有东西了?”对方很快回过神来,冷着张脸问她。
    “我在仔细比较君上和齐北山的外貌。”猗苏觉得伏晏一贯不会把自己显而易见的谎言当真,更不会追究她的实话,思绪一转,就随便扯了个名目。
    不料伏晏竟计较起来:“哦?谢姑娘得出什么结论?”
    这一问,就将猗苏问住了。她嚅嗫了半晌,讪讪道:“结论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呵呵呵呵。”
    伏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宽和地说:“这种事,说实话就好了。就比如坦白来说,谢姑娘比赵柔止要差远了。”
    猗苏沉默了片刻,硬邦邦地顶回去:“平心而论,君上和齐北山根本不能两相比较。”
    伏晏瞧着倒是完全不以为意,一拢广袖,往禁内而去,口气相当不可一世:“那是自然,本座是什么人?齐北山又是什么人?”
    却是将猗苏话中的意思完全颠倒过来。
    猗苏撇撇嘴,决定以沉默结束这个话题。
    伏晏的认路能力相当了得,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齐北山将要居住的两仪殿。粗略一眼望过去,陈设具备,也早有侍者扫着庭院早秋不大多的落叶,看来言箐等人早就预备下了传承后嗣的事项。
    “君上不会是想蹲守在此处吧?”
    伏晏的语调中仍满是不屑与嘲弄:“不然呢?暂且一观。”
    于是猗苏就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等着齐北山出现:“真的不用到别处打探消息?”
    “这次跟紧赵柔止和齐北山便足够。”伏晏靠在廊柱上,懒洋洋的姿态颇有些贵家子弟纨绔的味道,偏生眼眸又太冷,意态里透着克制,缺少恶少当有的漫不经心。
    一朝间跨越两个世界,猗苏本就有些疲倦,才安定坐下来,眼皮便开始打架,下巴朝着胸口一点一点,总在将睡不睡的时候清醒过来。伏晏就懒懒地看着她打瞌睡,觉得她这模样挺有意思,眼睛里便浮起一点笑意。
    “郎君。”
    侍者问安之声响起,齐北山在两个随从陪同下进了两仪殿。他对室内精丽的装帧瞧也不瞧,径直到里间,命侍从寻出正看的两本书翻阅起来。
    伏晏与猗苏所处的位置,一转头就瞧得见未拉上屏风的里间。伏晏竟未叫醒好不容易睡过去的某人,反而闲适地抬了一条腿搁在廊上,看向宫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猗苏睡着睡着,头就向一侧歪了过去,连带着身体也向旁侧倾倒。伏晏一瞬回神,唇线紧了紧,迅速向她靠过去,原本只是扶住她,不想猗苏实在困极,迷糊之间觉得有了凭依,便顺势头一歪,靠在了伏晏肩头。
    伏晏挑挑眉,伸手要去戳她额头点醒她,手指却不知为何在半途顿住了。他的神情在此刻显得莫测:琥珀色双目只是定定瞧着猗苏的脸,目光比单纯的审视少一分凉薄,却也远比温情多了冷淡。这种游走在关切与漠不关心中间的神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伏晏手一扬,便有一本书册从里间悄悄飞到他手中。
    他神色如常地翻阅起来,却显然对此类读物瞧不上眼,看了不久就干脆拿来遮在脸上挡秋日的斜阳。
    日光的热度让猗苏渐渐从迷梦中清醒,她对自己的状况怔忡半晌,直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伏晏看了片刻,气有些喘,一下子从对方身上弹开,靠着廊柱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伏晏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睨她:“醒了?”
    他这情态最是气人亦最是惹人遐思,眼前状况下,只令猗苏的脸红得愈发厉害。她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对方,垂眼弱声道:“是……在下失礼了……”
    “我都习惯了。”伏晏理了理肩头的衣褶,顿了顿又道:“早些补觉也好,不然夜晚监视会有点麻烦。”
    “欸?”
    伏晏又作出无奈又鄙夷的神气:“谢姑娘还没睡醒?我可没兴趣把每句话的意图解释清楚。赵齐二人首次独处,想必很有意思。”
    “君上……是要偷窥……”猗苏瞠目结舌,颇有些难以置信。
    “谢姑娘想得有点多啊。”伏晏啧啧两声,继续嘲弄她。
    猗苏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伏晏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甚是乐在其中:谢猗苏笑起来和不好意思的模样都还算入眼。她相貌本就生得不差,平日里却少笑,整个人便少了活气,有种与她九魇出身相称的冰冷意态。但她粲然笑开的时候,便骄矜而艳丽;至于羞恼的时候,更是生动了不止一星半点。
    猗苏被他瞧得发毛,干脆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外室,立在内室门边欣赏齐北山读书的美景。
    齐北山倒是颇镇静,从从容容地翻动书页,下垂着眼睫专注于书页的神情着实迷人到了极致。反而是一旁正坐随侍的小厮要不安许多,一双眼睛左右张望,眉目间现出焦灼之色。过了半晌,这小厮终于忍不住了:“郎君,就真的任由那老贼摆布?”
    “隔墙有耳。”齐北山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却也不多责备,反而宽和地道:“既然事已成定局,那么自当为朝事平安竭尽全力。况且,若我不答应,不免又要有无辜之人受牵连……”
    那小厮恨铁不成钢似地一叹:“郎君就是心太好!”
    “说到底,此前我不过是逃避世事罢了。清谈也好,玄学也罢,佛书亦如是,都不过是置身事外的空谈。我既已强入红尘,自当尽我所能。倒是让你担心了……”齐北山微微发出叹息,凝眉的神态直令人心有戚戚。
    “皇宫内院可是吃人的地方,郎君可要多加小心。”
    齐北山闻言沉默了片刻,从书页上抬起头,平和地吩咐:“阿彭,替我将手头的史书取来。”
    “敢问郎君,是所有的?”名叫阿彭的小厮有几分惊讶。
    齐北山一颔首,露出一抹颇有自嘲意味的浅笑:“你说得对,我也该学学如何应对这内院的规矩。”
    阿彭面现不平之色,却终究没把话说出来,乖顺地将书卷自箱笼中取出呈上。
    猗苏不由生出些许惋惜之情,一侧首,发觉不知何时伏晏也立在了门对侧,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齐北山,显然对他秉性的干净并不如何赞许。
    也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宦官尖锐的语声:“圣人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游:我之前已经靠过谢姑娘的肩膀了哦哦哦,老大你这不算啥,领先一局!
    伏晏:我什么时候准你入局了?
    作者君昨天第一次骑了马走了茶马古道哦哦哦,好兴奋╮(╯▽╰)╭(出息呢)今天就在丽江发发呆啦,可惜没带电脑不然说不定可以码字(喂)
    ☆、长公主驾到
    “圣人驾到--”
    众人顿时皆整顿仪容拜伏。
    赵柔止换了身宝蓝圆领袍,大步进了殿中,随意将头上的幞头取下交给随侍的侍女,在内室外停住了脚步,目光在齐北山修竹似的脊背上逡巡一瞬,转向了一旁摆着的书册,不由挑了挑眉毛:“免礼。齐……家郎君不仅精通玄学,于史亦颇有见地?”
    齐北山垂着视线,谦恭地答道:“北山不才,于史书不过粗通,此番乃是兴起阅览。”
    “哦?”赵柔止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十分满意,随手将齐北山面前的那册捡起,扫了一眼,意味不甚明朗地笑了笑,转而问他:“惠贾皇后传?齐家郎君以为此人如何?”
    “后世史评大都以为,其人容貌不显,性情凶暴,善妒荒淫,虐杀长辈,残害子息,致使宗族同室操戈,乃祸国之始。”齐北山缓了缓语气,继续道:“然而……其虽手腕残忍,颇有不检点之处,在位之时却海内清平,国事宁定,百姓得以休歇,亦有其可怜可敬之处。”
    赵柔止轻哼了声:“可怜?”
    她目光微冷:“若换做男儿身,惠贾皇后之举未必无人称赞。只因她是个女子,且容貌不佳,便有丑人多作怪之说;可想若她生了倾国倾城的皮相,必又要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在人眼中,她是女子,却手握权柄,这本是错的,与她所作所为并无干系。她过得恣意任性,根本毋须旁人的垂怜,也不在乎千古的辱骂。”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齐北山稍伏身,仍旧是温文尔雅的做派,眼底却多了一丝悯柔:“北山受教了。”
    赵柔止视线一垂:“都下去罢。”
    于是左右纷纷无声告退,将内室的门也缓缓拉上了。
    猗苏与伏晏站立之处,与赵柔止与齐北山只隔了一扇绘雅兰的纸门,室内的动静听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一阵寂静过后,赵柔止开口了,声音因疲倦而略显低哑:“想来齐郎君也知道,诞下子嗣乃当务之急。”
    齐北山过了片刻才低缓地答:“是。”
    赵柔止倒是被他的态度逗得笑出声:“堂堂国公家的郎君,自幼便被称赞有名士风度,如今却因政局变化,贵公子被迫沦落到宫禁之内,成为我这等女子延续血脉的工具,你想必怨得很罢。”
    仍旧是沉吟片刻,齐北山方开口:“北山家中败落已久,徒有国公之名。北山从未以贵戚自居,更谈不上以此境遇为耻。”
    赵柔止似乎轻笑出声:“果真是神仙心性……”随后便响起衣裾窸窣之声,齐北山却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后……
    要发生什么自然是顺理成章。
    猗苏默默地背过身去,不大确定地扯了扯伏晏的袖子。伏晏微微笑着侧转身来,撩了她一眼:“那就暂且避一避。”
    语毕,他就从从容容地穿墙而出。
    猗苏谨慎地跟上去,发觉自己也轻巧地自厚实的宫墙中穿过,到了两仪殿西侧的偏殿里头。伏晏背着手在附近转了两圈,指了指里间:“瞧着暂时无人居住,谢姑娘要歇就歇里头。”
    “君上……”猗苏原本想问伏晏如何安排,但看了看情状,显然这厮还要继续回正殿听墙角,便只得瞪了他一眼不再说下去。
    伏晏耸耸肩,打了个响指,一身现代装扮顿时换回他平日里的玄色宽袍,他居然还从袖子里取出那柄玉拂尘,搁在手臂上,风范十足地信步走了出去。
    猗苏就有些发愁了--她可没有随身的法宝空间,此前都有赖夜游的换装神器,现今要换身衣服都颇麻烦。她不抱什么希望地到里间翻了翻,居然发觉了几个旧箱笼,里头摆着几套绛色圆领袍和数重里衣。
    安心下来,她就凑合着在仓库似的偏殿里间躺下,原本只想着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却一直到天色微明才醒过来。
    猗苏揉着眼睛坐起来,便有件外衣从她肩头滑落到腿上。是不是她在睡前从箱笼里卷了盖身上的,她已经记不清了,索性不去纠结,干脆迅速换上了绛纱圆领袍,顺带将头发盘起、包了乌纱幞头,对着殿中陈旧的铜镜模糊地照了照。箱笼中并无束腰的玉带,猗苏身量本就还算高挑,是以这一身衣裳穿着下摆倒不显得长,却松松地荡在她身上,有几分古怪。
    她却觉得这样颇为舒适,便晃荡晃荡地出了偏殿,绕到了正殿里头才见到了伏晏。君上正坐在廊下,单手支颐,颇为无聊地看着下人忙活膳食、清扫庭院。见她来了,挑挑眉毛,张口就是:“谢姑娘是套了个红色的麻袋在身上?”
    猗苏噎了片刻,才皱着鼻子道:“君上倒是变一条腰带出来啊!”
    伏晏还真甩了甩手,便弄出条缀了玉牌的腰带出来抛给她,一脸“本座是何等人物这还难得倒我?”的欠揍神气。
    不情不愿地,猗苏默默绕到廊柱后头将腰带系上,走到伏晏面前一叉腰:“行了吧!”
    伏晏却噗嗤一声笑了:“现在像两个一串的糖葫芦。”
    “……”猗苏忍住揍上去的冲动,一字一顿地问:“昨晚君上又有什么发现?”
    “到禁内其余宫殿转了一圈,都尚未住人。”伏晏将拂尘在掌心一扣一扣,忽然就抬眼弯了弯唇,神情颇揶揄:“还有就是,齐北山和赵柔止的一些私房话……”
    见猗苏面色陡变,伏晏又是低低地笑:“才怪。难道谢姑娘真的感兴趣?”
    看来今日君上玩得很尽兴啊。猗苏白了他一眼,对方悠悠闲闲地继续道:“赵柔止对齐北山还是挺中意的。不过这男人也不可能不讨她喜欢。”话说到最后,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淡淡的凉薄。
    便在此时,里间的门扉拉开,齐北山仍旧一身青绿衣裳,意态雍容地到了外间,向端上早膳的阿彭微微一颔首。
    阿彭扁着嘴左右看了看,最后还是低声道:“郎君……主上她……”
    齐北山恍若未闻,直到将早饭用毕,才缓缓道:“也是个可怜人。”
    “这……”阿彭嚅嗫半晌,最后默默垂头将餐具捧了下去。
    饭后,齐北山便出殿,沿着回廊走了片刻。他原本是打算巡视一圈住处。不想下人中不少人早风闻齐家郎君相貌绝佳、气度出尘,他所到之处,便皆有人驻足,传来阵阵抽气声和议论之语。
    被当成稀奇物件般围观的当事人倒是面不改色,随侍的阿彭却着恼起来,扬声要斥退众人:“这般窥视郎君成何体统!”
    齐北山略带责备地看了阿彭一眼:“无妨,要看便容他们去看。难道我还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可是……这般宛如对待珍奇玩物的态度……实是不可忍……”阿彭涨红了脸,双拳也握得死死的。
    齐北山闻言宽和地一笑,这一弯唇的风度便又激起了暗地里众人的吸气声。他拍拍阿彭的肩膀:“随他们去。”
    “喏。”阿彭不甘地垂下头,最后仍不免趁隙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便在这时候,有宦官来报:“安阳长公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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